前路祸福吉凶难料,他已然连累过她一回了,不能再有第二回 。
他将身上所有的银两摸出来,只留了住店吃饭的钱,省下的都顺着门缝塞进她家里。
辰羡等在那里,直到日暮时分,羽织才和宣叡一起回来。
那两个孩子仍旧跟在两人身后,蹦蹦跳跳,显得很是欢快。辰羡注意到羽织莆篓里的绣品没有了,而宣叡也换下昔年的褒衣博带,改穿短打,袖口和脚口都扎得紧紧的,额间有汗,羽织正踮起脚给他擦。
宣叡顺势握住她的手,眉间眼底满是爱眷笑意,半点怨怼都没有,夫妻二人连同孩子相互依偎,进了家门。
一敞开门,羽织就看见了地上的银两。
她一怔,立即捧起来,双手都在打颤,冲宣叡道:“是三哥!一定是他,不会有别人了。”她目中涌出热泪,哽咽:“流言不假,他果真还活着。”
宣叡谨慎地环顾四周,将羽织拥入怀中,低头在她耳畔说了些什么,她才渐渐冷静,窝在宣叡的怀里进门。
直到那扇门关上,辰羡才从巷尾树影里走出来。
他凝着那间屋舍看了许久,将斗笠戴回去,转身走了。
看上去贫贱夫妻过得也不错,至少相濡以沫恩爱隽永,连羽织都能如此,大哥和姮姮这些年享尽尊荣,怎得就没把日子过好?
辰羡百思难解,只有将心思暂且收回来,专心想后面的路。
有过前面的教训,辰羡干脆以诚待人,直接以靖穆王世子的身份向神卫都指挥使递拜帖,见他倒比见顾时安省事,立即就有人从府邸走出来,迎他入府。
那位神卫都指挥使名杜平,年愈不惑,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与辰羡寒暄时就多次提及姜墨辞,姜墨辞在他手底下干副职,两人交集颇多,他对姜墨辞赞赏有加,唯独对檀令仪一事避而不谈。
辰羡多次迂回试探,都被他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岔过去。
他实在无法,干脆起身告辞,杜平才敛去笑,靠近他说了几句正经话。
“檀先生是在礼部侍郎孙尧的府上被抓,其余众人对密谋篡政的事皆供认不讳,唯独檀先生不肯认。世子若想知道真相,不如去孙侍郎府上探听一二,众人尚未定罪,他们的府邸也暂未查封。”
辰羡感念地向他拱手。
当夜,辰羡就去了孙尧府上拜访。
因家主下狱,留下一屋子的老弱妇孺,皆仓惶哀戚,孙娘子与辰羡没说几句话,便捏着帕子抹泪。
辰羡只得暂将话咽下,耐心安慰他。
正说着,忽听府苑中传来咣当咣当砸门的声音,小厮开门,自门外涌入数十神卫,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神卫向两侧退,自中间走出一人,正是杜平。
他一身劲装,手摁在腰间佩剑上,眉眼冷漠觑向辰羡,道:“逆贼梁渊,勾结叛党,意图作乱,奉太后懿旨,将其拿下,交由大理寺审理。”
这一桩事并未在京中掀起多大波澜,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反倒是靖穆王世子死而复生的传奇,文人墨客编出了许多版本的话本,有说他遇仙女搭救,躲过杀劫;有说他本就是文曲星降生,有金刚罩护体。
而朝中众臣,关心梁潇的态度甚于辰羡的生死。
关于靖穆王世子死而复生却被擒拿入狱是以话本的形式传入槐县的,说书人在茶肆讲得唾沫横飞时,姜姮正在对面的书铺拨弄算盘。
第70章 . (2更) 给本王把玉钟寺里的坟……
自打辰羡走后, 姜姮就甚为不安。
起初他们一心挂念檀令仪的安危,想着不能见死不救,把许多该考虑到的事都忽略了。
比如, 辰羡是以孙韶龄的身份入京,孙韶龄的户籍在册,是成亲有女的,只要梁潇顺藤摸瓜,就能摸到她这里。
她起先抱有一丝侥幸,觉得梁潇认为她已经死了,不会有心思再查辰羡这些年的经历。毕竟,她在槐县置下了一份家业,有了一桩买卖, 里头浸染心血,不是那么容易舍下的。
可当辰羡入狱的消息传至槐县,姜姮心存的侥幸彻底破灭。
京城出了那么大的动静,迟早有人要把目光落到槐县,不是梁潇,也会有别人。
姜姮打定主意不能不管辰羡, 但在管之前, 她要先做一件事,那就是让“荆沐”先从户籍上消失。
她将书铺落锁, 把崔斌和崔兰若叫来, 三人商量了一通, 决心做出姜姮闭铺归家夜间遇袭的假象。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先在沿途放一件姜姮沾血的旧衫,钱袋散落在地,装出路遇劫匪的模样。第二日清晨再由崔兰若和崔斌前去官府报案, 衙役查过,再由二人塞些银子,断一个路遇劫匪,无辜殒命的结果。
衙役只当二人急着接手书铺,未做他想。
这之后,崔兰若抱走晏晏,把姜姮和辰羡住过的旧屋低价售卖,甚至还给书铺房东留了不菲的补偿,才赶去城外与姜姮会和。
他们不知道,他们几乎与奉命入城查探的暗卫擦肩而过。
金陵至槐县路途遥遥,檀令仪在被捕前曾去过诸多州县访亲拜友,其实在辰羡出现于金陵之前,梁潇并不知道他在哪里。
梁潇曾经猜度过,凭辰羡那份忧心国事的热忱,就算要躲,也不会躲得离京城太远,故而这两年尽在京畿附近找寻,一无所获,也就那样了。
自打姜姮死后,梁潇就对这些事不太上心,找辰羡甚至都不如找崔元熙费的心力多。
也就是最近,檀令仪出事,檀月连夜逃出金陵,梁潇才设局想把辰羡引出来。
没有跟踪檀月是怕打草惊蛇,左右只要扣着檀令仪,迟早能等来人。
事情果真如他设想得那般,这么多年,辰羡依旧是欠缺警惕,顾前顾不顾后的性子,要论缜密程度,顾时安可比他强多了。
想起顾时安,梁潇的神情蓦得深邃起来,站在窗边,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外裳,对着天边一轮静月沉默。
姬无剑进来禀,说去槐县探查的人回来了。
梁潇坐到书案后,飞速翻看过呈奏,道:“荆娘子遇上劫匪,不幸身亡,至今尸体都没找到,连孩子也不知所踪?”
暗卫应是:“臣等向附近邻居打听过,那孩子大概是被熟人抱走的,正一岁多点,已经认人了,陌生人抱是会哭的,不会不惊动左邻右舍。后来又有人见到书铺伙计在售卖房屋,去问了几句,也没问出什么。”
梁潇一怔:“一岁多点?”
他抬眸看向暗卫,道:“户部呈上来的籍牒上写着,这孩子才三个月。”
暗卫摇头:“绝无可能出错,臣找到了给荆娘子接生的接生婆,打听出来这孩子是荣安二年十月底出生的。”
梁潇的脸色骤变,霍得自书案后起身。
荣安二年十月底,往前推算就是荣安二年元月怀上的,那个时候崔元熙还活跃在朝堂尚未倒台,辰羡还被关在他家中的密室里,如何能让一个千里之外的女人怀孕?
他仿佛触到什么辛秘关键,在书案后来回踱步,再度将奏报拿起来,飞速翻看,蓦得在一处停下。
“这两个伙计为什么是流民户?”
暗卫道:“臣盘问过当地知县,说是从北边逃难来的,由荆娘子作保办了流民户。那对兄妹深居简出,很少和外人交往,再打听不出来什么关于他们的事。”
“哦,对了,臣从书铺边的茶肆伙计嘴里探听出,有一回荆娘子叫了一声那女伙计,他恰好听见,好像是兰落……”
梁潇以手擎额,阖目冥思,忽得睁开眼,精光内蕴,一字一句道:“兰若,崔兰若。”
他伸出手,指尖都在发颤:“兵分两路,一路再回槐县,把关于这个荆娘子的事里里外外再给我打听,边边角角都不准遗漏;一路去长垣,打听崔兰若的下落。”
密探颔首应是,快步退下。
梁潇指向姬无剑,道:“你亲自去一趟襄邑,上玉钟山,把寺庙里姮姮的坟刨开,把尸骨带回京城验,仔细地验!”
姬无剑踯躅,试探着说:“殿下,当年王妃可是在您的怀里断的气,这……”
梁潇负袖冷笑,就是因为在他怀里断的气,先前又反复闹着腹疼,连御医都说凶多吉少,接连造势让他心烦意乱,甚至连鬼神之说都用上了,直至最后眼睁睁看着姜姮咽气,才让他对她的‘死’深信不疑。
这么一想,梁潇再度道:“把当年给姮姮诊脉的那个御医孙玮和玉钟寺里所有的僧侣全部投入王府暗牢里,审!把他们的嘴给本王一一撬开!”
姬无剑见他怒火冲顶的样子,不敢再耽搁,快步退下。
吩咐完了这一通,梁潇像是力气耗尽,轰然跌坐在圈椅上。
熊烈的怒火里蹿涌着巨大的喜悦,甚至渐要盖过被愚弄被舍弃的愤怒,他凝着自己腕间的佛珠,痴怔呢喃:“姮姮,你真的还活着吗?”
姬无剑历来行动迅速,亲自带人上玉钟山刨了姜姮的坟,把里面的尸骨装入楠木箱,完完整整地带回来。
梁潇命仵作仔细查验过,都道那尸骨为女,年龄在十八到二十五之间,但经查验,死时应该没有身孕。
梁潇闭眼,缓慢地朝仵作摆了摆手。
姬无剑在一旁诧异:“这怎么可能?”
“是啊,这怎么可能?”梁潇幽凉道:“她,算上姜墨辞和姜照,怎么可能做到?”他垂眸深思,冲姬无剑吩咐:“传我的令,梁渊罪犯不赦,一月后处斩。”
末了,他郑重道:“务必要将处斩的诏令传遍各州县,让普天下皆知。”
第71章 . (3更) 姮姮,我就这么惹你讨……
姜姮抱着晏晏, 纵有崔斌和崔兰若在旁照顾,仍旧走得不够快。在距离金陵几里外的小县听说了要将辰羡将要被处斩的消息,更加心急如焚, 星夜兼程,才在处斩日前五天抵达金陵郊外。
三人不敢用流民户,是半路花费重金自一个商队手里买来的公验,买了两辆骡车和一些货品,打扮成商人模样才一路顺利过关隘。
姜姮这些日子静心想了许多,觉得事情处处透着蹊跷。
那巍峨漆雕城门近在眼前,她却不敢进了。
崔兰若勾颤住她的胳膊,轻声问:“怎么了?”
姜姮道:“兰若,你觉得这像不像一个圈套?”
崔兰若歪着头思索了一番, 谨慎道:“我不知道,可是,如果这当真是一个圈套,那这个人未免也太可怕了。”
姜姮瞧着城堞未言语,许久,才道:“我们现在城外住下吧。”
整整二十多天, 她已经从最初接到辰羡要被处斩的消息时, 那份仓惶焦虑中冷静下来,考量诸多, 也有了些思绪。
三人在城外一家不起眼的邸舍打尖, 姜姮让崔斌乔装一番, 偷溜进城里,设法去找顾时安,告诉他两个字,后面的事就走一步看一步。
崔兰若不放心兄长那呆样, 想代他前去,被姜姮阻止。
“你在金陵城里住了许久,经常抛头露面与各世家交往,难免会被人认出来,你兄长是生面孔,还是他去稳妥些。”
崔兰若也觉得姜姮有道理,但又实在不放心兄长,拉着他的衣袖嘱咐了许久,才放他离去。
两个女人惴惴不安地等在邸舍,到第二日晌午,崔斌才回来,不光他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人。
石青绉纱云鹤襕衫,白玉腰带,将斗笠揭下,露出一张俊秀文雅的脸。
姜姮喜出望外,忙迎上来,道:“时安。”
顾时安双眸溢出些光亮,温脉凝睇着她,缓慢道:“朝吟。”
“朝吟”就是姜姮要崔斌带给顾时安的那两个字。
那是一段自由光阴的见证,是自天手中偷来的一缕隙光。
对于当年的不告而别,顾时安是生气的,他曾想不管崔斌带来的是什么话,他都要让姜姮急几天再见她,可偏偏是这两个字。
崔兰若见两人之间气氛古怪,眼珠转了转,利落地斟满两瓯热茶,一手拉扯兄长,一手抱着孩子出了厢房。
顾时安目光落在那个孩子上,目送她在崔兰若的怀中出门,转过头问姜姮:“男孩还是女孩?”
姜姮道:“女孩。”
顾时安明显松了口气,唇角渐噙起一抹弧度,缓缓点头:“女孩好。”
不知为何,姜姮觉得顾时安变了许多。
这种变化不是外表,也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就是觉得眉梢眼角浮漾出些从前没有的东西,让人倍感陌生。
顾时安未察觉姜姮的异样,只是含笑看她,柔声道:“我现在是殿阁大学士,朝吟,你知道这大学士怎么来的吗?”
姜姮心中挂念辰羡,不欲与他多谈,可他不畏风霜冒着风险出来见她,又不忍打断,便敷衍着问:“怎么来的?”
“我审办了一起贪渎案,牵扯京中数十名官员,上至吏部尚书,下至黄门舍人,横贯朝堂内宫,杀了十数人。案子胶着时,我甚至亲去大理寺天牢用刑,有那么几天,我的衣袖都被血浸透了。”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是不是像我一样为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而苦苦挣扎。你痛苦时,煎熬时,会不会想起我?还是说,早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姜姮偏头沉默良久,倏地道:“对不起,时安。”
顾时安恍惚一笑:“有什么对不起的?那种情形,你自然该信自家的兄长,他替你选的人,怎么样也比我的人强。”
姜姮只觉那笑有些灼目,不自觉想避开。
顾时安抬起茶瓯一饮而尽,轻呼出一口浊气,让自己恢复冷静,道:“你不进城是对的,摄政王前些日子往襄邑和长垣都派了人,眼见着是怀疑你没死了。你不必担心,梁世子不会有事。”
“可是……”姜姮不无忧虑道:“处斩的诏令传遍天南海北,他若想引我出来,未能让他如愿,会不会恼羞成怒杀辰羡泄愤?”
顾时安挑眉看她:“会又如何呢?难道你要为了梁世子而重新归入牢笼吗?他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姜姮语噎,半晌才道:“时安,我在正经与你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