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镕金,晚霞华灿斑斓,镀在田野里,远处炊烟袅袅,万家灯火,景致甚是温馨宁谧。
辰羡默了一路,终于问:“姮姮,当年你是不是怨过我?”
姜姮小心地拨敛裙袂,避免沾上泥星。
辰羡接着道:“如果不是我参与新政,连累了靖穆王府和姜国公府,你还是国公家的乡君,安乐无忧,断不会险些被没籍入乐,那段时间,你应当和檀姑娘一样害怕吧。”
姜姮咬了咬下唇,踌躇了一会儿,才道:“说实话,怨过你。”
她这么说,辰羡反倒松了口气,他深怕她与他虚伪作饰,说什么没有,都过去了,不要往心里去。
姜姮仰看天边一抹绚烂色泽,唇边噙一点弧度:“可是那个时候年纪小啊,不懂事,只知道自己的生活天翻地覆,从云端跌入地狱,跌得鼻青脸肿满身是伤。”
“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有想过,有许多人原本就是活在地狱的,深受磋磨,挣扎不休。我们是世家贵族,自小便受民脂民膏供养,无尺寸之功却能享荣华富贵,难道不该心存万民疾苦,为他们做些什么吗?”
姜姮释然一笑,凝目看向辰羡,“后来我走进了坊间,走进了寻常百姓家,才知道你当年的壮举是何等难能可贵,这浊浊尘世有多么需要你这样的人。”
“不恋栈权位荣华,为山河社稷甘心赴死,辰羡,你才是真英雄。”
辰羡怔怔地看她,晚阳里,她的衣袂随风飘扬,美艳面容上挂着恬静的笑,气质超脱飘逸。
她和从前一样纯良温善,可又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
令他有些目眩,有些心颤。
话说到这里,也算把彼此间的顾虑疙瘩都解开,两人坐在村边的松树下,开始商讨后面的事。
既然知道檀令仪被关押,辰羡是不可能袖手旁观的,但若是要随檀月进京,还有些麻烦。
他们心里清楚,梁潇贵为摄政王,天下权柄尽在其手,只要辰羡迈入京城,就不可能脱离梁潇的视线,辰羡不可能有机会再回来看姜姮和晏晏。
辰羡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间的纹络,别扭道:“我如今只是一介平民,手中无权,还有个时刻能给自己招来祸端的兄长,兴许我是没有办法救檀先生的,要不,我就别去了,让檀姑娘另想办法吧。”
姜姮噗嗤一声笑出来:“我们在商讨正事,你又耍什么小孩子脾气?”
辰羡垂眸不语。
姜姮凝神想了想,觉得在他走之前,有些事得先嘱咐过。
“我拿不准辰景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在襄邑最后的时日里,我察觉出他其实对新政党并没有太深的仇怨。”
晚风撩起她鬓边一绺青丝,影翳落到地上,显得神情晦暗莫测。
她道:“他这个人,身上的矛盾太多。先前造出来那么大的声势,又是要杀女孩给我陪葬,又是禁绝民间世家嫁娶,最后都不了了之了。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还是要说,也许在冷戾狠绝的外表下,他仍旧残存一丝善念。”
“但是我这样说,并不是要你去信他。而是说到了京城要见机行事,若有可能,不要一上来就站到他的对立面上。新政一事牵扯的人太多,利益复杂,说不定有太多人盼着你们兄弟反目,相互屠戮。”
辰羡安静听完,试探着问:“你想不想跟我一起走?”
姜姮未加思索,立即摇头。
谈话结束,两人趁着天黑前,顺原路返回。
第二日清晨,将孩子托付给李娘子,辰羡和姜姮进城,打开书铺的门,贴出一张招工告示。
书铺虽是姜姮独自经营,但平日里辰羡会来帮着做些洒扫除尘的事,他这一走,家里又没个男人,姜姮若要自己维持终究是艰难的,总得招几个老实可靠的伙计进来,辰羡才能安心走。
其实从昨日提出要去金陵到今天,辰羡存了点小心思。
他故意没提和离的事,小心翼翼体贴关怀着姜姮和晏晏,以为糊弄了过去,到今天早上姜姮提出要再招几个伙计时,他才反应过来,姜姮是另有顾虑。
她这么个大美人,若没有个名分上的郎君,又在外经营书铺,迟早要遭人觊觎。
倒不如保留着他这郎君的名分,好赖也能起个震慑作用。
毕竟接触的都是要读书求功名的,与弃妇瓜葛和勾引人.妻可不是一回事,后者往大了说是要影响仕途的。
想通这一节,辰羡立即意识到,姜姮是不准备再嫁了。
她打算守着这间书铺,守着晏晏,孤身过一辈子。
原本压抑下去的好奇又翻涌了上来,辰羡想不通,兄长当年明明是倾心于姮姮的,既然得到了她就该好好珍惜啊。他究竟对她做了什么,才会让她如此心灰意冷,连带着对全天下的男人都不再抱有期望。
他怀揣着这样的心事,陪姜姮挑选合适的伙计,一上午都没有合适的,不是过分油滑就是眼睛总往姜姮脸上乱瞟。
辰羡那份犹豫又冒出来,心道管他的什么檀令仪,他就算去了京城也不一定就能救人,不若干脆就留在槐县,守着姜姮和晏晏过一辈子。
兴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心声,下午倒来了一对合适的兄妹。
午膳刚用过,辰羡赶姜姮去里间休憩,自己在外与来应聘的人交涉。
那男子看上去刚及弱冠,文质彬彬的,虽然穿一身粗布衣衫,但举手投足颇为文雅,像是大户人家走出来的。
他的妹妹更是容颜秀丽,一双乌灵清澈的眼睛溜溜转时,显出几分狡黠。
那男子报过姓名,叫崔斌。
辰羡随意问了他几个问题,发现但凡涉及人情往来或是经营事项,他都支支吾吾,不甚了解。但随意提几句诗赋文章,他却能对答如流。
瞧着像富庶人家出来的公子,文思颇敏。
辰羡不禁好奇,问:“阁下瞧上去像是读书人,为何不继续用功求取功名,而要来书铺当伙计?”
崔斌答不上来,求助似的看向身边的妹妹。
那姑娘亦有几分难色,低声道:“家中蒙难,兄长这辈子都考不了科举。”
辰羡一怔,立即反应过来,不许男丁科举,那可不是一般的蒙难,而是宗族中有人犯了大罪,被株连至此。
他无意探听人家私隐,却面露难色,不想给姜姮招来麻烦。
正犹豫着,姜姮午憩醒来,从里间撩帘出来,正与那两人打了照面。
崔斌倒还好,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只轻掠了姜姮一眼就立即低头。他身后的妹妹却瞠目,一脸惊愕,拎裙直扑向姜姮,眼中莹莹含泪,脸上却挂着笑,泣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死!”
姜姮抬手拢住她,含笑道:“兰若,我现在相信我们有缘了,这样竟然还能见到。”
辰羡见她们的样子是旧相识,忙将兄妹二人让进里屋,关门落锁,去耳房烧水泡茶。
距离崔兰若和姜姮上一回见面已近两年,姜姮还打趣,上回在别馆分别时崔兰若说第二天要来陪她,告诉她自己家里那一团污糟事,可没想就此分别,从此天涯无期。
崔兰若亲昵地贴在她身上,说了自己这两年的遭遇。
崔元熙谋反叛逃,崔氏举家获罪,倒是没有牵累女眷,只是十五岁以上男丁要被流徙蜀中,终生不得归。
崔兰若和兄长崔斌本是嫡出,但生母早逝,继母佛口蛇心,当初也是这毒妇在父亲耳边吹风,崔兰若才被当成个笼络朝臣的玩意送进京城,让人糟蹋玩弄。
大厦倾塌,原本维持在表面的一丝体面都不在,终日里尽是内部倾轧,相互算计,恨不得把旁人推下去填坑给自己铺路。
崔兰若从前是希望兄长能好好留在那个家里,读书谋个功名前程,才跟在崔元熙身边忍气吞声的,而今眼前求取功名无望,自然要另做打算。
那段时间姜姮在养胎,她进不去别馆,无奈之下当街拦停了梁潇的车驾,乞求他免去兄长的流徙之罚。
本来没抱什么希望的,谁知梁潇隔着帘子对她道:“你总算哄姮姮开心了几天,本王替她还这人情,准你所请。”
第68章 . (3更) 姮姮不会嫁我……
提及梁潇, 屋内霎时冷寂,姜姮和辰羡皆低头不语。
崔兰若是个灵动聪明的,见姜姮身边跟着这么个俊俏体贴的郎君, 有了几分猜度,也不点破,只将话题岔开:“我这兄长人太老实了,从前在家中就被继母和弟弟们欺负,我对他也没有什么大的期望,只想给他找个简单省心的活计,让他能养活自己,再帮着他娶妻生子,我也就放心了。”
姜姮在一旁坐着, 听她像个小老人似的絮絮念叨自己的打算,不禁温柔浅笑。
辰羡观察她的神色,觉察出她很喜欢崔兰若,便提出将崔斌兄妹两留下,为防后面麻烦,还专门拟了契书, 约定崔斌的工钱是一月六千文, 崔兰若的工钱是一月三千文。
兄妹两也是刚至槐县,暂无住处, 辰羡便将书铺后的两间耳房收拾出来, 供两人居住。
事情出奇的顺利, 好像天在催着辰羡走似的。
他纵有万般不舍,也得收拾行囊启程。
槐县通往外界的只有一条官道,清晨朝雾未散,天沉如坠, 空中飘起了细雪,似絮黏上衣袖发髻间。
辰羡抬手拂落姜姮鬓角间的雪,冲她微笑。
刚刚张口,便呵气成雾,彼此眼中对方的面容都模糊起来。
“我这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了,你要照顾好自己。”这话说出来,倒有几分老夫老妻的感觉。
辰羡在心底偷笑,将原有的离愁别绪冲淡了少许。
姜姮抱着晏晏,笑说:“我自然是能照顾好自己的,你也要照顾自己,一日三膳,换洗衣物都得你自己来操心了。”
辰羡有时候觉得,自打两人重逢,再不像过去他像宠小妹妹似的宠着纵着姜姮,倒反了过来,是姜姮事无巨细地照顾他,为他打算。
他心有感慨,情不自禁,凑上前想抱一抱姜姮,却被她反应迅速地不着痕迹偏身躲开。
辰羡心中寥落,却不再执拗,而是低头去看晏晏。
晏晏被裹得严严实实,正露出一张小小的脸儿,眼睛葡萄珠儿似的滴溜溜转,冰晶般清澈透亮,正瞧着辰羡,嘻嘻哈哈傻乐。
辰羡不舍地捏了捏她的小拳头,轻声道:“爹爹要走了,你要快快长大,长大了照顾保护你的母亲,好不好?”
晏晏依旧天真无辜地瞧他,口中咿咿呀呀。
一家人依依惜别,马夫又催了两回,檀月也屡屡撩起车幔看他,辰羡知道该走了,低头印在晏晏额上一吻,一步三回顾地上了马车。
他这一走,晏晏似有所察觉,在襁褓中咧嘴哇哇哭起来。
姜姮本走出去几步要再送一送他们,如此不得不顿足低头专心哄晏晏,晏晏边哭,便将小胳膊伸出指着辰羡离去的方向,眼睛里泪珠洒落,哭得撕心裂肺。
崔兰若是陪着姜姮过来的,见状忙上来帮着她哄孩子,好容易将孩子哄安宁,抬头看去,那马车已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前路苍茫飘雪,再不见离人踪影。
她轻声对姜姮道:“你不该让他走的,他是个好男人。”
姜姮摇头:“可我什么也给不了他,强留住他,那太自私了。”
崔兰若没再追问,只轻微叹了口气,半揽着姜姮,道:“回去吧,天太冷了,别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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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羡和檀月赶了半个月的路,历尽艰辛,才总算在年前抵达金陵。
费了一番周折打听,才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荣康帝梁祯今年十五岁,尚未亲征,夏天里刚过圣寿,便有朝臣提议择选世家贵女以充后.庭,商议天子大婚事宜。
按照惯例,少年天子成婚后就该亲政了。
何为亲政,就是摄政王梁潇要归还权柄和虎符。
祸由此事而起,礼部的几个官员和檀令仪是就旧相识,搅和在一起想插手皇后人选,在一个深夜,正闭门密探,被大理寺官差踹开门一锅端了。
全部羁押入狱,等候处置。
由此敲山震虎,举朝寂寂,再无人敢提天子大婚一事。
辰羡记着姜姮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对于新政,梁潇从未外露过明显的憎恶,就拿檀令仪的事情来说,他入狱已有数月,若梁潇真心想杀他,这会儿怕是只剩白骨了。
摄政王位极人臣,他一句话,天子都乖乖俯首听令。
辰羡觉得自己从未了解过自己的兄长,而今也无从猜测他的心思,忖度再三,决心走一招险棋试探他。
他受崔兰若那个故事的启发,让檀月当街拦一拦梁潇的车驾。
摄政王凶名在外,虽毁谤在身,但至少有一条是值得人称颂的,那就是从不株连妇孺。
檀月救父心切,立即应允。
酉时,天色昏昏沉沉,朱雀大街上覆一层薄薄的雪毯,四驾钿毂马车慢悠悠走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车辙。
檀月瞅准时机,猛地从街衢边奔出来,牢牢挡在马车前。
马夫反应迅敏,勒紧缰绳,马蹄高扬嘶鸣尖啸,堪堪停在檀月身前。
檀月扑通跪倒,哀声道:“摄政王殿下明鉴,民女乃闽南儒生檀令仪之女檀月,我父自入京,只是联络旧友谈论风月诗赋,从未有过蛊惑新君阴谋篡政的心,事情有冤屈,请殿下为我父做主。”
马车内许久未有回音。
一张潞绸车帘轻柔垂下,依稀可见帘后人影憧憧,檀月不安地屡屡抬头偷觑,终于等来了回音。
“本王是不株连妇孺,你们也不必如此吧。”声音幽凉中掺杂了一丝无奈,倒是极好听的,敲金裂玉一般。
檀月略微怔愣,忽得听梁潇问:“你念过书吗?今年多大了?”
她茫然道:“民女读过几年书,今年十八岁。”
帘后的梁潇似是低声吟念了些什么,只见那潞绸帘搭上了一只手,修长匀亭,白皙如雪,帘幔被撩开,露出一张俊秀若神祇的脸。
“长得倒是还可以。”梁潇自言自语了一句,冲檀月道:“你跟上本王的车驾吧。”
檀月心中惊喜,忙快步行至车尾,中间因为太过急切,在雪上踉跄了几步,险些滑倒。
车驾徐徐而行,整个过程安静宁谧,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姬无剑在车内倒了一杯水递给梁潇,笑说:“殿下可从来没有注意过哪个姑娘的长相,莫不是看上了这位檀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