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问案子,反倒饶有兴致地问这提举:“你叫什么名字?”
提举受宠若惊,油亮的脸上直放光,忙道:“聂雪臣。”
梁潇抬袖示意他坐,聂雪臣战战兢兢地贴着椅子边缘坐下,眼珠滴溜溜乱转,几分惊喜几分忐忑地偷觑梁潇的神色。
梁潇仰靠在扶椅上,揉着额角,慵懒道:“本王这些年跟崔太后有些不对付,好容易抓了个由头抓了她的人,本王不想把这些人活着放出去,你有什么主意?”
聂雪臣自知自己不过是个大理寺供上官差遣的走卒,竟得摄政王如此垂问,心中涌过巨大惊喜,再三思忖,道:“这还不好办,给他们按上个要命的罪名,殿下要他们三更死,谁敢留他们到五更。”
梁潇笑了:“这事要你去办,本王这就知会大理寺卿,自今日起,你擢升为少卿,专审科场舞弊一案,遇事可直接向本王上奏。”
聂雪臣忙躬身应喏。
梁潇也站起身,抬袖指向镣铐绑缚下的顾时安,袖上的缕金麒麟在幽弱烛光下熠熠闪烁。
他道:“这人是个硬骨头,你就不必审了,给他再用些刑,让他看上去再惨些,但有一点,不许要他的命,也不许给他落下残疾。”
聂雪臣连连称是。
经过这一番波折,梁潇从大理寺天牢里出来时,天色已黑透,沉沉酽酽,如墨晕染。
他自石阶而下,走到最后一层,姜墨辞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额头油亮亮的,看上去沁了层薄汗,不远处马蹄闲踏,一看就是骑快马飞奔而来,他拦住梁潇,道:“求摄政王开恩,放了时安吧。”
梁潇瞧着他那一张长相敦厚的脸,蓦地笑了。
“墨辞啊墨辞,不瞒你说,本王方才怕极了你会来替时安求情,可等了多个时辰不见你来,本王又怕你不来。世人逐利避祸,却还有你和辰羡这般耿直良善之人,若连你们都变了,这浊浊尘世岂不可悲。”
姜墨辞听得云里雾绕,梁潇却不肯多言,越过他慢行,边走边道:“人是不可能放的,可你既然来了,本王准许你去看看他,患难的情谊,将来对你有帮助。”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已撩开车幔钻进了马车里。
皇城司正奉命满城捉拿犯官党羽,途径朱雀大街,沿途尽是披枷带锁的囚犯,有识得摄政王府马车的,会试图奋力挣扎着上前喊冤。
但皇城司禁军何等敏锐矫健,将他们牢牢缉拿住,绝不许他们僭犯摄政王殿下。
马车一路畅行,未几便回了王府。
梁潇等不及内侍放下杌凳,立即撩帘跳下马车,急匆匆朝寝阁而去。
说来奇怪,从前姜姮不在时,他终日算计来算计去都不觉得累,而今知道姜姮就在府中,稍动了些脑筋使了点手段,就觉得浑身疲乏,急需抚慰。
姜姮大约已经摸清了他的作息,又早早地让乳娘抱晏晏去睡,自己坐在妆台前翻看一本野记杂闻。
梁潇照例把轩窗从外打开,探进头去。
姜姮抬眸看他,漆黑星眸里有涟漪散开,倒是没有直接开口轰他走,而是定定看着他,半晌才道:“你杀人了?”
梁潇回想今日,他这等身份是不必身先士卒去挥刀的,大理寺里倒是有几个小官挨不住聂雪臣的酷刑而丧命,这应当也算在他头上。
他想点头,可又觉得姜姮不会喜欢一个满手沾血的人,点到一半,犹疑住了。
姜姮似是看破了他的计量,又似是压根不在乎他心中所想,将目光移开,淡淡道:“你身上有血腥味儿。”
梁潇忙抬袖放在鼻下轻嗅,嗅了半天只嗅到荼蘼香的味道,哪来的血腥味?
姜姮道:“不是味,就是种感觉。”
两人做了十年的夫妻,同一屋檐下,哪怕梁潇脸上永远寡凉疏淡,没什么表情,可姜姮还是能通过一瞥就辨出他的喜怒哀沉。
他杀人时,目中亮极,是嗜血的兴奋,还有一点难以捕捉的厌弃。
于外人而言十分矛盾的东西,会诡异融洽的糅杂在他的脸上。
梁潇在姜姮的目光下意识到什么,抬手摸自己的脸,没摸出什么,有些疲惫地侧靠在墙边,竭力让自己看上去温善无害,笑吟吟道:“姮姮,让我进去吧,我向你保证,什么都不会干。”
姜姮的目光倏然变凉。
梁潇慌忙举手:“好好好,不进去,你别这样看我。”
寝阁中换了种熏香,是从前姜姮喜欢的敕贡杜若,醇郁馨香,熏龙生得很旺,暖意盈透薄衫,舒爽宜人。
最重要的是安静,哪怕外间已经天翻地覆,可这一方天地是宁谧无忧的。
姜姮看向窗外规矩的梁潇,心不在焉地捻动书页,心想这样的日子也没什么难以忍受。
只要平心静气,倒能过下去。
她不说话,梁潇也不再聒噪,半倚红墙小轩窗,迟迟凝睇着她的侧面,唇角微弯,噙起一抹笑。
他道:“姮姮,你还记得在玉钟山上你‘临死’前跟我说过什么吗?”
姜姮以为他要翻旧账,不由得戒备,谁知他只是神色恬远地道:”你说你想要百姓安康,盛世太平,姮姮,你可知,这八个字做起来有多难?“
姜姮道:“你放我出去,我可以为这八个字出一分力,哪怕极微薄的力,只要造福一两个人,也不妄我来这尘世走一遭。”
梁潇望着她,温柔浅笑:“会有这么一天的,你相信我,现下你用心陪陪我吧,毕竟我在做的事可不是造福一两个人那么简单。”
两人隔窗你言我语,罕见得有了些平和温馨的氛围,梁潇觉得甚是有趣,从前日日纠缠,缱绻燕好不断,都没有过这等心平气和地谈天,而今倒好像回到了少年时,隔着干净朦胧的情愫,小心翼翼倾诉着衷肠。
梁潇心想,若是能一直这样,哪怕一辈子走不进这座寝阁,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又转念,不,还是美人早些在怀得好。
他低头笑起来,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经至少年时那患得患失、瞻前顾后的黏糊。
这样想,心情却蓦然开阔起来。
姜姮早就习惯他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的,也不往心里去,往后翻了几页书,状若随意道:“我想回家看看。”
她口中的家自然不是指摄政王府。
梁潇不想她出门,多事之秋,她又是已经“身故”的摄政王妃,出门就意味着麻烦,可他想起那年复一年愈加痴傻的姜照和家中两个可怜稚儿,回拒的话便说不出口。
他低眉思忖良久,舔着脸问:“我能和你一起吗?”
姜姮斜眸睨他。
他怅然地垂头,叹道:“你要自己去也行,把晏晏带上让岳父见见吧,你说,岳父和墨辞会喜欢她的吧,不会因为她是我的女儿就讨厌她吧。”
这话一出,连梁潇自己也立即觉出荒谬,当年他年少时,姜王妃那般针对忌惮他,姜国公都不曾因为他庶出的身份而对他有半分轻贱,生辰节礼,凡是辰羡有的,也会给他备一份。
这世上就是有这种人,至真至善,半点污秽瑕垢都藏不下。
从前梁潇对这种人是不屑的,可随着年岁日增,见过了世间百态,回首再看,才品咂出珍贵滋味。
姜姮不知他心底有这么些弯弯绕,只简略道:“不会,我的女儿,他们一定会喜欢。”
这份对亲情的笃定,让梁潇好生羡慕。
他吩咐姬无剑备好车舆,明天一早就让小厮护送姜姮回一趟姜府。
也许是因为他的体贴痛快,临走时,他习惯性地朝姜姮依依不舍地摆手,本以为姜姮不会搭理他,谁知她竟抬起头目送他离去。
第78章 . 被梁潇扼住腕子拖了回来
姜家的府宅是自姜墨辞擢升为神卫都指挥使后新买的, 从前的因为获罪被没,后来虽然返还,但年久失修墙漆斑驳, 外加姜墨辞也觉得不祥,便没有住进旧宅。
来之前梁潇先告诉了姜姮,前年姜墨辞把棣棠和箩叶嫁了出去,夫家皆是京城近郊的缙商世家,生活富庶,不沾官场。
这么多年,浸染朝局,沉沉浮浮,姜墨辞也逐渐成长, 行事考量周祥。
姬无剑挑了辆不甚起眼的黑鬃马车给姜姮,并无摄政王府的标识,马蹄闲踏堪堪停在姜府门前,便有小厮放下杌凳,搀扶姜姮下车。
因为怕姜墨辞上朝扑空,姬无剑先派了人往姜府递信, 故而姜墨辞早早候在府门前。
清晨朝雾里, 他一袭黛青薄衫,素身站着, 眼见姜姮抱孩子下车, 忙迎上来, 从姜姮手里接过晏晏。
晏晏正醒着,一双凤眸漆黑透亮,滴溜溜转着,转向姜墨辞时, 一下便被他吸引了。
单从五官上来看,姜家兄妹长得并不像,但眉眼间总有股似有若无神而似之的韵味。孩子眼神清透,本能觉得这个和母亲有些相似的男子可以亲近,竟直接勾起胳膊拢住了姜墨辞的脖子。
姜墨辞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受宠若惊,欣喜地看向姜姮,姜姮笑说:“可别高兴得太早,这孩子见着个好看的人,都会如此。”
果不其然,进屋见了竹竹和芜芜,尚在姜墨辞的怀里,便已迫不及待地倾着身子朝他们伸出手,要抱要亲亲。
竹竹和芜芜已经九岁,长成了挺秀玉立的大孩子,规矩地站在厅堂,恭候他们的姑姑。
见着姜姮,他们各自鞠礼,文雅清正。
姜姮将他们拢到怀里,抚着他们的发,愧疚道:“你们长到这么大,可我这个做姑姑的却没有为你们出过什么力,真是妄对这两个字。”
姜墨辞抱着晏晏走到跟前,道:“姮姮,你这说得什么话?自打十年前姜家获罪时咱们便说好了,力不能及,各自安好,静待团聚。若说亏欠,理当我这个做哥哥的多照顾自己的妹妹,可这么多年,我又为你做过什么?”
他说着说着,眼眶不由得红了。
姜姮不想在阖家团聚的好日子里再引得谁哭一场,忙展颜微笑:“好了,我们不说这个,哥哥你带我去看爹爹。”
姜照这些年的神智每况愈下,及至今日,已与三岁痴儿无异。
正坐在湖畔的大石上,托着腮执弓垂钓。
竹竹和芜芜很乖巧地跑上去喊“翁翁”,姜照立即将鱼竿丢开,亲昵地去揽他们,管竹竹叫“墨辞”,管芜芜叫“姮姮”。
姜墨辞领姜姮站在柳荫下看他们,道:“这些年父亲的记忆总停留在过去,他觉得你我还是垂髫小儿,他还是那个戎马倥偬的战将。”
原来人的神智蜕化时,记忆就会留在最美好最值得眷恋的岁月里。
姜姮慢慢走上前,在姜照的面前蹲下,含泪冲他笑说:“爹爹。”
姜照面露困惑,看看她,再看看芜芜,似是在疑惑怎么会有两个女儿。
姜姮将芜芜拢进怀里,耐心道:“从前女儿这么小,可是后来……”长大了。
话未出口,她突然改了主意。
为什么要跟父亲说明白呢,他既然已经痴傻,就让他傻傻地留在最美好的岁月里吧,告诉他后面那些沉于渊底的辛酸悲苦,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将芜芜送回至姜照身边,转身走了。
姜墨辞却把晏晏放了下来,一岁半的晏晏迈着小碎步奔向姜照,轻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低眸看自己。
姜照乍一看见这小不点,甚是新鲜,忙将他抱起来。
姜墨辞留了管家在一旁照看,拉着姜姮顺着游廊散步。
姜姮问起囡囡,她今年也该有三岁了,但体弱多病,不能像哥哥姐姐活蹦乱跳的,自小便在小小的闺阁里,看郎中,喝粘稠浓苦的汤药,将小脸熬得煞白。
姜墨辞带她去看过,出来时,姜墨辞感慨道:“竹竹和芜芜出生在乡野,自小日子过得清苦,但是身强体健的。囡囡出生没几日咱们家就起来了,锦衣玉食养着,却偏身体不好。”
末了,他喟叹:“若是她母亲还在就好了,我照顾得总归不如芝芝。”
姜姮一路留心,这宅邸里安安静静,并没有什么姬妾,猜度兄长这些年依旧孑然一身,过着鳏夫生活。
她几度想问,终究是没问出口。
怅惘忧思时,她想,若当初芝芝能看到今天,会不会就不能一时糊涂跟崔元熙那样的人同流合污?
可惜,人既没有先知之能,也没有令时光重来之力。
姜姮留在姜府吃了顿午膳,要走时,姜墨辞送她出来,几度欲言又止,还是说出了口:“姮姮,你能救一救时安吗?”
姜姮耳边嗡得一声,有些发懵地问:“时安怎么了?”
姜墨辞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道:“时安这些年是变了不少,与崔太后走得也很近,但我始终相信他绝不是奸佞阴邪之辈。我重涉官场,有些事做得不周全时,他明里暗里都会提醒我。当年我们那样对他,他也不记仇。”
姜姮想起梁潇说过的话,他要把朝堂做一遍清洗,要杀很多人,这些人里包含顾时安吗?
她想得头冒冷汗,又怕兄长也牵扯其中,嘱咐了他许多,才匆匆上马车离去。
她想过直接去大理寺监牢,可她毕竟在众人眼中早已仙逝,天牢未必认她肯放她进去。且直接去看顾时安,总不可能瞒过梁潇,把他激怒了事情更加没有转圜余地。
姜姮思忖再三,决心先回府,等梁潇回来当面问他。
今日他倒回来得早,姜姮回府时他早已下朝归家,正在闺阁的窗外斜倚看书,阳光透过枝桠落到他的脸上,映出斑驳影络。
他看书时神情专注,白皙面庞乌黑束发,倒真有几分翩翩少年郎的单纯影子。
姜姮原本是不理他的,他爱倚靠窗也好,爱坐门前石阶也罢,进出视他为无物,可是今日,她要向他求个情。
正犹豫该如何开口,梁潇先一步察觉到她走近,那双漆黑凤眸蓦地亮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
他看向姜姮怀中的晏晏,冲她笑了笑,伸出手想要摸她的小脸蛋,可刚伸到一半,意识到什么,充满顾虑地看了看姜姮,又老老实实把手缩回来。
晏晏好奇地盯他,歪头嘻嘻笑开,像是在笑他傻模傻样。
梁潇“嘿”了一声:“你笑什么?”
晏晏吧嗒两片嘴唇,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