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谷书院挂匾开山门仪式非常成功, 二十年前,虚谷书院的盛名响彻大江南北。莫说是幽州地界,几乎整个北方的有识之士都想到这里读书。
当初正直读书年纪的青葱少年郎,如今都是为人父的中年男人了, 听说刺史大人重启虚谷书院, 山长是当年以博学严厉著称的曹公的儿子, 大家都欣欣然地把自己适龄孩子送来读书,也算是弥补了当年没能成为虚谷学子的遗憾。
阿竹休养了十来日, 趁天气晴好, 北方还没有下雪,就让边野赶车,夫妻俩一起去幽州探望母亲。
李坤从赵北村回来之后, 就跟绵娘说了阿竹的想法。曹绵娘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了地, 在家里安心养胎。却没想到,月底阿竹忽然来了幽州, 曹绵娘又惊又喜, 拉着女儿的手坐下,闲话家常。
“赵北村距这里不算远, 若是边野骑马来,一个时辰足够了, 可你不一样啊,阿娘虽是想看见你, 却更希望你平安,还是少出门为好。”
阿竹莞尔:“阿娘不必担心,我来之前找大夫把了脉,说这四个月的身孕很稳,不会有什么事的。开春之前我也就能来这一次了, 进了冬月只怕要下雪的,肯定不能出门了。”
绵娘点头:“你住两天吧,咱们说说话,过年的时候天气冷,易感风寒,让边野一个人来拜年就行了,你就在家好好养着。”
“嗯,阿娘,书院开门这些天,我们的客栈酒馆生意可好了。虽说书院里有吃有住,可是那些来探望孩子的都会住我们店。还有过路的客商,去年这个时候行人就不多了,可今年明显热闹呢。我们还要采购些物品,我想去街上转转。”
曹绵娘赶忙拦住:“你可千万不能去街上,虽说幽州治安还算不错。可街上人多杂乱,万一被人撞了可怎么办,你就留在家里,要买什么东西让边野去。我叫两个小厮跟着他,帮他搬东西。”
边野一听就笑了:“你看,阿娘也这么说吧,我就说不让她上街,可我管不住啊,阿娘定要好好管她。”
阿竹撅起小嘴嗔了边野一眼,撒娇道:“阿娘,我想去街上转转嘛。”
“想去也不行,等你生了孩子,天天去街上转我也不管,但现在不可以,听话。边野你快去吧,我按着她,不让她动。”曹绵娘作势按住阿竹,笑呵呵道。
边野告辞出门,在几条商街上转悠着采购东西,临近黄昏才回到刺史府。到上房中见了曹绵娘,说要让阿竹看看自己买的东西合不合适,就把阿竹带了出来。
离开上房,到了花间小径上,边野低声道:“我给你带来了一个人,你要不要见?”
阿竹一愣:“什么人呀?”
“就是你弟弟,东东。”边野低声道。
“啊……”阿竹惊叫一声,吓得边野赶紧捂她嘴巴。
“小点声。”
阿竹缓缓点头,示意他把手放开,颤声道:“东东来了,在哪?”
边野看看左右没人,接着说道:“我没敢带他进来,在门外的茶馆里。”
“你快带我去。”阿竹抱着边野粗壮的胳膊,想拽他走,却因实力悬殊没拽动。
边野带着阿竹出了门,低声叮嘱:“我跟他说了咱们成亲的事,岳母的事情我不敢说,要说你说吧。”二人走进不远处的一个小茶馆,进了角落里的一个包厢。
“姐姐。”夏东一见阿竹就迎了上来,眼里蓄满了泪。
阿竹欢欢喜喜的笑意凝固在脸上,走近几步捧起夏东的脸:“你怎么了?谁打你了?”
夏东嘴角红肿,额头也青了一块,很明显是刚刚跟人打架了。“幽州的恶霸,平利商铺的人。去年咱们家放了一车货在这里寄卖,只收了两成定金,今年来结账,可是阿爹弄丢了收据,他们就不认账了。阿爹原想好好商量,甚至可以让些利。可他们不肯,见咱们拿不出收据,就想不认账。双方争执起来,阿爹说要去报官,他们就动手打人。官差来了,还反咬一口,说是我们先动手。他们人多,跟官差也熟,我们自然没法子。”
“那……那阿爹呢?”
“他被官差抓走下狱了,要不是姐夫拉着我跑出人群,我也进去了,现在官差正抓我呢。”夏东刚才和边野聊了一会儿,已经知道他和阿竹成亲的事情。
阿竹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理了理脑海中混乱的思绪,抬头看向丈夫:“怎么办啊?”
边野如实答道:“这里是幽州地界,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住刺史大人,包括咱们俩的行踪。若是咱们偷偷打点,肯定会被发现,到时候肯定十分尴尬。依我看,不如坦白。”
阿竹垂眸想了想,拉着弟弟坐下,轻声道:“东东,我跟你说一件事……唉!说来话长。阿爹并不是我亲爹,只是养父,这一点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阿爹说了,但是我不信。”夏东坚定道。
阿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这是真的,我找到亲爹了,阿娘也来了这里。”
“阿娘来了?阿娘还活着?”夏东十分惊喜。
“是,阿娘还活着,被人救了,也来了北方舅舅家。”
“阿娘在哪,我要去见她。”夏东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东东你别急,你先听我说。阿娘……又嫁人了。”阿竹看着弟弟的表情,艰难开口。
夏东一愣,慢慢地坐了下来。“嫁人也好,反正爹娘也和离了。这些年……阿爹脾气不好,还在外面找女人,阿娘不跟他吵架,总是偷偷哭。我觉得……他们和离……挺好的,阿娘嫁给一个真正疼她的人,也挺好的。”
阿竹呼出一口气,接着说道:“她就在幽州,一会儿我带你去见她,不用问,她肯定很想见你。她嫁的人就是我的亲生父亲,幽州刺史李大人,我现在应该姓李。”
夏东想象中母亲能嫁的人,要么是小商小贩,要么是山野村夫,万万没想到会是刺史大人。这一次,他愣神的时间比以往都长。
阿竹喝了半盏茶水之后,夏东终于缓了过来。“那……那怎么办啊?阿爹以前对阿娘不好,要是让你亲爹知道,他在幽州大狱里,那……阿爹就活不成了呀!阿姐,虽然阿爹对你也不太好,可是他……他终究常年风里来雨里去,赚钱养大了咱们呀,你说是不是?你,你不能看着他死吧?”
弟弟着急了,阿竹放下茶杯坚定说道:“对,你放心,我肯定希望他活着,所以,咱们仨好好想想,怎么做才能救他出来。”
三人促膝长谈,仔细分析了当前情况,最后决定向李坤坦白。就算李坤痛恨夏春城,但是以李坤的人品来说,不至于公报私仇治他于死地。
阿竹和边野都了解李坤的性格,可夏东没见过,自然不放心。阿竹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实在不行我就跪下求爹爹,让他看在多年的养育之恩上,放人一码。”
目前已经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商定之后,外面已然被夜色笼罩了。阿竹和边野带着夏东离开茶馆,来到刺史府门前。
刺史府旁边就是幽州府衙,一队官差刚好路过刺史府门口,见到夏东和边野,有人指着他们的背影说道:“那两个人……是不是要抓的犯人?”
阿竹吓了一跳,赶忙拉着夏东上台阶,快步进门。
官差们凑了过来,这两个背影越看越像。普通老百姓碰上官差堵门,恐怕早就吓坏了,刺史府的守门小厮可不怕他们,迎上去道:“干什么呢?探头探脑的。”
“那俩人谁呀?为什么能进刺史府?看背影像是我们捉拿的犯人。”
“我呸!你们把嘴巴放干净点,那是我们家大小姐和姑爷,什么犯人,你们活腻了是不是?”小厮们一拥而上,反而把官差们吓得拔腿就跑。
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小姐啊,据说李大人一直把她藏在深山,视若珍宝。这位掌上明珠,哪个敢惹。
阿竹进了上房,就被母亲数落起来:“你呀,说了不让你出去,你怎么还是逼着边野带你出门来了呢?刚才让人叫你们吃饭,才知道你们出去了,真是不听话。你爹去了县里,今日不回来了,咱们仨吃饭吧。”
曹绵娘正要让丫鬟婆子摆饭,却被阿竹拦住了。“你们都出去,我有事情跟母亲说。”
“是。”大小姐的话谁敢不听,丫鬟婆子乖乖退了出去。
“阿竹,出什么事了?”曹绵娘不觉得自家有什么秘密,见阿竹突然让所有人出去,心里敲起了小鼓。
“阿娘,您先坐下,听我慢慢说。您千万不要激动,身子要紧。”阿竹把刚刚见到夏东的经过慢慢说出来,包括他挨打的事情,就是怕母亲突然见到夏东太过激动。
曹绵娘听完一切,不禁胸膛起伏,眼神散乱,缓了好一会儿才平稳下来,颤声道:“你去把东东带来吧,我没事。”
母子见面,自然抱头痛哭,阿竹在一旁努力劝解,也忍不住跟着掉泪。哭过之后,总算平静下来,传了饭菜,边吃边聊。
第116章 . 父亲职权 你瞧,我就说了吧,我爹一定……
曹绵娘到幽州的时间不长, 且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官府中人到刺史府找李坤议事,也只到前院,并不踏足后院,所以曹绵娘认识的人并不多。
所以, 就算她想把夏春城救出来, 也得等明日李坤回来之后, 凭她一个妇道人家是做不到的。
可她终究顶着刺史夫人的头衔,要安排个人带着阿竹和夏东去看望一下夏春城, 还是能办到的。
于是, 边野手里拎着大食盒,陪着姐弟二人一起去了幽州大牢。前面带路的是管家青墨,他虽没有官职, 却是刺史大人的贴身侍从。这幽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差, 哪有不认识他的。
刚走到大狱门口,就见里边走出来两个稍微有些面熟的官差。夏东吓得一抖, 这不就是刚才追着抓他的人吗?很明显两个官差也看到了他, 再一瞧走在前面的清墨,俩人马上低头装瞎。
大狱里面光线昏暗, 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阿竹觉得胃里一阵翻涌,赶忙抬手捂住了嘴。边野停住脚步, 紧张问道:“你没事吧?要不别进去了。”
阿竹摇摇头:“没事,进去吧。”
狱卒前方带路, 领着他们来到一间牢房门口。隔着木质的栅栏,夏东一眼瞧见了倚着墙坐在稻草上的父亲。
夏春城坐在杂乱的稻草上,后背倚着墙,脑袋无力的垂着。满脸红肿和血迹,身上的棉袍裂开了好几道口子, 左边的袖子少了半截。
“阿爹,阿爹,他们是不是又打你了?怎么伤的这么重?”夏东抢步上前,双手扶着木栅栏,半蹲半跪在地上,紧张的看向夏春城。
夏春城听到动静,抬起沉重的眼皮。第一眼看到夏东,他被吓了一跳,以为儿子逃跑没有成功也被抓进来了。再一瞧才发现他手上并未带着镣铐,身旁也没有狱卒。可见不是被抓进来,而是来探监的。
夏春城忍痛起身,咬着牙走到栅栏边,着急地去推夏东。“你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别管我,我死不了,最多那车货不要了,白挨顿打罢了。”
旁边的阿竹也蹲下身子仔细瞧,看到夏春城被打得惨不忍睹的模样,阿竹心里一颤一颤的。
此刻夏春城也发现了她,没想到阿竹会在幽州,更没想到阿竹会来牢里探监。他往外推夏东的手停住了,看着阿竹急道:“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来这种地方呢?这里的人都不是人,你快出去,快出去。”
简单的两句话却让阿竹掉了泪,哽咽道:“阿爹,你放心吧。我们不会有事的,你也不会有事,明天我们就救你出去。”
夏春城压低声音说道:“你们别胡乱使钱,进来探监,使些小钱便可。如果要救我出去,可就是个无底洞了。我被抓进来之后,又挨了狠狠一顿打。这里面有个狱卒的小头头,跟平利商铺是沾亲带故的。我现在不求要回货物,只求别死在里头就好。只要咱们退让了,他们也不至于要我的命。”
阿竹从边野手中接过食盒,痛心道:“您还没吃饭吧?快吃点儿吧,这些年何曾遭过这样的罪?”
夏春城苦笑:“傻丫头,你从小未曾离开过家,在家中见到我,自然都是锦衣玉食的。可出门在外不是游山玩水,行脚商不是那么好做的,这点苦算什么?比这苦一百倍的我都挨过。”
阿竹一愣,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些年自己忽略了很多。
每次夏春城回家的时候,总是吹嘘这一趟又挣了多少钱。吹自己多么有眼光,所贩货物全部卖出。都是低买高卖,获利不少。还会说在路上又见到了什么风景名胜,吃到了什么地方美食。
所以在阿竹的印象中,感觉外出经商的商人们日子是不错的。吃好,穿好,大把赚钱。从未想过他们也会遇到风霜雨雪的灾害天气,遇到山匪路霸欺负,更没想到他会有被人打得很惨的时候。
把人领到地方,管家青墨很识趣的带着狱卒走了,留给他们单独说话的功夫。此刻,夏东左右瞅瞅没有旁人,就凑到夏春城耳边,隔着木栅栏低声把见到阿姐和阿娘的经过说了一遍。
夏春城瞠目结舌,怔愣片刻之后双腿一软,扑通一下瘫坐在地上。
“阿爹,你现在相信了吧?明天你就可以出去了。”夏东双眸中闪动着亮光。
夏春城却和他完全不一样,双眸中一片死灰,静静盯着墙角的老鼠洞。默默叹了口气,转头再看阿竹和东东,脸色变了几遍,最终盯住夏东。
“阿东,你长大了,以后就算没有阿爹在身边,你也能过好日子。若是我出不去了,你就赶快回老家。阿竹,以前我对你不是很好,今日我给你赔个不是。阿东毕竟是你的亲弟弟,你一定要保护他,让他好好的活着。”
阿竹和夏东都很纳闷,夏春城这话听着跟遗言似的,似乎是完全没有领会,明日就可以平安出去这层意思。
姐弟俩都没吭声,夏春城着急了,隔着木栅栏一把抓住阿竹袖子。“阿竹,我求你了,你不用管我,但是你一定要管阿东啊,我知道你恨我,可阿东是无辜的。”
阿竹诧异的眨眨眼睛,真诚说道:“阿爹,我不曾恨过你。以前的确有些怨你,愿你不疼我。后来,我知道了一切之后,我就不怨你了。你明知道我不是你的女儿,还是供我吃喝穿戴,把我养大。虽说对我并不亲近,却也从未有过什么恶意。将心比心,若是让我抚养一个丈夫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我未必能做到您这样。所以我不但不恨,还心怀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