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秋社祭恒家酒楼都是当仁不让的“状元酒楼”,不过近两年因着儿子失踪恒老爷便没有心思再去争夺秋社祭。
今年曼娘接手后也没有打算争夺,她如今的心思都在早日攒够银两去京城开店,自然也没有报名。
可谁知等到官府宣布秋社祭入围酒楼时恒家酒楼的名号赫赫就在其中。
曼娘听下头的伙计说起来才知道此事,与恒老爷两人忙着往官府去瞧个分明,牛车行到官府门口,先见一群大腹便便的酒楼老板们正热火朝天议论:
“你们知道么?恒家这回也参选了!”
“那有什么可怕的?已经三年没有恒家了,就算他们参加也无甚可惧!”说话者是齐老板。
“可恒家这两月又风头甚旺,新开的那家路菜铺子排长队不说,单是城里那些高门做筵席订制听说都排到年后去了!”有位脸圆圆的老板满脸艳羡,他姓秦。
秦老板这一说,围着的那些酒楼老板们纷纷露出羡慕与嫉妒的神情,谁能不渴望这样的火热呢?
“呵,一个小娘子巧舌如簧,哄得些内宅妇人们眉笑眼开,全是上不得台面的勾当!”齐老板不屑一顾,“我们不就是因着是男儿进不了内宅才吃了这个亏!”
“老奇说得有道理!”旁边欧员外恍然大悟,接着又喟叹,“只恨我家里的夫人到底不是做厨子出身的,养在家里只知道吃喝玩乐,没法出面帮我进内宅谈生意。”
一时之间诸人便都觉得颇有些道理,又都觉得恒家生意火热不过是因为那小娘子能进内宅哄掇几个妇人罢了。
谁知在此时就有一人站出来道:“此话差矣。人家这小娘子虽然只凭一张嘴,但是能站在这里与你我竞争,本身也是一种难得。”
曼娘从车帘缝里打眼一瞧,原来此人是孙横。
她嗤笑一声:好一个明褒暗贬,先将她定为“只凭一张嘴”的夸夸其谈之人,而后仗义执言,让人觉得他宽宏大量。
果然欧员外叹道:“你可真是个老实人啊老孙!恒家那么害你,你还帮恒家说话。”
孙横摇摇扇子:“这话莫提,大家都是生意场上混口饭吃各凭本事。”
恒老爷下车后打探了一圈回来后满脸愁色:“相熟的官吏说,这定好了名单就没法取消,我们恒家酒楼这回可不得不参与了。”
“也罢,若是草草准备败北,别人还当我恒家酒楼不过尔尔,倒不如好好儿争个第一。”不过片刻功夫,曼娘做下了定夺。
恒老爷也赞成女儿,不过还有些担心:“曼娘,这回要不……便让我出面罢?这秋社祭每年里争夺的都是各家的老爷,孙横虽然做菜不如,可他能与官府的老爷们吃喝玩乐,自然有许多人情便宜。你是比不过的。”
曼娘摇摇头:“爹既然将酒楼交给我,便由我出面。”
秋社祭初选是由各家酒楼先选两道菜应选,而后由官府的官吏们品尝后选出十家左右酒楼。
曼娘想了想,便做了两道秋社常见的菜品——一道秋社糕,一道麻菇丝笋燥子配炙焦馒头。
秋社糕是将今年新上市的大米磨成粉,加红糖放模具里蒸,而后撒上一层米黄色的糖桂花。
看似简单,可实际做起来尽是门道,米粉磨过细细筛过,加了红糖包裹其中,这样才不会流得到处都是,瞧着也齐整。
至于那糖桂花,则是曼娘秋日里收集好桂花后撒在糖里亲手腌制的,绝不是外头铺子里卖的陈年货。
这道秋社糕就让负责品评的官吏们惊叹不已。
最外头那一层金黄色的糖桂花散发着浓郁香气,随后唇齿便触碰到糯软的米糕,新鲜的大米磨成的米粉又鲜美又清新,经过蒸煮后干湿适中,毫不呛人。
而里头一层融化了的红糖浆旋即缓慢流出来,流在口中又香又甜。
让人吃着就觉得幸福十足。
第二道麻菇丝笋燥子配炙焦馒头则是咸口的点心。
麻菇是江南山里一种草菇,秋日雨后最后一茬,山民们割完地里的庄稼后便去采集回来腌制在缸里,准备应付蔬菜稀少的冬日。
经过腌制的麻菇捞出一把出来,剁得细碎,又将同样产自山里的丝笋一起切碎,配上猪肉臊子,慢慢炒制。
这道菜本来是秋社山民们做的,因而材质也不稀奇,做法更是简单。
难得的是曼娘炒制出来的麻菇丝笋燥子格外用心,让人想起秋日田野里山间干燥金黄的场景。
搭配的炙焦馒头则是将馒头切片后放在铁鏊上慢慢煎烤而成。
煎烤过的馒头片又干又脆,放进嘴里咬开焦黄的外皮便是内里软软的馒头,就着麻菇丝笋燥子,咸香满口。
这回来参选的酒楼大都用的参鲍翅肚,做法则繁复困难,看起来就觉震撼。
吃起来固然好吃,可评选的这些官吏们又都是读过书的,自然喜欢讲究“蒸藜炊黍饷东菑”、“松下清斋折露葵”、“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的田园做派。
秋社本来就是秋日田园里农户们自发聚集到一起庆祝丰收的节日,自然历来的菜品也都是农家菜肴。
只不过浦江的酒楼们为了参选都使出了浑身解数,久而久之参选的菜式就越来越繁复,也越来越脱离田园风格。
谁知今日倒见到一家酒楼呈现上的菜式格外有田趣。
一时之间勾起官员们“田园将芜胡不归”的心思,再说了身为官员少不了大鱼大肉,那些参鲍翅肚瞧着也不是很稀罕,反而农家小菜反而滋味清淡。
于是恒家酒楼的菜式就此得了第一。
门外头为人傻呵呵的欧员外原地转圈:“也不知道这里头的结果如何。”
“欧老,您就别转了,晃得我头晕。”秦老板拦住他,“你转不转,那结果都快出来了。”
“我这不是心焦吗?”欧员外讪笑,一打头,“吆,孙老板您来了?!”
孙横和气地点点头,冲周围一圈老板们客气地拱拱手,互相见礼后,这才问道:“怎的不见恒家酒楼来人?”
“在那边街角呢。”齐老板没个好气,“好几年不参加了,偏偏今年来分一杯羹。”怨不得他讨厌恒家,齐家酒楼一直略逊色些,要不是恒家酒楼前几年退出,他家还进不了前三,这回见恒家酒楼又来参赛,心里又气又急,说话便毫不客气。
欧员外还记得上回孙老板仗义执言呢:“您这回可别帮恒家说什么好话了,先顾着自个才好,您呀,为人就是太实在。”
孙横客气一笑:“大家都是同行,互相照应是应当的。”
欧员外消息还挺灵通:“我听说恒家酒楼拿进去的菜品是秋社糕和麻菇丝笋燥子配炙焦馒头。”
“那不是乡下平民吃的么?”齐老板嗤笑起来,“只有乡下人才吃那样上不得台面的吃食,就连我家仆从都不吃那个。”
秦老板则纳了闷:“这恒家小娘子年轻不知道底细,这恒老爷也不知道提点着点?这话传出去不是笑料么?”
“谁知道呢。”孙横心里得意,面上却摇摇扇子,“这回大伙儿看我面子上,倘若一会子恒家酒楼名落孙山,大家还是莫要嘲笑为好。毕竟一介小娘子,输了难免哭鼻子。”
不多功夫,官吏们便走出来宣读结果:“恒家酒楼,第一名。”
“啊?!”围观的酒楼老板们纷纷瞪大眼睛,谁能想到恒家酒楼非但通过了初选,还能得第一呢!
齐老板更是跳了起来:“怎么可能?!”
随后前十的结果一一念了出来,孙家酒楼、秦家、欧家都进了十强,齐家却没进。
齐老板越发恼火:“这是怎么回事!!!!”气得狠狠往地上跺了跺脚。
孙横则脸上有些不自在,周围那些老爷们都用怪异的眼神瞧着他,还有人嘀嘀咕咕。
有人嗤笑道:“还以为多厉害呢,连头筹都敢怜悯!”
“对啊,看他那故作宽容的样子,还当他稳胜恒家呢!”
“就是就是,人家第一名还需要他怜悯!上赶着自己脸上贴金。”
人性如此,自己虽然难堪,可看到别人难堪,便一定要指指点点,似乎便能弥补自己的脸上无光,一时之间那些落选之人纷纷议论起了孙家。
孙横被笑话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虽然进了初选,可浑身都不自在。
街角的茶馆里,得知消息的恒老爷笑逐颜开:“哈哈哈,我恒家过初选了!”
金桔和石榴两个丫鬟也高兴得蹦蹦跳跳:“我家大娘子可真有能耐!”
曼娘喝杯茶,噙笑看着人群方向:“先莫高兴得早,肯定有人又要掀起波澜。”
第十五章 肚包凤
“那有什么可怕的?已经三年没有恒家了,就算他们参加也无甚可惧!”说话者是齐老板。
“可恒家这两月又风头甚旺,新开的那家路菜铺子排长队不说,单是城里那些高门做筵席订制听说都排到年后去了!”有位脸圆圆的老板满脸艳羡,他姓秦。
“呵,一个小娘子巧舌如簧,哄得些内宅妇人们眉笑眼开,全是上不得台面的勾当!”齐老板不屑一顾,“我们不就是因着是男儿进不了内宅才吃了这个亏!”
果然欧员外叹道:“你可真是个老实人啊老孙!恒家那么害你,你还帮恒家说话。”
初选的名单定出来各家酒楼便开始预备二选的菜式。
二选的菜式却是官府指定的食材:猪肚。
肚肺价格低廉又算荤腥,最得寻常百姓喜欢,也是秋社上常见的食材。
各家酒楼便静心准备,有做姜豉猪肚的,有做猪肚香簞汤的,有做茱萸辣油凉拌猪肚的。
曼娘用心做一道肚包凤。
她对自己的手艺信心满满,果不其然,等到宣布结果时,官吏大声宣布:“恒家酒楼再次拔得头筹。”
“啊?!”各家酒楼的老板们又傻了眼。
上回初选打听到这恒家酒楼返璞归真用了最乡土的烹饪方式,是以他们便在二选时也尽量用民间小菜,谁知这回恒家酒楼居然又用了繁复的酒楼菜式。
其实他们有所不知,这世间之人最好独树一帜,先前一众鲍参翅肚中曼娘的清粥小菜显得突出,这回的一干家常便饭中曼娘所做复杂菜式便又得了官员们的青睐。
结果出来后,别人还未说什么,齐老板第一个不服。
他当众问宣读结果的钟县丞:“这次选拔怎的又是恒家第一?”
那钟县丞皮笑肉不笑瞧着齐老板:“倘若我没有记错,齐老板连初选都未过吧,为何又来二选凑热闹?”
齐老板脸上不自在了起来,却还要撑着体面:“县丞大人,我来瞧瞧别人家菜式如何,只不过不明白为何这恒家小娘子不过是个娘们,就能赢了我们这些做菜多年的掌柜的去?”
围观的那些酒楼老板们也纷纷躁动起来。
他们本就怀着浑水摸鱼的心思,能拉下马一个是一个。何况有这齐老板当出头鸟,便也不担心官府报复,当即小声询问起来:“为何那小娘子能赢?”
一声高过一声。
齐老板得意洋洋,挺起了胸膛:“我输了便是自己技不如人,可若是别人使损招,那我也要讨一个公平。”
话音刚落,却见旁边的牛车上一个小娘子一把掀开车帘,笑道:“这可奇了,齐老板口口声声暗示别人使损招,却不知是何等损招?”
原来是恒曼娘。
老板们都噤了声,唯独齐老板还不住嘴:“说不定是请了老厨子在家坐镇做好的,有什么能耐!”当着官府老爷的面他不敢说行贿,可总有旁的法子证明。
孙老板却也站了出来冲县丞拱拱手:“钟县丞,我倒不是质疑,而是好奇。这一次的肚包凤我也只是在说书先生讲过,倘若今日能得一见,也是让我等开开眼。”
齐老板说什么钟县丞毫不在乎,可这孙横的面子不得不卖,他有个妹妹嫁给了何知府做妾,还有个女儿嫁到了临安府一户官吏人家。
于是钟县丞当即扳起脸询问曼娘:“恒少东家,既然别人都说你这菜是别人代做……”
此言一说,满场哗然。
齐老板第一个啧啧起来:“怪不得回回第一,原来请了人代劳!”
秦老板叉起腰来狐疑盯着曼娘。
欧员外一拍大腿:“早知道我也去请了老厨子出山!”
曼娘身边的金桔紧张不已,她昨夜在府里,压根儿没去过酒楼,莫非自己家大娘子当真是找了店外的老厨子代做?
完了完了,全称的酒楼老板可都在这里啊!
倘若被这么多人揭穿自己家大娘子,那岂不是丢人丢到满城?!!
不远处的茶楼里,恒老爷两口子紧张得站了起来。
今日宣读结果,恒老爷和恒夫人担心给女儿造成心理负担,便摆摆手说这桩事压根儿不重要。
可心里还是不放心,因而特意跟到了附近等结果。
刚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
女儿的厨艺虽好,可是肚包凤那种传说的菜肴又岂是寻常人能做得的?除非……除非女儿真的求胜心切走上了歧途!
恒夫人急得攥住恒老爷的胳膊:“老爷,这可怎么办?谁能想到曼娘那孩子寻了个老厨子?!”
“曼娘不是那种人。”恒老爷安抚夫人,自己却拔腿就要往女儿身边去。
原来孙横憋着的坏在这里么?
藏在幕后撺掇齐老板出头,他自己则藏身其后在关键时刻煽风点火,成功污蔑恒家。
曼娘摇摇头,淡淡问:“钟县丞,孙老板,不知两位要我怎么证明清白?”
她只是站在那里,可举止间却似有千钧万斤,叫人无法轻视。
孙横心里无端的一紧,想起自己的计划又起了胆量,笑道:“恒娘子莫要误会,孙某只想瞧瞧这道菜是如何做出的。以后跟人聊起来也好有个吹牛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