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是这样一个怎么看都和学术不沾边的少年,却在从他手里接过仪器后漫不经心地指了指他电脑屏幕上的实验步骤,道出了那个几次导致他数据出现偏差的失误。
——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有天才,也真的有人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达成别人拼命努力才能够到的高度。
出于学术方面的好胜心,木泽凯从那时起便默默和严筝较上了劲,听说他在SCI上发表论文,那么自己也要发,听说他拿国家二级专利带全实验室取得科研重点项目基金,那么自己和自己的实验室也不能差……这样明里暗里比到了大三,他们两个的导师最乐见其成,两个本就有私交的老师甚至一度把他们当成了中国未来纳米机械相关方向的希望。
“不过我们小严还得收收心,你看泽凯就踏实,严筝那孩子啥都想试都想玩,这几天又恨不得住游戏里了,我抓了好几天找不见人影,刚在电竞队找着人,说什么赛季末打段位,还是没定性,贪玩。”
严筝的老师如是评价,木泽凯却根本不觉得这是夸奖,因为这只能证明严筝就是一边坐拥丰富多彩的课余生活,一边做到在专业和学术上同他不分伯仲。
总之要不是后来的那件事,他会一直当严筝天赋异禀,是他最望尘莫及的存在,但就算因为那件事叫他多少了解了一些那少年的过往和真实处境,他也绝对想不到再次见面居然会是这样一番光景。
——曾经的天之骄子,耀眼星辰被彻底打碎了所有光鲜亮丽的伪装,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人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额头和手臂都带着伤打着厚厚的绷带,瘦得几乎不成人形,那双原本熠熠生辉的桃花眼完全深陷在眼窝里,空洞得没有一丝生气。
“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外人在时木泽凯还能努力压抑自己的私人感情,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先处理工作上的事,这会儿终于只剩了严筝一人,声音都打着颤,“严筝,你之前不是这么和我说的。”
对方聘请的技术顾问是木泽凯这点于严筝而言也属意外,他已经太久不敢去回想过去的事,如今面对故人的诘问,除了哑口无言,竟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他只能强迫自己去触碰那段之前一度被划归为禁忌的记忆,想起他到底经历过什么,又和木泽凯说过什么。
结果就是不得不再一次回到那段兵荒马乱的青春,和徐念反目成仇后,感情上陷入迷惘的他根本没时间去疗愈休整心情,□□和徐父等着他去偿还赎罪,他挖空心思保住的两个哥哥却认为他是罪有应得,炎夏和夏初一样不能少管,那些会时不时把一切翻出来证明他就是人渣的酒局也比过去更加频繁。
现在想来,他那时是靠什么支撑着没有荒废学业的呢,好像只是贪恋学校和实验室里纯粹由知识带来的安宁,同时也憧憬着赎清身上罪孽后的生活——他对名和钱从来没多少渴望,只希望能平平顺顺地度过余生,有份养活自己却对金融行业的哥哥毫无威胁的工作,爱情不敢再想,只愿有几个真正属于他,能聊到一起,不拿他当狗的朋友,空闲下来的时候也不用再为了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忙碌,可以坐下来安安心心地看几本闲书……就这样跟着导师一路读硕读博留校曾经是他给自己设想过的,最稳妥且愉快的出路。
木泽凯说羡慕他,他又何尝不羡慕木泽凯。
明明木泽凯已经拥有了他奢求的一切——和睦的高知父母,能够专注于自己喜欢领域的权利,一个干干净净的过往和注定会明朗的未来。
想到这里,严筝眼睛里已经渐渐溢满了挣扎和痛苦,如今他和木泽凯的处境无疑证明了他那时的野望有多么不自量力。
木泽凯果然成为了他们那个专业的佼佼者,就读于世界顶尖学府哈佛,才研二就拥有独立担当科技公司技术顾问的能力,而他根本没能赎清身上的罪,非但没有,还把自己弄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害得他心爱的姑娘总在难过,甚至都没办法同他谈一场能被父母认可祝福的恋爱。
学校里传出他即将作为炎夏唯一的练习生参加选秀综艺的消息之后,木泽凯曾私下来找过他,这位有着自己骄傲的优等生第一次对他坦诚了之前的眼红和钦羡,也劝他不要为了一时的心血来潮去拿人生的关键选择开玩笑,他听说了他放弃直博名额的事,就为了去参加一个靠噱头博眼球的偶像选秀。
木泽凯并不是瞧不起镜头前光彩夺目的明星,严筝要真是选择去一心一意当演员或者模特他也不会如此反对,关键就是严筝选择的出道方式和领域根本不像是准备踏踏实实做艺,好像就是打算享受一时的爆红和追捧,然后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和之前好多选秀出身的艺人一样,吃过资本红利后又很快沦为时代的快消品,白白浪费天赋荒废学业,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
木泽凯不想因此失去一个目标和对手,全当一直担当众人焦点的严筝是年少气盛,被近前的名利迷了眼。
只是他万万不曾想那个一惯优越的少年会在听他说完这些后难以置信地望了他好久,总算说出的答复也和他所做出的预期南辕北辙:“认可我作为对手,你……这么抬举我的吗?抱歉,我有点意外,因为没想过能有和你相提并论的荣幸,也没想过你会为了我的私事专程过来找我。”
就这样,他从严筝那里听来了这个看似无所不能的少年背后拥有着怎样鲜为人知的心酸苦楚——和娱乐圈走得近?那是他因为给影帝夏初做助理,只能去和很多名流大佬应酬,处理炎夏公司的事;花费大量精力沉迷游戏?要知道夏初的游戏账号都托管在他这里,他的助理业务囊括游戏代练,一旦练不好他的存在就没有价值;去做模特?他也不想,但明星生活助理的工资标准摆在那里,他既要上学还要养活自己,不去做的话他就得去喝大北京夹杂着雾霾的西北风。
去竞选学生会长和积极参加各种社团活动也是为此,用严筝自己的话说,周围优秀的同学太多,他没有木泽凯那么厉害,如果不想方设法加点学分,极有可能拿不到国奖。
国家奖学金对木泽凯来说只意味着父母的夸奖和可以随便买点什么作为自己的奖励,对严筝来说却更是实打实的8000块钱,不算寝室的住宿开销,可以交一个半学期的学费。
“可你平时穿着打扮也不便宜……怎么可能这么缺钱?”木泽凯的认知被震得稀碎,几乎也怀疑严筝是在诓他。
严筝顺着他的视线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颇有几分无奈地摇头:“啊这个,当模特还有一个好处,品牌方经常会送衣服,可以节省一部分开支……但这些时尚品牌怎么说呢,好多质量都和纸糊的一样,洗不了几次就能破成抹布,只能走量换的勤,而且冬装少夏装多,幸好这么多年摸爬滚打,我抗冻的本事也磨练出来了。”
木泽凯至今记得,严筝大概是觉得他嘴巴紧又和娱乐圈扯不上关系,再加上感激他专程前来相劝,所以对他多说了一些事。
首先严筝比任何人都清楚选秀和偶像意味着什么,之前没有任何唱跳基础的他没打算也不可能出道,他哥和夏初前期培训加上后期营销总共给他五十万,去调下脸整个容的资金都没有,送他过去的目的无非是不甘心炒这么热乎的综艺,炎夏传媒作为国内头部的娱乐公司居然没有练习生业务,分不上一杯羹,想让他上去尽可能多站几期,给自家公司里的其他艺人带带热度,抢几个热搜。
“我欠我哥他们的,不只是情,也有好多好多钱。”当木泽凯反驳直博名额宝贵,严穆和夏初不能为了这种闹着玩一样的理由叫他丢掉机会时,严筝终于不笑了,他凝视着木泽凯的眼睛里闪烁出几分黯然,叹了口气道,“除了他们,我需要赎罪还债的人还有很多,我也想像你一样没有后顾之忧地钻研自己喜欢的事,但前提是先把这些偿还清。你继续往前走吧,我觉得我还会回这条路上找你,到时候如果你还认为我配做你的对手,我就多给你添几年堵。”
“严筝,我记得你那时对我说的话。”即便后来严筝当真出了道,又被卷入各式各样的流言,木泽凯也始终相信着二人的约定。
直到这次阔别三年的再遇,如果不是刚刚他与自己谈起专业知识时的游刃有余,木泽凯都不敢确认眼前这个枯槁衰弱的少年就是严筝本人:“你是……经历了很多不好的事吗?”
严筝的脸色发白,回想起那个未能兑现的承诺,又暴露了自己如今的不堪,他没空去思考更多的客观原因,只剩下了铺天盖地的自我问责和厌弃。
窒息感毫无征兆地再次来袭,意识溃散的前一刻,他听见木泽凯方寸大乱惊慌失措地呼喊他的名字,然而这于他而言就像另一个深渊,他开始剧烈地咳,咳得肺和心脏都开始痉挛。
“严筝!”直到那个他最眷恋的声音出现,溺水之人才终于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枯瘦的手挣扎着,碰触了人生中仅剩的救赎。
第八十五章 他值得最精彩的人生。……
“他是个天才, 即便他自己不承认。”
“他很优秀,任何事情都能做到登峰造极。”
“他人也很好,同班或者同专业, 哪怕是我们学校相熟的人有事求到他头上, 只要他能办, 都会尽力办好,也不会索要什么感谢或者报酬。”
“他这样的人,不该活成所有人都羡慕向往的模样吗?”
“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医院急救室外,木泽凯双手交握在一起, 不解和懊恼交织, 想要质问,却根本不知道该质问谁, 只能神色悲愤地凝视着急救室门口的白灯,过了好久, 才慢慢平静下来, 对同样侯在这里的祁姗和里昂父女说:“我能冒昧问一下,您二位除了是公司的投资人, 是不是还和严筝……有些私人关系……”
适才在公司签协议的时候,他就发现了祁姗和严筝之间不动声色的暧昧, 可联想到这对父女显赫的身份以及严筝当下的处境和公众口碑, 他并不认为这是一段可以拿来见光的关系。
如此想来就更加觉得可悲,那么优秀的一个人, 到头来沦落得声名狼藉, 成了上流社会大小姐的玩物。
祁姗现在满心都是急救室里的严筝, 根本没心思答复他什么,便只能由看出他误会,也终究确认严筝值得的里昂叹息一声, 第一次认下严筝的身份:“是,他是我女儿的恋人,之前他经历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和我们家里也产生了很多误会,我们是最近才得知了他的苦衷和发生在这些背后的部分真相,但他已经……”
严筝已经如何了,不用里昂再过多解释什么,木泽凯早用自己的眼睛见证过了——各方面都糟得不能再糟的身体状况,随时可能致命的严重心理疾病……一切的一切都在宣告一个事实,那就是曾经认真同他做出约定的严筝彻底回不去了,他才23岁,生命里已经一点光都没有了。
又过了一会儿,急救室的门打开,负责急救的医生带来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严筝的身体没出太大问题,他的呼吸障碍和胸痛更多是焦虑发作引起的并发症,因为出现症状的时间不久,还没到诱发心源性炎症的程度。
而坏消息则是他心理方面的问题又加剧了,如果不是自主神经功能紊乱到一定程度,他不可能发病得一次比一次频繁严重。
“他得放松,不要再给他任何刺激了。”医生告诉里昂和祁姗,“我们做心理医生的不方便透露具体的患者隐私,但我只能说,我从没见过任何一个人能在他这个年纪,承担了如此多的磨难和压力,还能做到他这种程度。”
医生这句话无疑是在替严筝正名,可在场的几人听他这么说,再看看病床上带着氧气面罩衰弱呼吸的少年,只会更加痛心。
祁姗抹着眼泪来到严筝床边,也顾不得爸爸和木泽凯就在身后,一边啜泣一边握住了他挂着点滴的右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让他冰凉冰凉的指尖重新温暖起来。
“方不方便出来谈?”这时其他人再留下来打扰他们不合适,里昂顺势叫了木泽凯出来,把空间留给女儿和严筝的同时也打算将最后的疑虑探听清楚:“你是严筝的朋友吗?他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被人恶意透支人脉,除了他现在作为偶像的队友,我女儿从没听他提起过朋友相关的话题。”
“被透支人脉……是这样吗……”木泽凯沉思片刻,他不是习惯说谎的人,实话实说,“他原本有很多朋友,我大概不算……顶多可以说是好长时间都在自以为是地拿他当假想敌,和他暗暗较劲。”
于是从木泽凯这里,里昂终于彻底还原出了那个让他女儿情根深种的少年究竟优秀到了怎样匪夷所思的地步。
“一般的天才只会精于某一两个领域,他不一样,他不但是天才,还是全才,但凡交到他手里的事情,没有一样是他做不好做不精的。”
“一个人如果能够这般出类拔萃,肯定都会有几分自负,人性就是如此,但他没有,我说他上学时朋友很多,是真的,因为他总能顾及到每一个人的需求和心情,也会尊重并看到每个人身上的闪光点。”
“假?在社会上他这种为人处世的方式叫假?那就假吧,我祝那些说他假的人一辈子都只和他们觉得最真的那类人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