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总要我上进——山中君
时间:2021-12-11 00:13:04

  有一个月没有看见她了。
  确切地说,是二十九天。
  从当日在马厩不欢而散,到此刻重新看到她的脸,似乎过去了大半年之久,又似乎昨天才见过。
  风煊心中莫名有些复杂滋味,似感慨,又似惆怅。
  然后就见谢陟厘脸上的笑容忽然一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惶恐惊惧的神情,仿佛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一般,然后连忙行礼,“大、大将军。”
  其余人纷纷行礼,风煊全没看见,他隐约觉察到一件事——她方才那个笑容,好像不是给他的。
  “都杵在这儿干什么?”风煊冷冷道,“兽医营何时招了如此多的兽医?”
  大家顿时作鸟兽散,个别脸皮厚点还试图要自家的马扮演一个病患,以表示自己当真是来求医的。
  奈何大将军森冷的目光暗蕴杀气,脸皮再厚都扛不住,还是哆哆嗦嗦说一声:“谢大夫你先忙,我、我们明天再来。”然后落慌而逃。
  他们逃得太快,以至于没有看见风煊的眸子更冷了。
  ……明天还来??
  方才还热闹的营帐门前顿时只剩谢陟厘一个。
  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带来青草的气息。
  追光缓缓踏上几步,停在谢陟厘跟前。
  谢陟厘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喉咙。
  ——马厩在兽医营帐后面,不管是出去还是回来,风煊蹓马时都不该经过这里。
  所以,他是来秋后算账了吗呜呜呜……
  一根卷起来的马鞭忽然伸到了她面前,抵住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脸。
  谢陟厘忽然想起了她第一次见他,也是被托着下巴,被迫迎上他的视线。
  好像有一阵没有见着他了,但他一点儿也没有变,面容深邃英挺,眸子深处流转着复杂的、她永远也搞不懂的光,打量她的视线依然充满审视的味道,只是没有了当初的温和,反而多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感觉:
  “谢兽医,许久不见,你在这里过得甚是热闹啊。”
 
 
第20章   很上心吗?很明显吗?
  这语气,这神情,这动作……怎么看怎么像来算账的。
  谢陟厘一个字也不敢说。
  脑子里只在盘算一件事——万一他真要来个军法处置,给她来个一百军棍什么的,那她是万万撑不住的。她不在了,小羽怎么办?家里那些……
  “……你还有心思发呆。”风煊原来也没有多气,顶多就是有点儿不悦,这会儿还真有点恼火了。
  她的眸子有点涣散,明显是在走神,脸虽被托着,视线却在扫了他一眼之后便迅速垂了下去,这是——不想多看他一眼吗?
  她明明对他情根深种,这么久不见他,难道不想多看看他吗?
  “我、我没有……”谢陟厘声音微颤,带着一丝哭腔,“大将军,我还有师弟要养,要打要罚都随您,但是能不能……留我一条命?”
  她依然不敢抬眼,但睫毛颤动得像蝴蝶在振翅,其间还含着一滴泪,将落未落,恍若一颗珍珠。
  风煊怔了一下,马鞭收了回来,顿了顿才道:“谁要你的命?”
  谢陟厘听出一线希望,眨了眨眼,抹了抹泪,吸了吸鼻子:“只要您给我留条命,您要怎么罚我都认。”
  泪水是抹净了,鼻头和眼眶还是微红的,她又生得白,这点软红便格外明显。
  明显到让风煊觉得自己好像在欺负人的程度。
  但事实明显是她不识好歹自甘堕落,明明心怀梦想却不愿勤力上进,还天天被这群男人围着……平时在他面前一句话也问不出几个字,当着这些人的面倒是侃侃而谈,一个磕绊都不打!
  这么想着,风煊方才被那颗泪珠浇熄的怒火又隐隐有了要抬头的趋势,他淡淡道:“谢陟厘,这众星捧月的日子你过得可还舒坦?难怪连太医院也不想去,只愿在这兽医营蹉跎。”
  谢陟厘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众星捧月”是什么意思,喃喃道:“他们……他们……”
  风煊冷冷道:“你该不会要说,他们都是来医马的吧?”
  “不全是。”谢陟厘道,“还有好些是来学养马的。”
  风煊:“……”
  她回答得太过认真,风煊一时不知道她说的是实话还是讽刺。
  不过冲着她平时鹌鹑般的个性,谅她也没有后者的胆子,风煊用力捏了捏马鞭,咬牙道:“谢陟厘,他们是冲你来的!”
  谢陟厘点点头:“嗯,他们说……”
  话没说完,眼前忽然一暗,风煊翻身下马,高大的身形逼到她眼前,挡住了阳光。
  他的眉眼森冷,眸子里像是有小簇的火焰在跳动,声音里的怒气明显比方才上了几个台阶:“你明知如此,还要留在这里?”
  谢陟厘再一次被吓懵了,脑子里作不出反应,只是喃喃地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他们说,旁的兽医只管治马,不教养马,所以很愿意听我教一教他们。我……我就觉得,教会了他们,战马养得好,在战场上就能打赢北狄了……”
  她这么磕磕绊绊说完了,才发现风煊的脸色有点奇怪。
  谢陟厘以前看过这种脸色,师父出事的时候她的周围突然多出了许多债主,声称师父某年某月某日借了他们家多少多少东西多少多少钱,但是他们显然不知道师父有记账的习惯,谢陟厘把账本搬出来之后,他们脸上的表情就和风煊此刻有几分相似。
  ——因为他们发现真正欠债的人是自己。
  风煊忽然别开了一下视线,再回过头来的时候,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以后别理那些人,你是兽医,不用管养马的事儿。”
  她只梳着一条长辫,圆润饱满颅顶一无发髻二无钗环,掌心完完全全笼在上面,发丝柔顺轻盈,触感好到出乎意料。
  风煊的手下意识又拍了一下,这一下更轻,更柔,已经不是拍,而是抚摸。
  掌心甚至有自己的意识,就想停留在她的头顶。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风煊立即把手收了回来,仿佛有什么东西烫着他似的。
  谢陟厘只觉得他的掌心温热,被拍过的地方都隐隐发烫。这一瞬间她不由自主想起了师父,师父以前也常常这么拍她的脑袋,还要附送一句“傻丫头”。
  “笨蛋。”
  谢陟厘忍不住抬起了头。
  明明是在骂她,为什么她竟然觉得很像师父的语气?
  一定是她吓昏头了。凭她的所作所为,风煊拍她的脑袋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衡量一下用多大力气才能拍碎。
  “旁的女子十九岁,都已经相夫教子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须得自己为自己打算。”风煊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是在这兽医营蝇营狗苟,还是回小帐篷专心求学,你自己好好想清楚。”
  说完,他一夹马肚,追光长嘶一声,带着他绝尘而去。
  谢陟厘呆呆地留在原地,一时还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全须全尾地被放过了。
  而且听他的意思,还想……让她回去?
  *
  风煊回到大帐,孟泽已经在等着了。
  孟泽怀里抱着一只锦匣,打开来,里面满满的账本和文书:“都在这里了,我已经命人备下快马,一到天黑便可以出发。”
  上一世,安祟恩的罪行是到明年二月份才彻底拿清楚,他直接把罪证送往京城。
  罪证送出去的当晚,安庆源就押着安祟恩来到大营,亲手砍下了儿子的脑袋,痛哭流涕,说自己愧对陛下,愧对北疆万民。
  他当时感动于安庆源的大义灭亲,给安家留了最后一丝颜面,派孟泽追回了已经上路的文书,只让安家按数补足贪污粮饷,并为所有冤屈者正名。
  现在想想,真是可笑。
  和他那位儿子成群的父皇不一样,安祟恩是安庆源的独子,而连独子都可以手起刀落,他居然还相信他只是一个管教不严的伤心老父。
  “安庆源在北疆二十年了,难道天黑出发便瞒得过他?”
  锦匣里的罪证和梦中如出一辙,不需要翻阅,那种清晰的愤怒就已经涌上了风煊心头。他缓缓合上了锦匣,慢慢地道:“把这个送去都护府。”
  孟泽一呆:“送给安庆源?!”
  风煊坐进椅子里,背靠上去,整个人有种异样的慵懒,淡淡地道:“反正就算不送,人家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孟泽抱着锦匣,一时没有动,只沉默地看着风煊,良久,问道:“煊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风煊已经很久没听到“煊哥”这两个字了。
  九岁那年他出天花,被迁出宫外,送到宏福寺。
  说是静养,其实是扔出宫任他自生自灭。
  好在刘嬷嬷家就在宏福寺附近,花钱疏通了关节,把风煊接到自己家中调养——后来风煊才知道,刘嬷嬷是把自己置的墓地、棺材和寿衣全卖了,再加上积年体己,才办成了这件事。
  刘嬷嬷还要在宫中当差,照顾风煊的主要是刘嬷嬷的儿子和儿媳,也就是孟泽的父母。
  孟泽小他两岁,在他养病期间,就忍不住跟上跟下。
  风煊还记得小孟泽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天花这个病没事的,我也出过,多躺躺就好了。”
  后来风煊果然好了,在孟家一住就是两年,那两年是他童年时代唯一可以算得上轻松自由的时光,每日和孟泽一起爬树打鸟,无所不为。
  因怕泄漏他的身份,孟家对外只说他是远房外甥,孟泽则管叫他表哥。
  但风煊不喜欢听人叫表哥。世上唯一会叫他表哥的,是姜家的子女。
  那是皇后的母族,也是世间除了皇族之外,最显赫的家族,声势极盛之时,皇家都要被它压上一头。
  而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皇子,那些姜家子女会在大宴场合客客气气地喊他一声“表哥”,只是眼中的冷淡与嘲讽简直能化为实质。
  “小泽,不许叫表哥,叫煊哥。”他这样告诉孟泽。
  孟泽做什么都听他的,望着他的目光永远带着崇拜。
  因为他能爬上最高的树,能用石子儿打下飞过的麻雀,能用树枝钉住水里的鲫鱼……总之在孟泽的眼里,他是无所不能。
  孰不知他根本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个被人从宫里赶出来的倒霉蛋。
  两年后母亲终于央求到德妃帮忙在御前说话,把风煊接回了宫中。无论回忆多少次,风煊都确认自己的童年是在那一刻结束的。他不是在山林间自由奔跑的煊哥,他是受尽冷落的七皇子,要出人头地,在危机四伏的深宫中护住母亲。
  刘嬷嬷一直说让孟泽过来跟着他,孟泽也一直和他书信不断,只盼着早日和他一起上战场杀敌。
  但他是到封王之后才正式给孟泽去信,召他入伍,因为刀枪无眼,而孟泽是刘嬷嬷唯一的孙子,更是他童年时代唯一的见证。
  两人分别时还都是小小少年,再见面都已经是加冠的成年男子了,是走在路上都有可能认不出来的程度。
  不过孟泽开口唤了一声“煊哥”,儿时的记忆便全都回来了,中间所有的岁月好像全都消失了,他们拍着彼此的肩膀,又成了两个对着彼此大笑的少年。
  孟泽小时候是条活泼的跟屁虫,长大后却颇为沉稳,那声“煊哥”他只叫过一次,对两人幼时的交情也缄口不提,平时只称“大将军”,谨慎克制如同一个寻常部属。
  所以这一次再听到“煊哥”二字,风煊有点讶异地抬起了头,就见孟泽一脸认真。
  孟泽道:“煊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先是对一个兽医如此上心,现在又要把辛苦查出来的罪证交给安庆源,你到底想做什么?”
  风煊想了想,问:“很上心吗?很明显吗?”
  孟泽:“……”
  重点好像不是这个吧?
  风煊勾了勾手指,示意他低头。孟泽照做了,风煊在他脑袋上拍了拍。
  小时候风煊就很爱拍人脑袋,孟泽的脑袋毛茸茸的,像条小狗。只可惜现在长大了,又一向爱做文士打扮,束着发,戴着帽子,一拍只拍到帽子上。
  “小时候活泼可爱,长大了反而装起斯文来。”风煊不甚满意地收回手,“照我的吩咐去做,日后便知道原因了。”
  孟泽显然是很久没被人拍了,愣了愣才回过神来,摸摸头:“原来煊哥也会故弄玄虚。”
  风煊腿长,从桌子底下伸过来扫了孟泽一脚,孟泽跳起来避过,笑道:“大将军饶命!”
  谢陟厘鼻尖红红的泪脸忽然就闯进了风煊的脑海。
  风煊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是因为他拍了孟泽的脑袋,还是因为孟泽喊了句饶命?
  总之这一个瞬间,风煊的脑海里完全地被谢陟厘占满。
  眼前是她泛着水光的肌肤,含着泪珠的睫毛,微微颤抖的哭腔,掌心是她丰盈润泽的发丝,鼻间甚至闻到了一丝干草的芬芳——那时他一手握着她的肩,一手捂着她的嘴,她的身也软,唇也软,好像会在他的掌心里化成水。
  “派人给严锋传道令。”风煊吩咐道,“让他送一批公马过来。”
  *
  公马更为暴躁易怒,攻击性也更强,不易受控制,一般很少直接用来当战马。
  所以当看到这么一大群公马被拴在马厩的时候,谢陟厘和其它兽医一样,一脸懵。
  “这不是马场那边兽医人手不够嘛,”严锋袖子挽得老高,嘴里叼着根干草,“所以就来麻烦你们了。”
  堂堂郎将被派去养马,毫无疑问是丢脸至极的。
  但是“脸”这个东西对于严郎将来说似乎不太重要,他一脸轻松得意,好像是被委以了什么重任、眼看就要重新复宠的样子。
  让一匹暴怒难驯的公马成为一匹温顺的战马,只需要做一件事——去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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