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焕讶异地看着风煊:“我七哥竟然是这么好说话的吗?”
风煊轻轻笑了一下,视线还落在谢陟厘远去的背影上,直到谢陟厘转过了弯,再望不见了才收回来,轻声道:“我忘了,她胆子小,怕生。”
“都是一家人,还怕什么生……”风焕还没说完,风煊便板起了脸,“以后在她面前收起你的纨绔习性,你太过热情,阿厘也是会怕的。”
“是是是。”风焕一叠声应着,末了,叹了口气,“你以为我想这般纨绔不正经吗?”
想在宫里生存,每个人都需要一点保护,有人靠母族,有人靠圣宠,有人只能靠自己。
风煊以命博军功换来了王爵,风焕则是靠着一副纨绔假面,才在宫中你死我活的争斗中求得了一线生机。
“京里是斗得不成样子了,老三和老五刚被废为庶人,十六被派去了南疆,我则是自请来了北疆。”
两人在饭桌上坐下,摒退了所有下人,风焕才卸下了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已经想好了,安家这个案子我少说也得查上大半年,然后才慢慢回程,花它个三四个月,如此拖上一年,好好在这里过过人过的日子。”
风煊懂他的无奈,给他斟了一杯酒:“父皇而今怎么样?”
“还是那老毛病,说到底就是被酒色掏空了底子,三年前又在库瀚刀下受了惊,近年来据说总是惊梦难安,我来之前赐行时见过他一面,他由四个宫女抬着,连喝水都要人喂了。”
风焕说着,嘲笑了一下:“错了,他从前便是要人喂水的。”
两个静默了片刻,风煊道:“也好,你既然在这里,就帮我做点事。明年开春之后,我打算对北狄用兵,筹备粮草之事,我便交给你了。”
“你要打北狄?”风焕吃了一惊,“不成,你这不是往太子手里递刀子么?他和皇后不知在父皇面前进了多少馋言,说你功高震主,包藏祸心,图谋不轨。若不是良妃娘娘颇为圣心,为你周旋,只怕早就有圣旨下来拿你入京问罪了。”
“我知道。”风煊道,“北疆兵权一日握在我手里,他们便有一日寝食难安。可这兵权我握一日,便要做一日的主,我就是要在他们动手脚之前,把北狄拿下,换我边疆安宁。”
风焕回想起了小时候,他没有靠山没有圣宠,连母亲都没有,是众皇子中最受排挤的那一个,是个人就能朝他踩上一脚,只有风煊,永远会站出来挡在他面前,哪怕被其它兄弟揍得鼻青脸肿也不会后退。
“七哥……”风焕声音有些喑哑,他待的地方比风煊更暗,看得也比风煊更深,“你可知道,功劳越大,你便越危险?”
“十一,边疆太平,胜过个人的安危荣辱。若是我能一举平定北狄,你可知道北疆有多少百姓会因此受益?”风煊道,“我奉命镇守北疆,护卫大央的整个北境,那些人在想什么不重要,我能做什么才重要。”
“当初我劝你不要老挡在我面前的时候,你就是这样……又板正,又固执……”
风焕喃喃说着,正色道:“七哥,因为是你,我才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现在不单不该伐北狄,还应该暗中与古纳修好。须知有北狄的威胁在,父皇才不敢撤你,他们的谗言才没有用。世上若没了老鼠,可就没有人会养猫了!”
“阿焕!”风煊喝道,“谁教你的这些念头?与敌通好,把古纳当老鼠养?我警告你,休要把宫中玩的那一套带到这里来!将军守国,寸土不能让,敌伺边疆,非战不能安。此生不平北狄,我风煊枉生为人!”
风焕自小给他教导惯了,见他疾言厉色,下意识坐直摆正:“是,我错了……”
风煊知道风焕是自小被人欺负怕了,所以把权谋制衡之一套玩得极溜。
他把酒杯往风焕面前一搁:“在宫中我鞭长莫及,但在北疆,只要有我在一日,你便安心过活一日。普通人怎么过日子,你就怎么过日子,知道么?”
风焕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露出一个笑容:“知道啦。”
他的笑容一直像是个清丽的面具,永远戴在脸上,但这一刻的笑容,却是明净得如一个孩童。
风煊忽然也笑了一下。
风焕问:“哥你笑什么?”
“你有一句话说错了。”
“什么话?”
“世上就算没有了老鼠,还是有些人会养猫的。”
比如某个笨蛋。
第42章 都不用哄的吗?
风煊的将军府离都护府不远, 安家当初着意讨好,修得比都护府还要华丽。
陪谢陟厘和小羽过来的是烈焰军的一位将领,姓程。
他带着两姐弟所整所宅子走了一圈, 各处做什么用的都详细告知, 然后道:“这边是正厅, 那边是正房,书房在二门外,中间隔着这片花园。此地有管家一员,仆妇五名, 家丁十名, 另外有五十名护卫,分两班巡逻, 可保无忧。”
程将军口所说的管家、仆妇、家丁与护卫皆在院中站得整整齐齐,此时轰然一声道:“谢姑娘好!谢少爷好!”
声浪如雷, 谢陟厘和小羽的手紧紧拉在一起, 都忍不住缩了缩。
谢陟厘小小声问那将领:“程将军,那……我们住哪间屋子?”
程将军一愣:“就这里啊。”
谢陟厘一呆:“这里不是正房么?”
该是风煊住的吧?
“谢姑娘有所不知, 府第落成之后,大将军只来看过一次, 觉得所费奢靡, 心中不喜,便再也没有来过。”程将军道, “大将军的原话, 幸好这里没拆, 可以把最好的屋子留给姑娘住。”
“为什么要拆啊?”小羽在旁边好奇地问道。
程将军道:“大将军说,单是一片雕梁就够营中一日所费,所以哪天军费不足, 大将军就打算把它拆了,或是转卖了。”
管家在一旁大点其头——阖府上下都感谢这对姐弟俩,保住了他们随时可能会掉的饭碗。
管家姓高名明,人如其名,着实是一名十分高明的管家。
当时入府之初,高管家满怀雄心壮志。大将军王是北疆第一尊贵的人物,他是北疆第一出色的管家,简直是天作之合。
可老天爷仿佛是专程来打他的脸,他只见过大将军一面,还不到小半个时辰,就再也没有第二面了,空余一身本事无处施展,甚是寂寞凄凉。
现在不同了。
虽说住进来的是一名小医女,外加一位父母双亡的小少爷,可正房都安排给人家住了,这意思还不明显吗?
高管家拿出伺候未来女主人和未来小舅爷的殷勤来,一排下人搬出各式零嘴与玩具向小羽少爷献宝,一排仆妇搬出来的则是胭脂水粉与绫罗绸缎,还有一匣匣的首饰盒子,一一在谢陟厘面前摆开。
高管家笑眯眯道:“听说姑娘的东西全没来得及带来,我便自作主张给姑娘备了些,姑娘请将就着使吧。”
风煊是王爵,有采邑有俸禄,还有一份身为主帅的饷银,再加上年节宫中的赏赐并外头各路的孝敬,每一项进益都十分惊人。
高管家料理有方,又将这些进益盘得越来越多,人生只剩唯一一个遗憾——那就是没地儿花钱。
毕竟风煊是个在军中连小灶都不开的主。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未来的王府的女主人,吃穿用度那必须得是最最顶尖的。高管家按照北疆贵女最高的规格去采买,选的都是贵而不显的风格。
一眼望过去并没有多出彩,但行家一瞧就知道全是好东西。
但是很可惜,他这番媚眼全做给了瞎子看,谢陟厘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已经有人去帮我搬东西了,我用我自己的就可以了,就不麻烦大叔你了。”说着还乖乖鞠躬,“谢谢大叔。”
高管家有点懵,原本还以为这是谢陟厘在客气,抑或要维持一个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的清高模样,毕竟没点手段怎么能拿下大将军呢?
然后就见军士们抬了几大箱的东西来,每一样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还外加一只冲着所有人呲牙咧嘴的狗,以及一只对所有人都爱搭不理的猫。
“……”
高管家默默地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本来以为女主人好歹能帮着花点钱的……
没想到比男主人还能凑合!
*
风煊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便要回大营去。
风焕送他到门口,约着哪一天去军营,风煊只简单应下,上马便走。
只是马匹跑出没两步,他忽然勒住了缰绳。
“忘东西了么?”风焕问。
风煊微微一笑,没有答话,掉转马头,朝反方向跑去。
风焕懂了:“哎,原来是忘了人了。”
大将军府距离都护府一条街不到,打马转眼可至。
这所宅院在风煊眼中一直就是一座军需储备库,万一军中吃紧便可以拿出去换钱,从来没有对它生过出什么旁的念想。
此时华灯初上,将军府里也亮着灯。风煊在门前下马的时候,心中忽然有一种格外温柔的心境。
之前在谢家,他觉得谢家小院像是家,而今在这将军府,他又觉得这将军府开始像个家了。
高管家来应门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时隔三年,他终于再一次见到了主子。
“谢姑娘吃饭了么?”风煊一面大步往正房去,一面问。
“刚刚摆了饭,此时正吃着呢,主子吃了不曾?要不要同谢姑娘一道吃?”
风煊颔首,脚下不停,高管家赶紧迈上几步,走到前面带路:“您请随老奴往这边来。”
风煊只见方向不对,眉头一皱:“我不是吩咐过,让谢姑娘住正房么?”
高管家心肝都抖了一下,心说三年不见,主子您皱起眉来是越发吓人了,他颤巍巍道:“程将军是这么说的,老奴也是这么准备的,可是谢姑娘说她是来借住的,断没有占住主人正房的道理,硬要不肯,老奴不敢违命,只得依从。”
谢陟厘选的厢房在宅子的东北角上,那儿有一道偏门临街,出门方便是方便,但真显得像是来借住的。
过分见外了。
风煊心中不大欢喜,脸色便不大好看。
高管家察言观色乃是老本行,心说这可不好。
只可惜身边没带人,不然还能去提醒一下谢姑娘,让谢姑娘做好准备,花点心思思哄哄主子开心。
还没走到房门前,就听到屋内传出小羽叽叽呱呱的背书声,还有狗在汪汪叫,猫在喵喵,一向冷清的将军府,在此时热闹非凡,让高管家越发惋惜,希望谢陟厘能固住恩宠,千万不要被扫地出门。
然而他一回头,正要请示主子是否叩门的时候,就见风煊脸上方才那一丝丝不悦已经完全消失了。
风煊站在夜色中,神情一片宁静,眸子十分温和。
高管家:“……”PanPan
……都不用哄的吗?
“你下去吧。”风煊吩咐一声,上前叩门。
高管家答应着,但转过拐角就悄悄熄了手里的灯笼。
开玩笑,三年才见一次主子,他自然得多多观摩观摩,才能方便以后服侍。
房门应声而开,大片明亮的灯光照出来,光芒一下子照亮的风煊。
谢陟厘只见风煊已经换了军中装束,束着箭袖,勾勒出结实的小臂,革带紧紧地勒出腰身,一整个人长身玉立,优雅精干,与这些日子在西角城的闲散截然不同。
灯光映出他的英挺眉眼,他整个人仿佛熠熠生辉。
风煊只觉得隔了许久才看见她,细想也不过半日而已,瞧见她的发辫如常般垂在颈边,毛茸茸的额发被灯光照得蒙蒙亮,心中忽然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安稳。
他从前便能看到这样的她,今后也一样能看到。
真好。
他微微一笑,开口道:“阿厘,你们在这里住得可还……”
风煊“习惯”两个字还没在喉咙里,谢陟厘猛然回过神来,重重地把门关上了。
“!!!!”
不远处的高管家惊得手里的灯笼险些摔了。
反了天了!北疆大地上,竟然有人敢给大将军摔门!
“大、大将军您不能进来!”谢陟厘在门内道,“霸道在里面。”
谢陟厘有点慌,她方才愣了愣才关的门,
风煊听出了她声音里那点点惊慌,不但不觉得生气,反而颇为受用,因为知道她这是担心他,便道:“知道了,我就是来看看你们过得怎么样。饭菜可还合胃口?住着可还舒适?”
“合!舒适!”小羽的声音传出来,“姐夫最好了!”
里面紧跟着一阵声响,好像什么东西被打落了,谢陟厘低声的告诫隐隐传出来。
门缝里的一道光照在风煊脸上,黑暗中的高管家看得清清楚楚,上面的笑容越来越深,竟是笑出了一道笑纹。
高官家深深地震惊了。
被摔门还能笑得这么开心……大将军原来好这一口?
“大将军……”屋内的谢陟厘心慌意乱,拼命想把话题从方才那声“姐夫”里扯开,“您……您吃饭了吗?”
“不是说了唤‘你’便好吗?”
“不、不好吧?这里人多,不大好。”
谢陟厘的意思从前人少,不敬便不敬,倒没有大碍,此时下人和护卫一大队,再这么“你呀我的”,那可太扎眼了。
风煊直接把这句话理解成了——人多不大好这么唤,人少再说吧。
笑意不由更深了一些:“嗯,我吃过了,一会儿要回大营,过来看看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