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天,谢陟厘已经养成了习惯,睁开眼睛第一事便是要去看一看风煊如何,此时被人点破倒有些不好意思,只含糊“嗯”了一声。
程商脸上带着长辈的和蔼,含笑道:“姑娘与大将军同生共死,不离不弃,实是三生良配,天作之合,末将可是盼着能早日喝一杯喜酒呢。”
谢陟厘从前就觉得同人打交道是一件十分复杂且难办的事,此时这种感觉达到了巅峰。
她全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说是,那脸未免有些大,说不是,她也不能否认风煊对自己的心意,最后只好匆匆扔下一句“说、说笑了”,逃也似地进了风煊的帐篷。
风煊正在和路山成商议后续的战事,抬眼见谢陟厘进来,只觉得眼前一亮。
北狄人尚白,谢陟厘穿着一身雪光般耀眼的白衣,长发如往常一样辫成一条长辫,头上戴了顶圆而小的白帽子,帽子上镶着红宝石,沿边垂下一圈白纱,那是给北狄贵族女子遮挡风纱用的。
这一身美丽至极,风煊的脸色却瞬间变了。
第71章 怕什么
谢陟厘低头看看自己:“怎么了?”
“没什么。”风煊很快便平静了下来, 说着便吩咐人把早饭送到谢陟厘的帐篷里。
早饭是热水泡开的干粮,外加一点肉脯,已经摆在了桌上, 分明是等着她来一起吃的。
谢陟厘垂下了眼睛:“我想知道。”
风煊一顿。
谢陟厘有两种时候最是坚持, 一是圆睁一双眼睛直视人的时候, 二便是这般垂着眼睫的时候。
后者更难应付,因为多半意味着心情不是太好。
“跟我有关吧?”谢陟厘声音不大,“我想知道是什么。”
风煊叹了口气,将泡软了的干粮塞到谢陟厘手里:“先吃饭。”
然后命人传程商。
程商进来时见到风煊与谢陟厘对坐着吃饭, 俨然已经是平起平坐, 丝毫不见上下之分。
只是风煊脸色不豫,皱眉道:“再去为谢姑娘挑一身衣裳。”
谢陟厘:“……”
她知道有什么不对, 但万没想到是衣服。
这身衣服料子柔软,质地很是不错, 哪里不对了?
程商比谢陟厘还要意外:“大将军, 而今北狄群龙无首,再等不到古纳回来, 十八部族只怕就要作鸟兽散。到时天大地大,烈焰军总不能满草原去找他们。北狄人笃信天神, 此时漠狼出世, 圣女降临,只要谢姑娘骑着漠狼去阵前走一趟, 便能兵不血刃将北狄收服, 何乐而不为?”
“我知道。”风煊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 “再去找一身。”
程商没有再说什么,但离去之时,脸上的神情十分无奈。
神庙虽然消失, 但每年祭祀之时,各部族都会挑选族中最美丽的女子扮成圣女,行祭神之礼。
这一身是程商在索文一族中找到的,原本是看中衣料甚佳足以奉上,没想到刚好合了谢陟厘的身份,程商自觉这当真乃是天意。
但风煊不喜,程商只得另寻了衣物送来,原本还想再进言一番,却见风煊冷下一张脸,只得默默退下。
谢陟厘接过了衣裳,却没有换,若有所思:“所以我这一身,是圣女的衣裳吗?”
风煊:“嗯。”
“我要是穿着这身衣裳,就可以去唬住北狄的军队吗?”谢陟厘问道。
风煊告诉她,古纳已死,北狄军中主事的便是祭司,就算她不穿这身衣裳,只要她带着漠狼出现,北狄人十有八九便会俯首听命。
这个“十有八九”,还是较为含蓄的说法。
事实上漠狼一出,一向敬神的北狄人只怕一个也逃不过。
“那不是很好吗?!”谢陟厘两眼晶亮,“不费一兵一卒,只要换一身衣裳就可以打胜仗了。”
“但这便意味着你认下了圣女这个身份,行使了圣女的权威,便要担起圣女的责任。他们一定会重建神庙,要你留在北狄,侍奉天神。”
风煊的声音低沉,眼中有压抑不住的不悦,“还会有数不清的部族首领来讨你欢心,希望你下嫁给他,让他成为名正言顺的新任北狄王。”
谢陟厘歪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道:“你……是因为这一点才不想我去的吗?”
吃醋这种事情,大将军自然是不屑为之的,当然不可能会承认。他板着脸道:“总之,一旦认下你是圣女,你便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生活了。”
“可是,你不想打胜仗吗?”
“胜仗我会自己去打。”风煊深深道,“这场战争,原本就与你无关。”
谢陟厘低下头,思索。
初夏的长风掀起帐篷上的门帘,带来沙漠上灼热的气息,但风吹到了谢陟厘身上似乎也变得清凉,她头上的白纱微微拂过她的面颊,眸子沉静清澈得像是那片山谷中的深潭。
“不是的……”谢陟厘轻声道,“我也是边境百姓,只要一打仗,便要受波及。”
王大伯和王大哥死于战火,王大娘守寡十数载,一个人拉扯大了王二哥。
惠姐的丈夫死在战场,惠姐独自一个过了好些年。
曹大夫的儿子也是战争中死去,他抛下家业也要为儿子报仇。
其实推己及人,北狄的士兵又何尝不是别人的父亲、丈夫和儿子?
“别打了吧,我不想再看见有人死,有人受伤。”
谢陟厘放下了手里的衣裳,抬起头望向风煊,神情朗然。
风煊深深地看着她,目光过于深邃,让谢陟厘有些招架不住,连忙垂下了眼睛,喃喃道:“毕、毕竟大夫们已经够累的了……”
风煊上前一步,将她揽在了怀里,无声地叹了口气:“阿厘……”
他的声音里有浓浓的失落和低沉,谢陟厘大着胆子,双臂环住他的腰身,低声道:“我记得你说过,北狄王是由圣女来选的,对不对?”
风煊:“嗯。”
“你还说,要三媒六聘,娶我为妻,对不对?”
风煊微微愣了愣,想看看谢陟厘的脸,谢陟厘却抱得紧紧的,不肯松开,也不肯抬头:“你……只说是不是。”
风煊从这个角度只看得见她一小半泛红的面颊,以及一只已经红得像玛瑙般的耳朵。
谢陟厘问出这句话,是用尽了二十年的勇气,风煊却迟迟未答,谢陟厘不由心中一顿,手开始有点僵硬。
然后双手便被风煊握住,然后扣在身后,她整个人落进风煊怀里,被拘得密不透风,她刚一抬头,风煊的唇就落了下来。
谢陟厘觉得这应当不是吻,他简直是把她一口生吞,唇舌之间异常用力,不一会儿她便透不上气来。
风煊终于放开了她,他的呼吸急促,气息十分灼人,眼神也像是能直接在她脸上烫出两个窟窿。
他盯着她,仿佛一个错眼不见,她就要跑了似的,又仿佛再等上一会儿,她就要收回那句话似的。
“是。”他一字字道,“我会三媒六聘,娶你进门,今生今世,唯你一人。”
*
这一天对于许多北狄人来说,是见证神迹的一刻。
许多北狄人在老去之后,还会不断地向后辈复述他们看到的景象——
“漠浪高大如山,漆黑如墨,圣女轻盈得像格桑花的花瓣,洁白如雪,他们仿佛是从天而降,趟过河水,踏过草原,来到我们的面前。”
只存在于传说与歌谣中的神话景象在人们面前出现,祭司跪倒在圣女面前,哪怕是漠狼这种凶兽的牙已经快要碰到他的脸,他依然俯下身去,亲吻圣女的鞋尖。
一生信仰就在面前,祭司痛哭流涕。
古纳身亡,十八部族内里早就分崩离析,因为要抵抗风煊的大军才勉强聚于此地,此时圣女带到天神的命令,十八部族心悦诚服,同意归顺大央。
是夜北疆大营广开筵席,祭司与各族首领皆列席其上,风煊坐主席,谢陟厘坐首座。
谢陟厘身上还是穿着那套圣女的衣饰,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想停止的战争也已经停止,谢陟厘心满意足。
但她其实不大想坐席的,热闹人多的地方总让她有点不自在,更何况但凡有个什么事,北狄这边十几道视线就落在她身上,让她觉得十分头大。
招降自有章程。
今日在筵席上会定下双方大概的需求,具体的条陈会派出专人细细商议。
北狄首先提出的便是通商的请求。
以前他们都是靠劫掠的,这几年来风煊镇守北疆,他们一颗麦子都没有劫上,打仗又毫无胜算,拿钱买便成了最后的法子。
其次便是请风煊为他们调拔一批工匠,他们平时只会搭帐篷,但圣女降临,他们要重修神庙,供奉天神。
风煊一一都准了,道:“天神庇佑草原,神庙务必修建得华美庄严。我会遴选出大央最出色的匠人为诸位效劳。”
祭司感激不尽,谢陟厘在祭司的眼神提醒下,也向风煊施礼道谢。
风煊托住她的手臂,悄悄对她眨了一下右眼。
这一下眨得飞快,除了坐在他身畔的谢陟厘,谁也看不见。
谢陟厘:“……”
北狄人总说央人狡猾,其实是没错的。
风煊当时便说过:“匠人要慢慢地选,神庙要慢慢地修,塑像要慢慢地雕,壁画还要慢慢地绘……如此慢慢地弄上个十几二十年,精工细作,精益求精,等神庙落成,咱们的孩子也该长大了。”
但祭司浑然不知,只一味道谢,最后借着酒力,询问起天神旨意,可有北狄王的人选。
终于来了。
谢陟厘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字清晰地道:“风煊。”
此言一出,北狄诸人顿时哗然,一名部族首领从见到谢陟厘的第一刻起便十分殷勤,此时也是第一个站了起来,大声道:“大将军是个勇士,这点我们都知道,但他并非是北狄人!”
这首领生得人高马大,熊一般壮硕,声若洪钟,气势十分惊人。
谢陟厘给他吼得微微缩了缩,然后就觉得手上一阵温暖,风煊在桌案底下握住了她的手。
谢陟厘抬眼便看到风煊看着她,眼神温暖,充满鼓励。
“确实如此。”谢陟厘抬头道,“但我自小在北疆长大,这二十年来,也并非是北狄人。”
这意思是,认她这个北疆来的圣女,自然就得认下风煊这个北疆来的北狄王。
“诸位不认也不是不行。”风煊道,“你我两军营帐未撤,工事尚存,今日酒席一尽,明日也可以挑灯再战。”
他说话的时候神情甚是和缓,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像是在约在座众人明日一起饮酒打猎,而非两国战事,和平常的冷峻神情十分不同。
但没有一个北狄首领敢应声。
全体北狄首领:“……”
这些年来,北狄能打的人全折在风煊手下了。
他们之所以归顺得这么迅速,一是有圣女传达神谕,二不就是知道再打下去也只不过是徒增伤亡,再打也打不赢吗?
“为王者牧养万民,就如同诸位牧养牛羊,给子民安定,让子民丰衣足食,只要让草原兴盛,让每个部族的女子皆有胭脂涂,让每一片草原都跑满牛羊,便足以为王。”
风煊说着,视线扫过每一位部族首领,每一个人都觉得他的目光像是一把雪亮的兵器,重重杀气被镇压在沉稳之下,极为慑人,“再说北狄既然归纳大央,便是大央的一分子,本王在大央已有王爵,如何做不得北狄王?””
没有人能反驳,也没有人敢反驳。
最后祭司起身,行了一礼,俯首道:“昆兹一族留有后人,圣女重现人间,此乃天大喜事。北狄上下受天神庇佑,自当听从天神旨意,天女的选择便是天神的选择。大王,北狄十八部族从此以后皆听从您的号令。”
祭司表了态,十八部族首领皆起身离席,单膝跪地,向风煊行了草原礼节:“十八部族愿听从大王号令。”
“好!”风煊起身,满斟酒碗,“愿北狄与北疆再无战事,两国子民,共享太平!”
“再无战事,共享太平!”
所有人齐声应喝,巨大声浪几乎能将帐篷掀翻。
谢陟厘的眼角无法自控地有点发红,眼眶有些酸胀。
北疆百姓盼这一天,盼了数十年。
两国之间的战事此起彼伏,一代又一代人的性命在其中消耗,母亲失去儿子,妻子失去丈夫,儿女失去父亲,到处都是骨肉离散,家破人亡。
从今以后,再不会了。
*PanPan
风煊不出意料地醉了。
但谢陟厘知道,他醉也醉得高兴。
清早早起熬好了醒酒汤,谢陟厘掀开大帐的帘子,进来就看到路山成在替风煊收拾桌上的文书。
归顺之事已经尘埃落定,接下来就是要班师回城了。
路山成竖起手指,对谢陟厘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谢陟厘讶异地发现,路山成竟然难得地没有对她横眉冷眼,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路山成大约是风煊身边最亲近的人了,见他这会儿很是平易近人,谢陟厘忽然想起从前就想问他的问题,悄声道:“路将军,你知道大将军怕打雷吗?”
路山成的脸色整个变掉,做出一个嗤之以鼻的神情,心说怎么可能,然后就见原本熟睡的风煊睁开了眼睛,对着他比出一个点头的姿势。
路山成:“……”
还能怎么办?
只能听从军令啊。
他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他还怕什么吗?”
路山成完全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但风煊在谢陟厘看不到的背后,悄悄做了个口形。
路山成认出了这个口形。
一阵绝望后,木然道:“怕……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