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女们开始哭哭啼啼说不干了。
曹大夫道:“你们要走,可以到我这里领批文,退还本月军饷,便可谴送回家。”
受尽苦楚的医女们立即在曹大夫的案前排起了长队。
谢陟厘:“!”
还有这等好事?
她悄摸摸地蹭到了队尾。
前面的医女皆欢欢喜喜地领到了批文,到了谢陟厘这里的时候,曹大夫却把章子一收:“你的我批不了。”
谢陟厘一愣:“……为什么?”
曹大夫看着她道:“出门右拐,往前十座营帐,再朝左拐,去中军大帐找大将军,知道么?”
谢陟厘伸出去的双手无力地收了回来:“……”
她要是有当面跟大将军辞职的勇气,还会留到今天吗?
“书看得怎样了?”曹大夫随口问,“以后医女的杂事先放一放,一切以医术为先。大将军对你寄予厚望,你可莫要辜负了大将军。”
谢陟厘只觉得这句句如刀,刀刀戳中心口槽,只得拖着两条腿回帐篷继续努力读书。
医女们几乎是忙不迭逃走的,帐篷顿时空了不少,但依然有几个心志坚毅的留了下来,比如傅鱼丽就是其中之一。
傅鱼丽那双春葱般的玉手被挑破了好几个血泡,如今被纱布包得萝卜似的,她原本是坐在床边沉思,见谢陟厘进来,忽然问道:“听说你原本是兽医?”
谢陟厘点点头。
“那你会不会给马洗澡?”
谢陟厘:那可太会了。
*
“……眼下天气还不是很热,年轻力壮的马洗洗自然无妨,若是年老体弱的、或是小马驹,这个时候可洗不得,实在要洗也得在屋子里洗,最好多准备几块大点儿的干布巾,洗完马上给它们擦干。”
“还有洗马的时候一定要记得离泥地远一些,不然洗完之后马儿往地上一蹭,可是白干了,所以我们得寻一块干净些的草地。”
“另外还得避风,毕竟咱们这儿风大,马儿容易着凉。”
谢陟厘平时不声不响的,一说起本行,就有些滔滔不绝,倒不是显摆的意思,而是她着实有些担心落入傅鱼丽手中的马。
她没想到傅鱼丽会想学洗马,更没想到傅鱼丽听得还挺认真,而且是真刀真枪上手干。
只是,可能是因为河水浸湿了纱布,傅鱼丽握毛刷的地方肯定又磨到了水泡,于是全程的眉头都皱得死紧,眼神发狠,动作也发狠,刷得马儿一阵惊跳,把水甩得傅鱼丽满身都是。
傅鱼丽大怒:“好你个畜生,连你也欺负我!”说着就要去抽那匹马。
谢陟厘连忙拦住她:“你……你水泡刚挑破的,进了水不好。要不还是我来洗吧。”
傅鱼丽用力瞪着她,大大的眼睛里蓄着一层泪水:“别以我不知道你在看我笑话,你以为我也会和她们一样临阵脱逃吗?!”
谢陟厘摇摇头,她不太会和人聊天,更不知道怎么劝说安慰别人,只是实话实说:“其实我也挺像个笑话的。”
傅鱼丽一时间不知道她是真心还是反讽,谢陟厘就是有这种本事,看上去软软的很好欺负,但实际上好像连根针都扎不进去。
傅鱼丽愤怒地重新捡起毛刷,再次狠狠刷了起来:“我没有输,我不会输!”
谢陟厘心说输不输的不重要,但你要再这么刷下去,这匹马就要秃了。
“傅姑娘,你若是想拿马撒气,用不着让我来教你洗吧?”谢陟厘道,“你再这样,我就不让你帮它刷了。”
这匹马已经长嘶了几次,是因为谢陟厘拉住了缰绳才没有跑开,谢陟厘看不得它这样难受,语气里带上了难得的严厉。
傅鱼丽冷笑:“一头畜生而已,你在我面前装什么菩萨心肠?你平时就是这样装给他看的吗?”
谢陟厘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弯腰拎起装东西的木桶,一手牵着缰绳,把马拉上了岸。
这条河名叫天女河,发源便是天女山,一直蜿蜒南下,成为北疆最重要的一条水源。
河道弯弯曲曲,谢陟厘拐了个弯就把傅鱼丽甩在了身后,只有傅鱼丽的声音还远远地传来:“站住,你给我站住!姓谢的你再走一步我叫我爹抄了你全家!你听到没有!”
谢陟厘头也不回,过了弯道,选在一块背风的大石后,重新给这匹倒霉的马洗起来。
整个世界终于清静下来了,只有流水声和风声。她刷着马匹,大约是被刷得舒服了,那马拿脑门蹭蹭谢陟厘,还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谢陟厘的手。
谢陟厘轻笑了起来。
这是她来军营后第一次笑出声。
和动物们待在一起真好。
它们跟人不一样。你永远搞不清楚人们到底是喜欢你还是不喜欢你,永远不知道人们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或是同一句话在这时候说和那时候说到底有什么不同的意思。
但动物不一样。它们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喜欢时会舒展身体亲近,不喜欢时会僵直身体戒备,绝不会骗人。
它们不会说话,但它们有许多种方式表示它们的喜欢,比如它们会用脑袋蹭用舌头舔,用尾巴甩。即使它们什么也不做,单只是用温润的大眼睛纯净地看着你,你便要融化了。
谢陟厘慢慢地找回了一种熟悉的轻盈快乐,那些压在心头上的重负和烦恼都暂时离开了她。
她开始犯起老毛病来,跟马嘀咕道:“枣糕,你说这事是不是很不对劲?”
枣糕是她刚给这匹马起的名字,它通体都是枣红色的,很像一块刚蒸出来的枣糕。
“我明明是个兽医,他却非要让我当医女,还要让我去什么太医院。傅姑娘这么漂亮,又一心想爬上他的床,他却非让人家去干粗活,你说这叫什么事?他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
枣糕长嘶一声,大约是表示赞成。
谢陟厘点点头,还想再同它诉一诉被迫看医书的痛苦,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咳嗽。
谢陟厘擦了擦被水溅湿的额发回头,就见惠姐站在岸边,捂着喉咙,好像要把肺从腔子里咳出来似的。
在惠姐的身边,风煊长身玉立,双身负在身后,没有穿甲衣,只和寻常军士那样穿着一身藏青衣衫,衣摆一角折进腰带,底下的一双长腿束在牛皮长靴里,风吹得布料皆贴伏在身上,显得那两条腿又长又直。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在日头映照下眉峰冷冽,一脸淡漠的样子。
不知道何时来的。
不知道来了多久。
不知道……听到了什么……
第8章 他喜欢听她说喜欢
谢陟厘离开医护营的时候只跟惠姐说了一声,惠姐把人带过来找她的时候大约还存了几分遨功的心理,只是此刻这番情形显然是惠姐想不到的,丢给她一个“好自为之”的眼色,低声向风煊告了个退,惠姐便快速撤了。
只剩风煊站在岸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谢陟厘。
天很大,河很宽,一时间无比安静。
谢陟厘心想要不干脆投河算了……还挺方便的。
这时枣糕长嘶一声,又开始往谢陟厘身上蹭。
谢陟厘这才想起来枣糕身上还湿着,长风一吹,这是冷了。
“大、大将军,”谢陟厘颤巍巍道,“能等一下吗?一下就好。”
她飞快把枣糕身上的水刮干,拿布巾从头到尾给枣糕擦了一遍,枣糕的马生当中大约是第一次被人照顾得这么舒服,伸出长舌舔了舔谢陟厘。
谢陟厘虽然心慌得要死,这一刻还是忍不住笑了,从围裙的口袋里抓了把碎糖,枣糕舔完完全不想走了,谢陟厘往它屁股上拍了几下,才把它赶去晒太阳。
谢陟厘拎着木桶,一步三挪地走向岸边。
风煊背着手,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走近。
整个军营的人都知道,若问风煊最讨厌哪种人,毫无疑问,就是玩忽职守逃避责任的人。
据说上一个擅离职守的校尉被当众打了一百军棍,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才下床。
谢陟厘不知道自己要躺几个月,毕竟除了擅离职守,她还罪加一等——辱骂上司。
风煊来的时候确实是挟着怒气的。
因为她口口声声说着想进太医院,还答应了他要好好学习,却扔下书跑来这里洗马,不好好教训她一顿是不行了。
可她这会儿裤腿卷到膝盖,衣袖挽到手肘,身上湿了好几处,发丝上还滴着水,阳光照来,那一颗颗水珠晶莹剔透,宛如水晶。
风煊的人生中很少会觉得什么东西“美”,也许是他父皇收集的美人实在太多了,以至于风煊出宫以后,看什么人都觉得不过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全无美丑之分。
但这一刻,春夏之交,四下草地如茵,阳光像金屑一般洒下来,照在草地上呈一片金绿色,照在水面上显出粼粼的波光。
波光映照到她的脸上,身上,到处脉脉流动,就让他很想看看,这光映进她的眸子里会是什么模样。
应该会……很美吧?
谢陟厘上了岸,搁下木桶,穿上鞋子。
风煊仅仅一瞥便挪开了视线,脑海里却留下了极其强烈的印象——那双脚白皙小巧,就像是从河水里冲出来的一块玉,闪耀着湿润的光泽。
谢陟厘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心里面真是忐忑到了极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先跪为敬。
她刚矮下身,风煊便一把托住了她的手臂,这一跪才到半途便卡住了。
谢陟厘忍不住飞快地抬了抬眼,风煊正看着她,脸上似乎并没有怒容。——这么说,他其实没听到什么?
而风煊只觉得,太快了。
她那一眼闪得太快了。
那眸子温和柔润,清澈至极,让他想起了在深山之中看到的小鹿,便是这样的眼神。
而且,确然和他所想象的一样,波光映进这样一对眸子里,流光溢彩地好看,可以说是,美不胜收。
可能是此时的风太软了吧,也有可能是此时的阳光太清亮,当然更有可能的是他怀着一颗有感恩之心,不可能真的对愿意为自己而死的人狠下心,他将她托了起来,然后放开手。
她的衣袖没有放下来,手臂是光裸着的,肌肤湿润腻滑,像鱼儿似的几乎握不住。
谢陟厘这才发觉自己真的是惶恐过度了,手臂和小腿居然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男子面前。
她慌得一匹,手忙脚乱地扯好衣裳,一张脸都红透了。
——这小女子,看起来乖巧老实,倒不曾想,私底下还颇为大胆,竟有几分勾引人的手段。
这倒让他想起了孟泽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女子生来就会勾引人的,只看这人讨不讨她喜欢。”
这样的念头冒出来,风煊心中明明对她的行径不满,怒气却已经荡然无存,还想板起来教训几句,出口的却是:“你很喜欢马?”
语调当中的愉悦之意,明显得让自己都有些意外。
谢陟厘也很意外,她以为他是要来抓她回去军法论处,万没想到一开头就是闲聊的语气,看起来就好像他是偶然散步至此,于是心情很好地同她寒暄几句。
“喜、喜欢。”
她颤声道。
她这么低着头,没有看到,风煊听到她的回答后,微微偏了偏头,嘴角有一丝很浅很浅的笑意。
风煊自己也不知道这丝愉快从何而来,可以肯定的是,他喜欢听她说“喜欢”。
随后便觉出不对。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将自己紧绷成一根弦,磨成一把刀,已经忘记了轻松和愉快是什么感觉。
已经忘记了他上一次这样站风里晒着太阳是什么时候。
“行天莫如龙,行地莫如马。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我也很喜欢。”
谢陟厘从这句话里听出了缓和的气息,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风煊则猛然止住了话头。除了孩童时代,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谈及过自己的喜好。
过分不对劲。
他敛起笑意,正色道:“医书读得如何了?”
说起这个谢陟厘就头皮就发麻:“在、在读了。”
风煊点点头:“也就是还没读完。”
谢陟厘欲哭无泪。
那么高的一撂书,是她想读完就读得完的吗?
“从今日起……”风煊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风里传来了一声马鸣。
谢陟厘也听到了,以她兽医的耳朵,听出这是一匹好马,年龄不大,正是精力健旺的时候,中气充足,十分康健。
这马应该就在附近,只是背后这块大石挡住了视线,谢陟厘想回头看看,却被风煊单手扣住了肩膀,拖到了大石旁,在唇间对她竖起了食指。
谢陟厘不明所以,但见风煊脸色凝重,她立刻乖乖闭嘴,一动也不敢动。
可以听到马蹄声了,显然是往这边来的,说话声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我不是要管你做什么,就是怕你受伤。”这是个男子的声音,颇为爽朗洪亮。
“……不要你管……你只管……”这是个女子的声音,要轻上许多,但谢陟厘一听就听出来了,这是傅鱼丽。
“你的手伤了,还是我来吧。”男子道。
“不必。”傅鱼丽道,“把马给我,你走吧。”
“那不行,这家伙会踢人,我当初都挨过几脚。”
“我说了不必就是不必,我已经学过了,不会出事。”傅鱼丽抬高了一点声量,“你忘了你答应我的吗?现在快去把人带过来,务必要让他看到我在给他洗马。”
男子迟疑:“可是……”
“没有可是!”
“好了好了知道了,你……你自己小心。”男子叹了口气,“唉,你伤成这样还要讨好他,他真是……好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