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陟厘想了想:“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那个玉肌丸的事?我觉得这里头很不对劲,是不是可以请良妃娘娘帮忙查一查?”
两种玉肌丸一直萦绕在谢陟厘心上,她总觉得这里头特别不对劲。
为此她甚至趁当值的时候悄悄摸进过林院判的官署,找到的仍然只有散发着香气的玉肌丸。
璧妃手中那种无香的玉肌丸是从何处而来?
同所谓的仙缘又有什么关系?
风煊点了点头。
他幼年对母妃的印象总是一双含泪的眼睛,以及满是讨好意味的笑容,这个印象一直被他带到了北疆,再由北疆带回来,今日才知道母妃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知道抱着孩子哭泣的柔弱宫女。
良妃在深宫日久,打探起来果然方便得多。
她很快便告诉谢陟厘,林院判做玉肌丸已经有好些年了,这些年间,有些人用着觉得容光焕发,有的人脸上却会生出小疹子,所以并非是人人都用。
是到这两年,地方献上仙药,忽然之间,好像各宫都开始用起玉肌丸来。
因为有一种说法,玉肌丸能消受仙药之力,服下玉肌丸再服仙药,便能随接仙缘。
新来的宠妃们想往上爬,往往会求皇帝赐仙丹,如此一来,玉肌丸自然少不了,人人都问林院判要。
林院判来者不拒,太医院每日都要做许多丸。
这点谢陟厘清楚得很,她就做过不少。
不过玉肌丸好像并不能消解仙药这力,比如绯云明明用了玉肌丸,还是难逃香消玉殒。
良妃还给了一份名单,名单上的人,便是这两年受了仙药得了仙缘的嫔妃。
谢陟厘仔细回想了一下,在那个风煊被引诱着逼宫的雨夜,筵席上的嫔妃好像都在这份名单上。
谢陟厘忽然就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是不是只有皇后这边的人才能拿到特殊的玉肌丸,抵消仙丹的药效?
只可惜,所有受了仙缘的嫔妃品位都不低,良妃长久以来只为自保,手没办法伸到各宫嫔妃之处。
要是能拿到药丸就好办了……谢陟厘想。
可特殊的玉肌丸在嫔妃处,上贡的仙丹是在皇帝处,没有一样她能拿到手。
就在她为这事发愁的时候,皇后和太子提前解除了禁足。
因为姜家家主过生辰。
这一代的姜家家主年轻得很,和风煊是一辈。
姜家家主过生辰,出自姜家的皇后和太子总不能不到场。
于是,犯下“把兄弟骗进来杀”这种大错之后,太子禁足十余天便全须全尾地出去做客了。
皇帝大概也感觉到了一丝丝理亏,就在姜家家主过生辰这一日,宴请风煊和北疆诸将军,同时还把北狄使团一并请了。
为了表示亲善,还允许众人带上家眷,皇帝自己也破天荒地没有带上各位美人,只让良妃陪伴在侧,看上去端雅稳重,倒是有几分人君模样了。
因为西戎使团过来横插了一杆子,北狄使团的通商事宜迟迟没有谈定,北狄祭司见了皇帝便想要谈正事。
他显然不了解皇帝,皇帝是不谈正事的。
果然皇帝很快便和颜悦色地和臣子的家眷们攀谈起来,还问她们会不会唱歌跳舞,愿不愿为君献艺。
因为北狄一战,将领的家眷有不少是受了诰命的,要命妇当众歌舞,简直是至大的羞辱,有些胆小的甚至哭了起来。
风煊有些看不下去了。
在座都是他的部属,部属的家人受辱便是部属受辱,而部属受辱,便是他受辱。
良妃缓缓递过来一个眼神,让风煊不要动。
皇帝以前只是好大喜功,近两年却是越发地喜怒无常,容不得人败兴,席上杀人,非止一次。
此时无人应合,皇帝已经很扫兴了,正要发作,忽然席上一人盈盈起身:“妾身愿为陛下献舞一曲。”
她的座席并不靠前,皇帝起先还没有注意到,此时见她站起来,才发现她生得极为明丽,可以说是席上第一绝色,顿时心花怒放:“好好好,若舞得好,朕重重有赏。”
风煊向严锋望过去,眉头微皱。
不是让他把人送回北疆么?
严锋眼神有些闪烁,躲开了风煊的视线,心虚又尴尬。
路山成坐在风煊旁边,低声道:“主子恕罪,小严子是把人送走来着,但这位说从来没进过皇宫,来京城一趟,若能入宫一次,便是回去也值了。所以小严子就把人带来了。”
风煊面无表情:“蠢货。”
昔日的北疆第一美人名不虚传,安知意歌舞双绝,舞起来腰似韧柳,歌起来声若春莺。
皇帝看得眉开眼笑,一叠声命美人前来,又亲自端起杯子赐酒。
安知意不接,眼睛只深深瞧着皇帝,慢慢低头,就着皇帝的手喝完了这杯酒。
皇帝哈哈大笑,一把揽住安知意的腰:“如此美人,坐那么远多可惜!就坐朕身边吧!”
严锋脸色惨白,竟似要站起来。
风煊皱眉,低声吩咐路山成:“别让他找死,把他拖出去。”
路山成依言起身,带着两个兄弟,直接把严锋架起就走。
安知意眼角余光瞥见严锋的离席,脸上的笑意一丝也没有褪,捧着酒杯送到皇帝面前。
皇帝新得美人,心情相当不错,又想起了他心爱的神兽,命人把神兽带过来。
要传神兽,便少不了御兽使。
正在太医院忙碌的谢陟厘不得不暂且丢下手里的医务,学着良妃的样子把自己的脸色弄得焦黄,再把腰围捆粗些。
她不是第一次在太医院做这种打扮,周长明一见便问道:“去面圣?”
谢陟厘点点头便要走,为了治刘嬷嬷的眼睛,她近来正在苦练施针这技,打算速去速回,早点完差好回来接着学。
周长明忽然唤住她,指了指她的脖颈,“你的衣领……最好拉高一些。”
她的面色虽然焦黄,但脖颈的肌肤白皙如玉,差别鲜明,一眼可见。
谢陟厘闻言瞧了瞧自己。
再回去把脖子涂黑已经来不及了,好在皇帝平时并不靠近神兽,只敢远观不敢近玩,她再缩一缩脖子,应当无碍。
她说了声“多谢,”,理了理衣领便走了。
两只神兽已经被拉到了殿外,一兽占据一只大铁笼。
西戎来的神兽是巴不得和豪迈同处一笼,奈何豪迈对它看不上眼,稍微凑近些便要挨一爪子。
谢陟厘原先还想着,世上就这么两只神兽,又正好一公一母,若是能生下一窝神兽小宝宝多好,结果看着豪迈成日把对方的脸挠成花猫,只得叹息一声,打消了这个念头,让人再为豪迈做了一只笼子。
豪迈自由惯了,对笼子十分厌恶,谢陟厘陪着它睡了两次笼子才勉强好些。
此时一见谢陟厘,豪迈在笼子里激动得转来转去,另一只也兴奋得嗷嗷叫。
西戎人把笼门打开,毕恭毕敬地将绳索递到谢陟厘手里。
他们和北狄人一样,认为神兽身上有神性,神兽的选择便是天神的选择,觉得谢陟厘定然不是凡人。
谢陟厘牵着两只神兽上殿的时候,心里头还在背之前看的医案,手指头还在回忆施针时的手感,全然没有注意到今天的筵席和以往不一样,还以为只要像平时那样牵着两只神兽蹓两圈,再让神兽叼个果子什么的便算完了。
第一次唤起她注意力的是风煊。
风煊好像就是有一种本事,无论隔着多远,无论周围有多少人,他都能鲜明地将自己与其它人区别开来,冷然独立,傲然不群。
今日他穿着玄底刺金衣袍,戴金冠,面庞英俊至极。
当着皇帝的面,他的视线没有在谢陟厘身上多作停留,两人的视线仅仅交汇了一刹那便分开。
谢陟厘这才注意到两边席上居然不是以往常见的嫔妃们。
再一看北狄使团的人赫然在座,看见神兽,尤其还是两只神兽,个别人已经忘记要替圣女隐瞒身份的事,情不自禁便想跪下来行礼,还好被祭司止住了。
谢陟厘:“……”
今日这是什么宴?
不过她就好比是个耍猴的,不管主人请的是什么客,反正都是耍猴,并没有太大关系。
照着老样子在殿上展示了一遍神兽的风采,豪迈还大咧咧跑到北狄人席上啃了一大块肉——准备来说,是在豪迈经过席上时,北狄使团的人双手奉上了一块大肉,豪迈顺嘴就吃了。
耍完猴——不是——展示完神兽,谢陟厘如往常一样得到了皇帝的赏赐,她跪下来远远地向皇帝磕了个头谢恩,便打算带着两只神兽像往常一样走人。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皇帝问:“美人,如此巨兽,你怎么不害怕呀?”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回陛下,此乃北狄神兽漠狼,据说是天神坐骑,只听从北狄圣女的号令。妾身有幸,在云川城便见过了,故此不害怕。”
谢陟厘觉得这声音耳熟,想了想才想起来是谁。
皇帝十分感兴趣:“北狄圣女?现在何处啊?”
“陛下不知道么?”隔着长长的宫殿,安知意看着谢陟厘,脸上笑得欢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除了北狄圣女,漠狼还会听谁的话呢?”
谢陟厘浑身僵住。
第89章 稀奇
“怎么, 数月不见,圣女便贵人多忘事,不认得故人了吗?还是觉得弄成这般模样, 故人便不认得圣女了?”
安知意含笑道, “当日大将军是得了圣女之助, 才拿下北狄,后来圣女跟着大将军入京,妾身还以为大将军是要把圣女献给陛下呢,怎么陛下竟然不知道?”
“你胡说八道!”北狄祭司跳了起来, “这是哪里来的女子满口胡言?”
谢陟厘心口砰砰直跳。
她曾经也担心过万一被人揭穿了怎么办, 后来发现烈焰军上下守口如瓶,北狄使团忠心耿耿, 绝没有一个人多说半个字,这才放下心来。
可万万没有想到, 有安知意这个祸害。
谢陟厘忍不住要怀疑, 安知意是天生来克她的吗?
风煊手撑在桌面上,青筋暴起, 正要起身。
身旁的路山成一把按住他的手,摇摇头, 以极低的声音:“主子, 忍一忍。”
良妃也朝风煊望过来,脸上虽还维持着平静的神情, 眼睛里却是流露出来明显的担忧。
良妃先一步开口道:“这位夫人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就算有什么圣女, 世间相似之人无数, 也不一定就是这位御兽使。”
安知意道:“圣女姓谢名陟厘,原是北疆西角城兽医,后来随军出征, 也不知怎地,摇身一变,就成了圣女……”
良妃笑道:“这便好笑。北狄的圣女,怎会是北疆人?”
安知意一时语滞,转即便向皇帝道:“陛下若是不信,可派人去云川城,一问便知。”
“来人,把神兽送回去。”皇帝向谢陟厘招了招手,“爱卿,到近前来。”
谢陟厘依令上前。
皇帝打量着她。
宫殿深长,即使是白天,日光也照不到深长,两旁皆燃着七宝树灯。
灯火辉煌,照出谢陟厘焦黄的面皮,粗壮的腰身。
皇帝是爱美之人,这种形貌多瞧一眼都要伤了眼睛。
此时仔细一看,皇帝便发现了之前没有发现过的好东西。
谢陟厘脸上虽黄,脖颈却是白净细腻,像一截净瓶,若是把这肤色匀到脸上,配着那双圆亮的杏核眼,秀挺的鼻梁,端然便是一位美人。
腰身虽粗,头颈手臂却是纤细得很,官袍底下露出来的两只靴子也是秀气得紧,如此纤巧的骨架当然不可能生出这么粗的腰身,所以不单黄皮是假,粗腰也是假的。
皇帝笑眯眯:“谢爱卿,你当真是北狄圣女?”
“父皇。”
风煊的声音响起,低沉肃穆。
谢陟厘回头,便见风煊自席上站了起来。
他起身的姿势宛如刀剑出鞘,铁枪横空,那是杀气腾腾的进攻姿态。
不用他开口,谢陟厘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将不顾一切保住她。
“是。”谢陟厘抢在风煊开口之前,点头答道,“我便是北狄圣女。”
风煊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本已打算告诉皇帝,谢陟厘与他心心相印,虽未成婚,但已是他心目中的妻子。
他这位父皇毫无底线,真儿媳都未必会放过,这个未遂的儿媳更不一定能逃出魔掌,所以他迅速清点了一下在场的人数。
烈焰军的高阶将领,全数在此了。
他若此时冲上去抓住皇帝作人质,凭着这些部属相帮,足以逃出城。
这自然是便宜了太子。太子会开心地一路追杀上来,巴不得他赶快把皇帝撕票。
而他便是弑父弑君,要受千夫所指,要被万民唾弃。
但那又如何?
万古流芳也罢,遗臭万年也罢,他绝不会拱手把阿厘让给他人。
可谢陟厘一句话就把他的后招堵得彻彻底底。
“哦?”皇帝兴致盎然,“那你为何要假扮太医,又做这副打扮?”
“回陛下,这都是天神的旨意。”谢陟厘恭声道,“臣本是一介军医,意外之中得到神谕,命臣助大将军平定北狄,合两国为一家,让世间再无战火。天神还给出谕示,大央皇帝乃天地灵气所钟,受神明赐福,所以命我将神兽献给陛下。只是献兽之事要等待天时,唯有另一头神兽归于陛下之刻,才是臣献兽之时。”
或是放在一年前,谢陟厘打死都不敢相信,自己能张口就编出一套谎话,还编得这么顺畅流利,一个磕绊都不带。
“天神谕示,时机到来之前,一切便是天机,臣不能向任何人泄漏,所以臣再三恳求大将军,求他看在两国和睦的份上,助我完成这此次献兽之举。”
谢陟厘说着,转身面前,向风煊行了一礼:“多谢大将军成全。”
行礼之际,用力向风煊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