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公主话,奴才到了半个时辰了。”
一说到此处,吴书来就满心满眼儿都是苦涩,本以为接五公主去养心殿是个极为轻省的活计——在此之前,他已经做过无数回了——他甚至在来翊坤宫之前,就已经跟乾隆打了包票,定会好好完成这项任务。
可谁能料到,五公主在想事情的时候,居然会这般出神呢?
吴书来连着轻唤了五公主好几声,五公主都没有响应,吴书来怕耽搁了五公主的要事,引得五公主发怒,也只好干巴巴地等在一旁,跟个小可怜似的。
好不容易芃芃从思考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回应了吴书来的“呼唤”,吴书来险些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他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谁能料到呢,越是简单的任务,便越容易出现岔子。
吴书来在翊坤宫等了半个时辰,倒是不妨事儿,就怕乾隆在养心殿等着等着,那心情又开始不美妙起来……眼下,吴书来都已经不奢求乾隆能够赏赐他了,只要别赏他板子,就已经不错了!
“什么,都半个时辰了?”芃芃发出了一声惊呼,与此同时,她身边儿伺候她梳妆打扮的红杏也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几乎三两下就将芃芃的头发给梳好了,幸而芃芃这身衣裳也还算是能够出去见人,否则,若是再等她换完衣裳出来,只怕黄花菜都要凉了。
芃芃将她写下来的墨迹未干的那些纸张交给了一旁的红菱:“替本宫好生收着,日后本宫有大用的,不许旁人偷看。”
此时,芃芃这小大人一般交代红菱的模样,让红菱觉得有些想笑。
不过,她回想起自家公主方才那认真地坐在桌案前低头写写画画的模样,终是没有笑出来。兴许,五公主并不是在胡乱涂涂写写,而是又得了上苍给的什么指示吧?
自打芃芃得上苍托梦,先是“预言”准噶尔亲王的反叛,而后又得仙人赐下灵药、治好准噶尔的瘟疫、令准噶尔人彻底归心之后,芃芃在底下人的心中,就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有时候,红杏甚至觉得,自己看到的,并不是芃芃本人,而是某位暂借芃芃身躯在人间行走的仙人。
无论如何,既然主子吩咐了,红菱就要好生遵循自家主子的吩咐去做。
红菱与红杏早已确信,当初她们自请调来芃芃身边儿,是她们所做过的最正确的选择,如今,芃芃身上有“得天眷顾”这层光环在,她们伺候芃芃自然只会越发尽心,不会因为芃芃年幼而忤逆芃芃的意思,同样也不会因为芃芃偶尔流露出与她年龄不相符的神色就生疑。
这也是芃芃要率先给自己套上“祥瑞”之名的原因。有了玄学的光环在,当她做出一些违背常理的事情时,不必她亲自解释,她身边儿的人自己就会通过脑补来为她找到理由。
……
当吴书来带着芃芃抵达养心殿的时候,久等芃芃不至的乾隆果然发了好一顿火。
当然,乾隆这通火自然不是冲着芃芃去的,在他心中,自家女儿千好万好,是肯定不会有错的,如果有错,那么错的一定是别人,绝对是吴书来自个儿在路上耽搁了,或者是没有将乾隆的意思传达到位。
因此,芃芃与吴书来到了之后,乾隆连问都不问,火气直冲着吴书来去:“朕让你去将公主接来,你就是这么办事儿的,啊?亏你在离开之前还拍着胸脯跟朕保证,说这样简单的活计,你一定能够很快办妥。朕真是不该信了你的胡言乱语!”
寻常人干等了一个多小时,都会一肚子火气呢,更别说日理万机、时间金贵无比的乾隆了。
此时的乾隆,直接化身暴龙,对着吴书来就是一顿猛烈抨击。吴书来自知理亏,面对盛怒中的乾隆,也只得小心地赔不是,并希望乾隆能够尽快地把心中的这些火气给发完。
吴书来能忍,芃芃却是不能任由乾隆的“暴龙”状态这么持续下去,毕竟这次,她来晚了,其实并不能说是吴书来失职。
于是芃芃笑嘻嘻地凑上前去,坐在乾隆的膝头冲他撒娇:“汗阿玛不要生气了,女儿才来,您就发了一顿邪火,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对女儿不满呢!”
乾隆见了爱女,满心满眼都是欢喜,即便是胸腹内尚有火气没有发完,也舍不得对着爱女说重话,便摸了摸她的头道:“汗阿玛知道咱们芃芃是好孩子,自然不会冲着咱们芃芃发火。”顿了顿,他又阴阳怪气地道:“只是有些下人实在是不中用,当主子的若是对底下的人一味和善了,底下的人就不把主子的话当一回事,面对这样的人,自然要好生教训一番。”
“汗阿玛说得对,不过,在女儿看来,下人失职,汗阿玛只管罚他们就是了,可千万别为了他们气着自个儿,生气伤身,划不来的。”芃芃说着,扫了乾隆身边儿战战兢兢的吴书来一眼:“吴公公,还不快去为汗阿玛沏一杯降火的茶来,也好去一去汗阿玛的火气?”
吴书来知道,芃芃明面儿上是顺着乾隆的话,实际上是在为自己解围,不由感激地看了芃芃一眼,而后又拿眼睛去瞅乾隆,想看看乾隆的意思——虽说都知道乾隆对五公主十分宠爱,几乎从来没有当面儿驳斥过五公主说的话,但吴书来到底还是乾隆身边儿的人,需得以乾隆的命令为准。
乾隆见吴书来偷偷地以眼神请示他,不由冷哼了一声:“五公主既然都已经给你安排好任务了,还不快去?难不成,还要朕亲自来请你吗?”
吴书来如蒙大赦,赶忙下去沏茶。虽说眼下乾隆余怒未消,但依照五公主的受宠程度,只要乾隆与五公主说会子话,想必等他呈上茶水的时候,乾隆的气也就消了吧。
眼见着吴书来落荒而逃的样子,芃芃伏在乾隆的肩头,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乾隆方才对着吴书来吼了几句,心中的火气已是消去了不少,眼下他见自家小闺女笑得如此开心,心中剩下的那点子怒火便也所剩无几了。
对于乾隆来说,芃芃的笑容极具感染力,只要芃芃在乾隆跟前笑一笑,哪怕乾隆有十分的火气,也会立时变得只剩下五六分,若是她再与乾隆说几句逗趣的话儿,便连那五六分火气,也都尽数消弭了。
无怪乎养心殿的人都视芃芃为乾隆的“灭火器”,只要乾隆心情一有个不好的征兆,他们就想着去翊坤宫“搬救兵”。
“能讨你欢心一笑,这老货终归也算是有点儿用处了。”乾隆道。
芃芃心知,乾隆虽然眼下言语中对吴书来极为不客气,但他与吴书来到底是打小儿一起长大的情分,旁人比不了的。况且,此番芃芃与吴书来晚到,还真怪不得吴书来,因而,芃芃开口为吴书来说话道:“今日汗阿玛派人来传唤女儿,女儿会晚到,原是因为女儿得了上苍指引,告知了女儿一些事情,女儿一时琢磨不透,便将那些事情给一一记录了下来,只待日后再慢慢留意这其中的信息。吴公公不敢打断女儿,便只有在一旁干等着,直到女儿完成那些事情的记录……汗阿玛应该不会责怪女儿吧?”
乾隆闻言,自然不会责怪芃芃,恰恰相反,他对芃芃口中的“上苍指引”很是在意,毕竟,芃芃得到的指引,已经让乾隆尝过两次甜头了,乾隆对此事,自然会越发看重。
“汗阿玛不怪你,幸而那吴书来还算乖觉,没有擅自打断你的记录,否则,若是因为他之故,导致朕没有接收到上苍想要传递给朕的信息,看朕怎么收拾他。”
刚刚捧着茶杯走到门口的吴书来:奴才好惨啊,怎么着都要挨骂。哎,罢了罢了,幸而有五公主在。且五公主对奴才印象向来不错,有五公主帮忙说话,料想奴才也不会吃什么亏。
顶着乾隆的“言语威胁”,吴书来面不改色地将凉茶奉予了乾隆,这正是芃芃所要求的让乾隆清热降火的茶。
“汗阿玛,茶水来了,您先喝上一口,平复一下心情,咱们再接着说。”芃芃看了侍立在一旁,努力缩减着自身存在感的吴书来,劝乾隆道:“总之,此事真的不怪吴公公,您就不要再生气了,也不要再责怪吴公公了。”
挨了这么久骂,好不容易听到芃芃为自己说了几句公道话,吴书来简直眼泪都要出来了,他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哼,朕知道了,朕不会再责怪他。”
芃芃捻着桌上提早备好的桂花糕,吃了一小块,只觉得甜而不腻,香糯可口,便开心地拍着手道:“只是不责怪,还不够呢。女儿听说,您交代吴公公做事,其中有一件就是去迎接女儿,若是做好了,便会给他奖赏,是也不是?”芃芃笑吟吟道:“既然汗阿玛不生气了,这奖赏也是不能少的。”
乾隆闻言,有些怪不高兴的,他斜了一旁的吴书来一眼:“你倒是好命,有朕的五公主亲自为你求情。罢了,既然芃芃都为你开口了,朕自然不好不给芃芃面子,你这就下去领赏吧。”
“多谢皇上,多谢公主。”
按照吴书来所想,这次他惹得乾隆动了怒,不被乾隆责怪,便已是万幸了,哪里还能指望乾隆的赏赐呢?好在芃芃小小年纪便十分聪颖,且又懂得体恤他们这些下人不易,主动在乾隆跟前为吴书来说好话,吴书来这才能够得到这些好处。
吴书来对芃芃印象向来不错,经了今日之事,对她的好感度更是达到了顶峰。
在吴书来退下之后,方才当着他的面不好开口的一些话,总算也可以说出来了。
“芃芃,你告诉汗阿玛,‘上苍给你的启示’,究竟是什么启示?”
芃芃心道,果然,乾隆最在乎的还是这个,自从给自己套上个神棍的光环之后,她似乎就在神棍这条路子上越走越远了呢。
不过,关于欧洲列国的发展,终究不像先前那两次一样,这不是一件具体的事,而是一种状态,芃芃没法直截了当地告知乾隆。因此,在经过了一番思考之后,她对乾隆道:“不知是不是神仙灌输给我的念头,总之,我方才坐在桌前时,似乎自然而然就‘看’到了,大洋彼岸,有个叫做英吉利的国家,耕种了一些作物,并发明了一些农具,在使用了那些农具之后,田中的产量似乎有了较大的提升……如果可以的话,汗阿玛一定要把他们的农具以及作物种子弄到手,指不定会对提高咱们大清的作物产量也有一些帮助呢!”
芃芃兴致勃勃地拉着乾隆的手说道。
乾隆“唔”了一声,对于芃芃的这些话是来自仙人的教诲一事倒是毫不怀疑,毕竟他本人对于欧洲那些事儿不怎么感冒,压根儿就没有告诉过芃芃世界上还有英吉利这么个国家,芃芃虽说平时也能接触到一些传教士,但这些传教士中以法国人为多,既然如此,芃芃能够清楚地得知英吉利的事,自然就只有可能是仙人告诉她的了。
想到此处,乾隆不由看向了桌案上那封被他放在一边的书信,那是来自英吉利的通商请求书信。就在方才,他刚准备拒绝这在他看来对大清而言毫无益处的请求,不过在这档口上,仙人却忽然告知了芃芃关于英吉利之事……
看样子,这通商请求,还得再斟酌一番呢。
若是果真要与英吉利通商,他们是不是能够把英吉利的农具以及种子给弄过来?英吉利还有什么东西,是大清恰好需要的吗?与英吉利通商,要采取什么样的模式比较好呢?
不知不觉间,乾隆的心思已经转到了“如何与英吉利通商”上,这时候,他早已不记得方才自己在骤然收到这份通商书信的时候,心中是何等抵触了。
芃芃眼尖地看到了乾隆桌案上摆着的一封具有异域风情的书信,不由有些了然。看样子,她这回也算是歪打正着,恰好赶上了英国那边儿给乾隆传递书信,意图与大清通商。既然如此,这个机会可得好好把握住。
眼下英国还没有成为后世那个日不落帝国,且又身陷欧洲霸权争夺战中,大清若是在此时与英国建交,双方还能够平等往来,大清在进口一些有用的器物之时,还能够顺带着偷师几手。
“汗阿玛,您在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了?”芃芃轻轻推了推乾隆的手臂。
乾隆像是忽然从梦中惊醒一般,看向自家小闺女天真无邪的面容,他轻声道:“芃芃,英吉利求朕与其进行通商往来,你觉得,朕要不要答应呢?”
芃芃心中一喜,心道,来了。
“为什么不答应?他们既然向我们提出通商请求,自然是看中了我们的东西,刚好,我们也看中了他们的农具和种子,双方进行交换,岂不是正好吗?”芃芃深深地看着乾隆:“汗阿玛,八旗军困居一隅,最终由老虎沦为家猫,我大清固然强大,可若是不与其他国家往来,最终,又焉知不会步了八旗军的后尘?”
“我听说,老祖宗康熙爷曾十分推崇法兰西,当时的法王路易十四几乎称霸了整个欧洲,但汗阿玛可知,现在的法兰西已被英吉利迎头赶上?英吉利是法兰西的临邦,常与法兰西发生冲突,虽说不能每战必胜,但这些交锋,终是促使着英吉利不断高速地发展着。这世间兴许会有一时的霸主,但没有谁能够一直称霸。唯有一直保持着高速发展,才能够不被他人赶超。一旦自以为没有了天敌,便会从内部开始瓦解……我认为,英吉利与法兰西等国之间的关系,也能够给我们带来一些启发……”
在说完这么一番长长的话语之后,面对渐渐露出震惊表情的乾隆,芃芃的神色忽然转为迷茫之态:“哎?女儿方才是不是对汗阿玛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说着,芃芃有些苦恼地拍着自己的脑袋道:“不知怎么的,今天女儿头脑中,忽然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来,女儿自己都还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呢。总之,汗阿玛要是觉得女儿说的话很奇怪、很不能够理解的话,就忽视这些话吧。我会努力地学习,努力地理解这些话的意思。”
乾隆见状,越发笃定,芃芃方才的那些话,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而是上苍借她之口告知自己的。
他原以为,自己文治武功,指谁打谁,连难缠的俄国也对他服了软,想来离万国来朝之景也不远了。可没想到,在这档口上,上苍却当头给了乾隆一棒,告诉他,别自作多情了,着眼看世界才是紧要事,他不免有些郁郁。
倘若说这话的是乾隆手底下的普通臣子,只怕乾隆会对这番话嗤之以鼻,并狠狠地惩罚那个胆敢唱衰大清之人。但说这番话的是芃芃,且乾隆已经认定了芃芃说这话是上天在背后示意……
总之,眼下,他的心情很不妙。
乾隆觉得,哪怕是面对女儿可爱的笑脸,他一时之间都不能很快地平复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