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制都统手下有三百人,在八旗军中地位已不算低了。乾隆遇到的一行人中竟有都统的儿子在,也难怪这些人被抓了仍然有恃无恐。
乾隆冷笑一声,他倒要看看,这所谓的都统,究竟是会依照礼法办事,还是会不问青红皂白偏帮他自己的儿子。若是前者,那还有救,若是后者,这将领之位索性也别要了!不过,那所谓的都统能够养出这样一个儿子来,乾隆对他的觉悟着实不抱希望。
与此同时,乾隆也想要看一看,八旗军,究竟腐烂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对于眼前这些不知大祸临头、依旧不断叫嚣的八旗子弟,乾隆连个眼神也懒得给。
他低下头,看着芃芃的小脸,问道:“芃芃方才,可是吓坏了?”
方才那不知好歹的人在乾隆眼皮子底下公然侮辱芃芃,竟还幻想着芃芃给他做洗脚婢,乾隆着实被气坏了,没忍住直接拔剑切断了那人的胳膊。
可现在,乾隆想起芃芃还在自个儿身边儿看着,便不由有些后悔。他在芃芃跟前,从来都是一副和蔼可亲的阿玛形象,对待外人之时那冷酷无情的一面,从不曾让芃芃见到过。
如今,芃芃见了他的另一副面孔,会不会感到不适?
还有,芃芃从未见过血,方才他斩断那人手臂的模样,着实是骇人了些,芃芃会不会害怕、不安?
对于这些胆敢冒犯自己与自己女儿的人,乾隆自然是不会放过的。但若是为打老鼠伤着了玉瓶儿,为了处理这帮渣滓吓坏了芃芃,可着实是划不来。
面对乾隆的关心,芃芃摇了摇头,稚声稚气地说道:“我不怕,阿玛。”
乾隆见她明明小脸苍白,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由有些心疼,伸出手去抚住她的脸颊:“阿玛知道,你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儿。若是害怕,就与阿玛说,阿玛不会笑话你的。”这样说着,乾隆心中对那几个八旗子弟的怒意却是更厉害了。
“我是真的不怕,你不用为我担心。”芃芃用脸蛋轻轻蹭了蹭乾隆的手,眼神明亮,目光柔软而又依赖。
这等姿态,若是放在平时,是很让乾隆动容的。
只是这回,乾隆显然没那么好糊弄,他见芃芃非要嘴硬,正好亲自开口拆穿了她:“芃芃,你知不知道,你撒谎的时候,眼睛会到处乱瞄。”
嘎?这都能看得出来?
芃芃不由开始思考,她究竟撒过几回慌,又被乾隆看出来几次。
嗯……貌似刚才在公主府附近神游的那一次,就找了托词说给乾隆听呢,这似乎有点儿尴尬呀,她还一直以为面部表情管理得很到位,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来呢。
既然被乾隆给看出来了,而且乾隆还亲口拆穿了她,那就没办法啦。
芃芃小小声道:“好吧,方才看着他们凶神恶煞举的样子,还是有点儿害怕的。不过,一想到有阿玛护在我身前,我似乎也没那么害怕了呢,阿玛在我心中,一直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说到这儿,她的双眼有些亮晶晶的。
“不过,方才那人举着酒瓶朝阿玛冲过来的时候,我是真的有些担心阿玛。”芃芃指着其中一人愤愤不平地道:“居然敢对阿玛图谋不轨,待会儿阿玛可要好好惩罚他一番!”
最后一句话,有转移注意力之嫌。
乾隆听出来了,不过他还是面色柔和地弯下腰,将额头轻轻抵在了女儿的额上:“好,芃芃放心,阿玛定不会绕过那人的。现在有一件比惩治那人更重要的事,阿玛现在想知道,芃芃既然相信阿玛,又为何担心阿玛?”
芃芃歪了歪脑袋:“相信阿玛,与担心阿玛,并不冲突呀。阿玛骑射功夫了得,在教十二哥他们习武的时候,十二哥他们几个加起来也不是阿玛的对手,甚至就连咱们的教习师傅,都对阿玛甘拜下风,所以我相信阿玛的身手,对阿玛有信心。”
“但在实战之中,除了自身的能力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因素在,比方说,这人实力比不上阿玛,便意图偷袭阿玛,若不是阿玛警醒,身边儿人又得力,只怕就被他得逞了。所以我会担心阿玛。”
乾隆最是喜欢听小闺女用软软的语调做着这种头头是道的分析。
更何况,这分析之中,每一句话,都透着对他的关怀,他自然更是欣喜。
就连方才,这几名八旗子弟胆敢当街对他动手带来的愤怒,都被小闺女这和缓的语调和关心的眼神给安抚了。
乾隆不由在心中感慨,小闺女真是自己高兴的源泉所在。
今日若不是有小闺女在,只怕自己就要趁兴而来,败兴而归了——八旗军这种作风,着实是让人火大。
父女俩在这边儿交谈得正欢,另一边儿,被制住的几人见到这副情形,越发觉得乾隆目中无人,是有意在折-辱他们,他们低垂着头,眼中露出了阴郁的光芒。
只要再过一会儿就好,只要再过一会儿,待他们的靠山来了他们就可以扬眉吐气了!
正在这时,梨园外头传来了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只听着这脚步声,便可知道,外头来人了,且数量绝对不少。
几名八旗子弟如蒙大赦,面上闪现出欣喜之色。
下一刻,梨园的大门便被人一脚狠狠踹开了,来人身穿甲胄,身后跟着数以百计的士兵,看着好不威风,看样子,这人就是方才那几名八旗子弟口中的都统了。
只见这都统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直接略过了缩在一旁、瑟瑟不安的梨园之主,逼近了乾隆一行人:“胆敢当街袭击八旗军的,就是你么?你这样做,莫非想犯上作乱?”
他一眼就看到自家儿子被人斩断了一条手臂,看起来要多凄惨有多凄惨,顿时勃然大怒:“来人,将他们给我绑起来!”
乾隆见这都统果然不分青红皂白,只知道偏帮儿子,不由冷笑道:“八旗军,就可以为所欲为么?”
“曾经的八旗军,是英雄,有再多的凶悍之气,那都是对着敌人去的,可如今的八旗军倒好,整日游手好闲、正事不做,士兵只会欺压底下的百姓,将领只会包庇底下的士兵,依我看,说你们是狗熊,都是抬举你们了!”
“你!”
自打做了都统以来,走在大街上,谁人不敬着他,他又几十受过这样的难堪?在听到乾隆一番讽刺八旗军的话之后,这名都统险些要气炸了:“拿下,快将他给我拿下!把他的嘴给我堵起来!还有,他切了我儿一条胳膊,我也要切掉他一条胳膊!”
“我倒要看看,究竟谁敢!”
到了这个地步,乾隆还是没有亮出身份,只是命人拿出了一块带着黄丝绦的玉佩。
这等玉佩,按例只有皇族与宗亲可以使用,都统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身边儿的人脑子可还是清醒的。若要说在这京中,还有谁是八旗子弟得罪不起的,便要属皇亲国戚与宗室子弟了。
平日里都统的儿子在外头惹了事,苦主碍于八旗军之势,非但不会与都统的儿子起冲突,反而会客客气气地向他认罪。可今儿个,都统的儿子却是踢到铁板了!
眼前之人,可是宗室子弟啊!
且他方才居然敢当众对八旗军一阵冷嘲热讽,可见他在宗室中的地位也绝对不低,指不定便是哪个亲王郡王,再不济也是贝勒、贝子一类的人物,绝对不是他们能够惹得起的。
一旁被人制住的都统之子,由于角度的关系,没看见那块带着皇丝绦的玉佩,他见自家阿玛带来的人迟迟没有动静,不由对那些人破口大骂了一番,指责他们是废物、没用的东西。
然后,他就听见自家阿玛声音不复方才的愤怒,甚至是有些恐惧地向乾隆一行人请罪,道是自己有眼不识泰山,还请乾隆恕罪云云。
这声音,就如一盆冷水一般,兜头泼下,浇熄了都统之子的愤怒,也让他的心中滋生出了些许恐惧之情来,他开始意识到,斩断自己手臂之人,恐怕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自己的父亲非但不能帮自己出气,归家之后恐怕还会责怪自己不长眼睛,得罪了贵人。
正在这时,都统之子听到自己的父亲问起了对方的身份。
都统之子不由竖起了耳朵,他也想知道,自己得罪的,到底是哪尊大佛。
可谁知,那人并没有正面回答都统的问题,只是对都统道:“请罪就不必了,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又何必来跟我请罪?倘若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普通人,只怕现在,就不是你跟我请罪,而是我跪在你的面前求你放过我和我的女儿了……呵,八旗军竟嚣张跋扈至此,着实让我开了一回眼界。”
“你这儿子,方才竟不知天高地厚,想让我的女儿去给他做洗脚婢,还对我的女儿动手动脚,我这才挥剑斩断了他一条胳膊。听说你们八旗军向来彪悍,若有人得罪了你们,你们在弄清楚对方的住址之后,便会上门去找麻烦。你若是对我断你儿子一臂之事怀恨在心,想在查清我的身份之后上门找我麻烦,只管来,我等着!”
说完这话,乾隆给身边儿的侍卫们使了个眼色,那些人将被他们制住的八旗子弟狠狠往地上一推,他们顿时便摔得眼冒金星。
都统等人一时之间摸不准乾隆一行人究竟是哪家宗室子弟,不敢为这几人出头,只是打定了主意,要将乾隆的身份好好儿地查出来,派人上门赔不是,否则,这宗室子弟若是一状告了上去,他们怕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都统在八旗军中毕竟也只是个小将领,如果上司知道他得罪了宗室子弟,是绝对不会保他的。
乾隆此番毕竟是微服出宫,且他眼下宁愿让都统误以为他是宗室子弟,也不愿意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今日之事,他准备暂时打住,便只命人卸掉了那几名犯事八旗子弟的胳膊,而后便把那几名八旗子弟还给了都统:“你且带着他们回去吧,等过几日,自有人上门问罪!”
都统等人正一脸懵逼着,就被乾隆给赶出了门外,连求情亦或是赔罪的机会都没给他们。方才在他们离开之前,乾隆所说的那一番话,简直让人胆颤心惊,就如同知道自己头上悬了把刀,但不知道这把刀会何时落下,更不知道这把刀会从哪个方向落下一般。
此时此刻,都统真是恨极了这个给他到处惹祸的儿子,若不是他这儿子因为失血过多,已经快要晕厥过去了,只怕都统能再赏他两耳巴子!
“不行,咱们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都统在梨园外来回踱着步,对手底下的一名亲兵道:“待会儿,他们离开的时候,你悄悄地跟着,看看他们究竟往哪个府上去。看到之后,不要声张,悄悄儿地来告诉我。”
这名亲兵没有别的长处,在隐匿行踪、打探情报上,却是颇有些门道。自家上司发了话,他自然得听从自家上司的命令。
而此时,梨园之内,一场灾祸消弭于无形,梨园之主也总算是松了口气,对待乾隆一行人的态度越发恭敬了。
自他这梨园开张以来,他也见过不少人与八旗子弟对上,可最终那些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似今日这般,与八旗子弟对上,非但没有吃亏,反倒还让八旗军诚惶诚恐向他们请罪的,梨园之主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忽然意识到,他要是能够把眼前之人伺候好了,日后,他也算是有了一个强硬的靠山了。
想到这儿,梨园之主不由给那名仍然瑟缩在乾隆一行人身后的旦角儿使了个眼色,旦角儿见状,心中一动,贝齿轻咬红唇。她知道梨园之主是个什么意思,只是,对于要不要如此行事,她还有些犹豫。
这旦角儿在刚开始靠近乾隆的时候,被人如防刺客那般警惕着。可待周围之人明确了她的确不是刺客而是被八旗子弟迫害的苦主之后,也就默认了她躲在他们的身后。只要旦角儿与乾隆和芃芃保持着距离,不试图无故靠近他们,侍卫们自然也不会对她做什么。眼下,这旦角儿与乾隆和芃芃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比起旁人来说,已算是极近的了,倘若她想要做些什么,倒也方便。
她生得年轻貌美,声音如黄莺一般动听,这才小小年纪就成了海棠梨园的台柱。不知是不是唱多了戏的缘故,她也学了些戏中人的性情模样来,心气儿颇高,自然看不上方才那些只看中她美色便想要强迫她的纨绔子弟。
只是眼前之人到底是不一样的,方才,他从那些纨绔子弟的手中救了她,身份不俗又英武不凡……这样一想,旦角儿对梨园之主暗示她做的事,便有几分愿意了。
于是她娇滴滴地向乾隆道了谢,并向乾隆表达了她对乾隆十分感激、想要报答乾隆的心情。
芃芃见状,顿时便来了精神,没想到,今日在看了“八旗子弟逞威风”这出戏码之后,竟还能够看到“女子蒙恩以身相许”这出戏。这次可算是没白来一趟,这梨园里上演的戏码,当真是一出比一出精彩。乾隆平日里最是喜欢那等弱柳扶风般的女子了,也不知眼前这位假贵妃,能不能入得了他的眼呢?
在见到旦角儿嗲声嗲气与乾隆说话的情形后,芃芃戏精附体,一手拉扯着乾隆的大指姆,可委屈可委屈地说道:“阿玛,你怎么光顾着跟这个姐姐说话,不跟我说话?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然后,她脑门儿上就挨了乾隆一记脑瓜蹦:“朕看起来,像是那么肤浅的人么?”
说着,乾隆便结束了与旦角儿的交谈,三言两语打发了她,而后拉着芃芃向梨园外走去。
乾隆可不是唐明皇,他虽说对文艺有些兴趣,在戏曲方面与这旦角儿也能够聊上几句,但谁若是指望光凭着几出戏就把他迷得神魂颠倒,那就有点儿可笑了。
平心而论,这旦角儿的确生得不错,嗓音也好听,若是在宫中遇到这样一个女子,乾隆兴许会乐意宠上一宠。不过,她既然是宫外的女子,且还是梨园出身的女子,那就算了吧,乾隆可不希望背上个色中恶鬼的名声。
更何况,乾隆这回出宫,本是为了带女儿看公主府,这回宫的时候若是带着个妖娆的女子回去,算是怎么回事儿?
“汗阿玛预备如何处置方才那些人?”到了马车上,芃芃与乾隆说话,自然就不必那般小心翼翼、避人耳目了。
“他们既是军营中人,自然该按照军规处置!八旗军的风气,也该好好整顿一下了。”乾隆叹道:“朕原以为,今日的八旗子弟,虽然大不如前,但心里头总该有些分寸,不至于太过胡来……可今日,朕一见之下才知,说是八旗子弟,可他们中有些人,实在与那等帮派混混、地痞流氓无异!”
芃芃静静地听乾隆宣泄着心中的情绪,忽然道:“汗阿玛可曾想过,他们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女儿虽年纪小,不曾见过八旗军早年的锋芒,但女儿也曾读过史书,知道八旗军在我大清开国的时候,原是一头猛虎。可如今的八旗军,充其量只能说是一只病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