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妃的确不懂,雍容华贵的牡丹,为何会突然产生了对菊花的欣羡,但毋庸置疑,孝贤皇后所做的选择是对的。因为乾隆在看到与往常截然不同的她时,眼中盛满了惊艳之色,并称赞孝贤皇后“淡妆浓抹总相宜”。
后来,令妃才想明白了,乾隆定是平日里见惯了孝贤皇后盛装打扮的样子,偶然见到孝贤皇后去了雕饰的模样,才会感到十分新奇。说白了,在她看来,体验什么情怀是假,孝贤皇后想要重新激起乾隆对她的新鲜感才是真。毕竟,孝贤皇后虽还美貌,但孝贤皇后嫁给乾隆已有多年,在新鲜感这一点上,孝贤皇后肯定是比不上新晋妃嫔的。那时候的孝贤皇后,虽还得乾隆宠爱,但这份宠爱与早年帝后的浓情蜜意相比已是衰减了不少。若是再过些年,孝贤皇后年老色衰了,指不定这份爱意也就随风消散了。
有时候,令妃甚至觉得,是死亡成全了孝贤皇后,她死在了最美好的年华里,死在乾隆对她的爱意还未彻底淡去之时。所以,在她死后,乾隆才会那样的怀念她,不仅作诗悼念她、从令妃身上寻找她的影子、还对她的亲眷们格外优待。
不过,不管乾隆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对孝贤皇后念念不忘,总归,如今的受益人是令妃。
时隔多年,令妃相信,乾隆若是见到酷似当年站在花海边的孝贤皇后的女子,定会受到震撼,说不定,还会直接原谅她的那些个过失。毕竟,她也没有真正伤害到和敬公主,不是吗?她只是被手底下的心腹蒙蔽了,没有察觉到她的自作主张而已。
是的,早在乾隆发现她对孝贤皇后留给和敬的人动了手脚时,她就准备把这事儿推给棠晚了。虽说这样有些对不住棠晚,但只有她这个做主子的好,棠晚未来才有可能脱困。日后待她得了势,她必不会忘记棠晚所做出的牺牲。
令妃在菊园中胡思乱想着,但她没有料到,率先发现她的,不是乾隆,而是乾隆的新晋宠妃芳贵人。说来也是巧,芳贵人在入宫之时,曾被据说温柔可亲的令妃暗中警告敲打过,因此心中一直对令妃有成见。
当初令妃得势时,芳贵人自然不敢与她别苗头。可如今,令妃眼见着失宠了,乾隆见宠幸令妃的日子平摊到其余妃嫔的身上,芳贵人成了最近最炙手可热的妃嫔之一,她自然也就嘚瑟了起来。要不是令妃最近闭门不出,芳贵人还想到她跟前去好生奚落她一番呢,没事在别人面前摆什么谱,不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宫女出身吗?
芳贵人自然也是打听到了乾隆近期有可能要来菊园中赏菊的消息,这才精心打扮了一番,等着与乾隆来一个美妙的“偶遇”的。可谁知,在见到乾隆之前,她先见到了站在菊花边搔首弄姿的令妃,看样子与她打着一样的主意,也是来“邂逅”乾隆的。这下,芳贵人就不满了,夺人宠爱犹如夺人饭碗,她自然不能忍。
芳贵人轻生一笑,语气中充满了揶揄:“本宫见有人穿了黄色衣衫,还道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呢,谁知,竟是令妃娘娘。令妃娘娘已是年近三十的人了,眼下也开始生出细纹来了,再穿这种颜色的衣衫来,怕是不大妥当吧?也难怪皇上最近都不肯去看望令妃娘娘了。连赏赐东西时,都忘了令妃娘娘的延禧宫,定是被令妃娘娘给伤到眼睛了。”
这话,与明着说令妃人老珠黄却故意装嫩,没什么区别。
其实,令妃的样貌并没有芳贵人说的那样不堪,总体来说,她保养得还是不错的,眼下虽有几条细纹,但并不深,只消稍稍勾描,便可遮掩下去。非但如此,她身上还有几分属于成熟女人的韵味来,私下里与乾隆相处时,举手投足间都带出一种风情来,这是那些豆蔻年华的少女所没有的。
倘若令妃当真年老珠黄了,乾隆怎么也不可能这般宠爱她,他到底是个视觉动物。
令妃身边儿的茯苓听了芳贵人的话,脸色顿时就变了,自家主子被人如此挑衅,她做宫女的脸上自然也无光。
茯苓上前一步,大声呵斥道:“你不过一个小小的贵人,竟敢这般与令妃娘娘说话,你的宫规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还不快快向令妃娘娘行礼认错!”
自得宠以来,周围人见了芳贵人都是客客气气的,如今令妃身边的一个宫女却敢对着她大呼小叫,芳贵人也忍不住了。
她指着令妃道:“就凭一个失宠的老女人,也配让我对她认错?笑话!你难道不知道,你家主子已经彻底失宠了吗?如今,本贵人才是皇上最为宠爱的妃嫔,要是惹怒了本贵人,你们别想有好果子吃!”
说着,芳贵人讥讽地看着令妃:“令妃娘娘,你说,现在我要是大喊大叫,说你故意推我,闻声赶来的下人们,是会信你,还是会信我呢?皇上知道你做出了欺辱和敬公主之事后,又打压宫中新晋宠妃,你猜猜,他会对你有多失望?”
令妃脸色铁青:“你敢陷害本宫?”以往这招,都是她对别人使的,比如皇后,比如嘉贵妃。
当然,她的手段不会像芳贵人这般粗劣,她只会在自己与皇后以及嘉贵妃发生口角之时,“恰好”让乾隆看到,然后先入为主地产生她被二人欺负了的想法罢了。她也不需要明着跟乾隆告状,只需要给乾隆一些暗示,乾隆自然会偏向她,心疼她。凭着这些小窍门,她已经明里暗里让皇后和嘉贵妃吃过不少亏了。
然而,令妃没有料到,今日竟会有人用相同的招数来对付她。
令妃不由紧张了起来,眼下乾隆对她的信任正处于低谷期,若是芳贵人对乾隆哭诉,她还真不能肯定结果会是如何。毕竟,眼下在场的就只有令妃手下的人和芳贵人手下的人,并没有第三方人可以作为人证,可以说,这事情的处理结果如何,端看乾隆信谁。
然而这丝紧张,在令妃看到树后的一片镶金边衣料时,彻底消散了。
“芳贵人,你有幸得了皇上的宠爱,正该与宫中其余姐妹们同心协力,好生伺候皇上,为皇上分忧,为皇家绵延子嗣才是,怎可如此善妒,仗着自己得了宠,就不把宫中姐妹放在眼里,还意图欺瞒皇上?你这样,对得起皇上对你的信任吗?”
芳贵人一听令妃这样假仁假义地教导她,不由怒了:“少装模作样了,这样的事,你做得难道还少吗?我如今不过是让你也体会一把被你陷害之人的感受罢了!你敢说,罪妃戴佳氏不是这样一步步落入你的陷阱的?你也不过是仗着皇上信任你,欺瞒皇上罢了!”
令妃听芳贵人欲把话题引到戴佳氏身上去,顿觉不妙,开口想打断芳贵人的话。
虽不知为何,但乾隆明显是因为戴佳氏之事疑上了她,在她嫌疑还没有彻底洗清的时候,不宜再让乾隆想起戴佳氏这茬。
谁知,令妃还没有开口,芳贵人几步走到她跟前,然后,她像是被谁狠狠推了一把似的,跌坐在了地上,一双手还紧紧地攥着令妃的衣服下摆,青筋毕露。做戏就要做全套,为了取信于人,她这一摔,可是摔得结结实实,丝毫没有掺水分,一张秀美的面孔因为疼痛而扭曲了起来。
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定会觉得这是令妃所为。
有谁能够想到,这样娇艳如花的女子,对自己下起手来,竟会这样狠呢?
芳贵人虚弱地仰头看着令妃,巴掌大的小脸上布满了汗水,长而浓密的睫毛眨了眨,不敢置信地道:“令妃姐姐,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我知道,你是因为我近来得了皇上的宠爱,才看我不顺眼。但你既然不能侍奉圣驾,不是我,也会有别人,你何必这样跟我过不去呢?”
“本宫没有与你过不去,是你自己,得了宠,便看本宫这个做姐姐的碍眼了,不惜一切代价的污蔑本宫,想要除去本宫!”令妃不知道,她要怎样澄清,才能够彻底打消乾隆在这件事情上对她的怀疑,但该说的话,她得说出来。
早在和敬与她翻脸的时候,令妃就后悔了。若是其他妃嫔在乾隆跟前说令妃的不是,只要拿不出铁一般的证据来,令妃知道,乾隆最后相信的多半会是她。可这回,与令妃对上的是深受乾隆宠爱与信任的和敬……若是再过一些年,令妃可以保证,她可以让乾隆信任她更甚于和敬。但眼下,她无疑还是做不到的。
和敬与她的对立,打破了她的计划,让她面临乾隆的信任危机。如何解除这种信任危机,对眼下的令妃来说,是重中之重,可她并没有什么太好的方法……
“是因为,我说中了令妃姐姐的心事,知道令妃姐姐多日之前,也曾像我一样,为了铲除敌人,不惜以自身为筹码,对吗?戴佳氏因为推了令妃姐姐,被皇上夺去名号打入了冷宫,这回令妃姐姐推了我,不知道皇上会给令妃姐姐什么惩罚?”
芳贵人的目光划过令妃微微隆起的腹部,眼中闪过一丝嫉妒:“我自然是不敢与有孕在身的令妃姐姐相比的,只要皇上能够因此而多冷落令妃姐姐几日,顶好因此降了令妃姐姐的位份,我也就不亏了。我觉得,令嫔听着比令妃顺耳些,令妃姐姐觉得呢?”
“这就是你处心积虑想要陷害令妃的原因?”一阵威严而又低沉的男生从树后传来,无论是芳贵人还是令妃,都对这男声十分熟悉。
做坏事时被乾隆抓个正着,是怎样一种体验?
芳贵人的身子僵住了,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皇……皇上……”
她不确定,乾隆究竟听到了多少,但她知道,她完了。乾隆向来喜欢娇媚可人,温婉贤淑,骄傲耀眼或是大气雍容的女子,他唯独不喜欢不识大体、心胸狭隘、浅薄庸俗的女子。
芳贵人本就得宠不久,根基不稳,如今,她好不容易在乾隆跟前树立起来的美好形象毁了,日后,她想要扭转她在乾隆跟前的形象,怕是千难万难。早知道,她就不在这儿找令妃的麻烦了。哪怕是要奚落令妃,也不急于这一时。
乾隆看也不看芳贵人一眼,只冷声道:“芳贵人恃宠而骄,以下犯上,对令妃出言不逊,去其封号‘芳’字,禁足一月,罚抄《女则》、《女训》百遍。”
乾隆的后宫之中,在贵人位份上的宫妃并不少。芳贵人本姓张,她因为乾隆特赐的封号,凌驾于一众贵人之上。如今,这封号没了,她又被乾隆当面斥责不懂妇道,日后,怕是前程堪忧。
此刻,张贵人匍匐在地,脸色竟比方才刚刚跌倒时还要苍白几分,无端端让人心生怜惜。
“朕念在你这是初犯,故而只对你小惩大诫一番,你且回去好生反省。若是下回再让朕发现,你为了争宠使出这些手段,就不要怪朕对你不客气了!”
宠妃真善美的形象骤然在眼前破碎,不得不说,还是对乾隆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乾隆在说完这番话后,就命张贵人身边儿伺候的人把她给扶回去,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眼下,在场的人就只剩下了乾隆与令妃。
乾隆看着令妃这让人熟悉的打扮,不由喟叹了一声,声音变得柔和了些:“爱妃最近一直在延禧宫中养胎,今日怎么想着出游?”
令妃低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唇畔挂着柔和恬淡的笑容:“回禀皇上,因着秋日来临,菊花盛开,臣妾在延禧宫中闲来无事,不免想起当初在长春宫聆听先皇后教导的日子。”
素手抚过一朵绽放的菊花,令妃的眼神中透露出淡淡的怀念之色:“臣妾还记得,当初,先皇后就是在这儿与皇上咏菊吟诗的,便想着来寻一寻当初的那种心境。”
提到先皇后,乾隆显然也想到了当初美好的时光,心中对令妃的怀疑不由去了一些。
这样重情而念旧的女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做背主忘恩之事的人。这里头,兴许有什么误会吧。
乾隆与令妃闻言软语了好一阵,只觉得一腔忆旧之情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在温声叮嘱令妃好好养胎,并承诺过几日就去看她后,乾隆离开菊园,回了养心殿。他毕竟还有一堆政务要处理,处理完政务,还要抽空去看自家小宝贝呢,哪怕是与妃子谈心或是追忆往昔,也只能掐着时间点来。
在乾隆走后,令妃脸上温婉的笑容瞬间就垮了下来。她冷冷地对着茯苓道:“便宜张氏那小蹄子了,若是搁在以前,有人敢这样冒犯本宫,皇上怎么说都会给她降个位份。方才张氏有意陷害本宫,皇上明明看在眼里,却只是去了张氏的封号,可见本宫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不如从前了。”
说着,令妃叹道:“皇上到底还是疑了本宫。”
“主子莫急。”茯苓宽慰道:“好歹今儿个皇上对您的态度有所软化,总算是不再视咱们延禧宫如无物了,这也算是一个好的转变。咱们慢慢儿来,总能把皇上对您的态度给掰回来。待您诞下小主子,也算是多了一个依靠。”
这要是搁在怀孕之初,令妃听了茯苓的话,指不定会信以为然,一心期盼着靠腹中的胎儿来翻身。可如今,她既已知道自己怀的多半是个女婴,便对此不抱太大期望了。女儿再怎么,日后都是要嫁出去的,又怎么可能作为自己的依靠呢?且前有固伦和敬公主,后有固伦和晏公主,两个都是乾隆的心头肉,夹在她们之间的四格格跟个小透明似的,令妃对自己的女儿是否能够得宠,实在是不抱什么希望。
“和敬如今倒向了皇后,这对于本宫来说,是一件极其不利之事。得想个法子,让皇上对本宫心生怜惜,并加深皇上对皇后的怀疑。”令妃抚着肚子,这般说道:“若这一胎是个阿哥,本宫指不定还会犹豫一下,可既然是个格格,本宫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茯苓看着她阴沉的面孔,不由有些心惊:“主子,您是想……”拿皇嗣来做文章,自然是最有效的法子。可这到底是她家主子的第一个孩子啊,值得拿它来冒险吗?
“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本宫是不会舍弃腹中胎儿的,好歹,她也是长在本宫身上的一块肉。纵然是个格格,也比没有的好。”
……
令妃复宠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后宫。
外人不明就里,只知道乾隆在菊园中撞见最近颇为得宠的贵人冒犯令妃,惩罚了那位贵人一番,随后,派人给令妃的延禧宫送去了一些时兴的宫花,以示安抚。
没几日,乾隆亲自驾临延禧宫,并在延禧宫与令妃一道用了晚膳。最后虽未留宿,但又给了令妃不少赏赐。那些最近见令妃势头不好,对令妃落井下石的人不知是倒了什么没,接二连三的被贬斥,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不少曾经对令妃出言不逊或是对令妃不利的妃嫔们,都害怕令妃会报复到自己身上来。
好在令妃只是选了个出头鸟,好生教训了一番,便收手了,没有追究其他人的意思。其他人这才松了口气,经此一役,哪怕日后令妃再有失势的苗头,她们只怕也不敢对令妃动手了。
翊坤宫中,皇后接到这个消息后,对身边儿的黄嬷嬷道:“令妃还真是好手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