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话时喷洒的鼻息间带着股淡淡酒香,月儿忍不住轻叹一声,道:“夫人若是想学,待过两日再差人给惊枝姑娘拜帖便是。也不着急这一时,还是先歇了罢。”
月儿拉着自家夫人想往里走,才不到两步,便被推开。沈灵语歪着头,坐在地上,靠着不到腰际的栏边,缓缓说道:“可我实在愚笨,打小就没有一点点舞蹈天赋,我妈...嗝、她给我报了个班,学了...一个礼拜,我就把老师气跑了...”
她说着便笑了起来,嫣红双唇比那半笼在脖颈上的薄纱还要艳上三分。
自家夫人又开始说着些她听不懂的言语,月儿十分无奈,让人端了碗醒酒汤过来,蹲在她面前细声哄道:“夫人渴了罢?先喝点汤再舞也不迟。”
“不要!”沈灵语见她捧着的白瓷碗瞬间变了脸色,“你别想再让我喝这个东西!苦死了!肯定是赵、赵景行想让你毒死我!”
“...”月儿苦笑,走近了些,“这不是青荞汤,半分苦味也没有,夫人不信闻一闻便知。”
“我不要!”沈灵语十分抗拒,后退两步抱着栏杆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我、我沈灵语!就是渴死!死外边,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喝你一口毒药!”
“呸呸呸,好好的说什么死不死的。”月儿有些急,“这就是寻常解酒汤,夫人喝了身子能舒服点,不是什么毒药...不信你看月儿喝给你看。”她说着便让丫鬟又拿了副碗勺来,从解酒汤中舀出一勺喝了,“您看,就是碗汤,怎会有毒。而且这汤一点也不苦,做得酸酸甜甜的,味道不错,您喝喝看。”
沈灵语仍抱着栏杆,只是静下来些许,盯着月儿手中的碗,嗫嚅道:“真、真的?”
月儿似哄幼儿般耐心道:“当然是真的,夫人是月儿的主子,月儿怎敢毒害夫人。”
她端着碗再次靠近,轻轻搅了搅勺子,将汤凉了凉,朝着沈灵语唇边喂过去。
“我不喝!”沈灵语突然抬手将汤碗打翻,站起来猛地向后退去。
她这一下退得有些急,脚下被红纱绊倒,整个人突然往后倒下去。
“夫人!!”
月儿惊呼出声,向前扑过去抓住跌下楼的人,却只抓着一截红纱。
沈灵语整个身子往快速跌向中庭,像花朵般凌空盛开。强烈地失重感让她连怎么出声也想不起来,只呆呆看着越来越远的屋顶的巨大雕花和月儿急切的脸。
霎时间,一道墨色身影踏空而来,将跌落的人揽进怀中。
沈灵语只觉得恍惚间天旋地转,便轻飘飘地落在一个柔软的怀抱里。淡淡的冷香扑鼻子而来,里面夹着潮湿水汽和隐约的血腥味。
她用不甚清明的残存意志想了想。
我在飞,好耶!
下落的速度很快,顷刻间飞翔的感觉便停了。沈灵语才勉强找回神思打量着眼前的人。
视线一路向上,从他紧绷的下颌线望上去,经过他轻抿的薄唇、高挺的鼻梁,最后落到那双和淡淡香气颇不相符的浓如墨般的眸子里。
此刻里面正映着一张泛红的脸颊,翻涌在浅浅的波涛中。
好好看的帅哥,沈灵语想。
只是仿佛在哪里见过。
醉花楼内鸦雀无声,丫鬟们跪了一起,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耳边只能听见狂风将被大力破开的纸窗吹得呼呼作响。
月儿急跑着从三楼下来,扑通一声跪在脚边,颤声道:“爷!”
第21章
赵景行漆黑的眸子轻飘飘看下去,和沈灵语对视片刻,直看得一双剪水双瞳羞赧避开,才轻启薄唇,声音与窗外大作的狂风般凉薄。
“本王几日未归,你便怠忽至此,连主子也伺候不好了。”
“奴该死!”月儿一个响头磕在地上,大颗泪水将地板泅湿一片。
“自去领罚。”
话音落下,赵景行抱着半醒的人绕过人群,往楼上客房走去。
沈灵语攀附着男人的肩膀,轻薄的衣衫下的手臂触感一阵微凉,还有些湿黏。这感觉让她有些不舒服,忍不住将手往回缩了缩。
男人视线在她手上扫过,神态自若,只是突然松开了一只手。
眼见着就要跌到地上,怀里的人旋即搂紧了他的脖子。
沈灵语轻轻地蹙了下眉,眸中半嗔道:“要跌了!”
男人闷笑一声,才收紧手臂将人抱紧了些,清冷的嗓音中带着隐隐笑意,低声道:“这般酒量也敢醉饮?”
沈灵语脑袋晕晕乎乎,也没听清他说什么,只痴痴望着头顶的朗目疏眉,嘴角弯弯勾起,凑近了些,问他:“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男人失笑,并未回答。
沈灵语将他一束青丝捻在指尖,轻轻摩挲着,喃喃自语:“肯定在哪见过,好眼熟...”
赵景行将人抱着进了屋,将人轻放在床上,视线落在她泛红的颊边停留片刻,才起身准备离开。
沈灵语见他要走,腾地坐起来,伸手将人拉住。
“嗯...”赵景行闷哼一声,回头看过来。
沈灵语舔了舔唇,有些急切地问他:“你要走?”
“怎么?”男人轻轻挑眉,似笑非笑道,“夫人还有何事?”
沈灵语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怔了半响又笑起来:“那...那个帅哥,加个微信呗!”
“...”赵景行顿了下,松开她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将人按回床上半躺着,“该歇了。”
沈灵语感到手上一片滑腻,垂眸看去,只见着掌心已被染了一片红色。
探到鼻尖处嗅了嗅,有些腥。
懵懂地转过头去看,已不再见那抹墨色身影。她看着桌上摇曳烛火呆了片刻,沉沉眼皮重重垂下,睡了过去。
·
阁楼上,月儿拿着干净的布将被划破的手臂层层缠好,看着一旁盆里变红的水,担忧地问:“爷此番伤得重,可要留府休养几日?”
“来不及,今夜便要走。”
赵景行睨了眼她被弄脏的裙子,道:“王妃嫁来已有段日子,是你一直照看,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说起王妃,月儿又跪了下来,惶惶道:“婉儿公主自嫁入王府以来,一直在为今年大旱的事操心,难得有闲,今日也是为了那惊枝姑娘而来。先前与惊枝姑娘歌舞齐乐,一时高兴便多喝了两盅,月儿心疼夫人近日辛劳,便未多加劝阻,未曾料到会将夫人置于如此险境...”
赵景行摆手打断她:“本王没问你这个。”
月儿站起来,沉吟了会儿才似乎想起来什么:“倒是有些怪。虽说外界对燕国公主非议颇多,但歧郡与燕国相距甚远,月儿未曾亲眼见过也不敢信以为真,只当是坊间嚼舌根罢。可有一事不明...”
她说到此处停了下来,看着男人随性地坐在沈灵语原先的位置上,没受伤的右手轻抬,舞台对面桌案上的折扇便飞到手中。随后两指一分,扇子便展开来,持在手中轻轻扇着。
见他神情淡然,月儿才取了新的杯子,往杯中斟满热茶,接着道:“这大燕国君早年也是风流蕴藉的逸群之才,此等风华君子的掌上明珠,如何连笔也握不好?”她想了想,又自圆其说,“兴许婉儿公主自幼便未精学书法也说不定,毕竟燕国君从小就宠着独女,任性些也不稀奇。”
赵景行没表态,拿过杯子饮了,视线落在扇面的题字上。
“不过...”月儿看着空了的杯子,又往杯里倒满一杯,“爷差人寄来的青荞,月儿已交待了膳房每日熬煮,夫人却分毫未见着故乡特产的神情,每每饮时,皆要费心哄劝一番才愤愤饮了。且说前几日,月儿按爷的吩咐让流云棠做的新裙子陈出来,夫人也未看出上面绣的花样与燕国风格大相径庭...”
赵景行手上停了下来,指节在扇骨上拨弄着,将扇子一点点合上。嗯了声:“还有呢?”
“还有...”月儿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思忖了番,才道,“夫人平日里说话也有些古怪,许多言语月儿都听不懂,不知是不是燕国方言罢。”
她看着低头沉默的主子,将空了的杯子再次倒满,想起什么来,满脸堆笑说:“不过夫人聪慧过人,许是承了其父之智,对治理歧郡事宜倒是甚为上心,且治理有当。这才半月,便将西郡流民安置妥帖,现今又要重整醉花楼,颇有将东大街复兴之意。就连何公也叹夫人才貌超群,难得的内助之贤,想来今后在治理歧郡上能为爷分忧不少。”
赵景行也笑了,将倒满茶水的杯子移开,换了新的,拿过一旁饮了一半的酒倒上,才悠悠道:“你可知,婉儿公主唯一被人称道的长处是什么?”
月儿摇头。
赵景行将杯子举在鼻尖,淡淡开口:“沈婉儿行事任性乖张,泼辣刁蛮,燕国王室上下凡相识的,无不是被其捉弄戏耍了遍。又惧燕国君威严,只得忍气吞声怒不敢言。可到底是坏了名声,虽生了副好皮囊,王宫内外竟无一人愿意结亲。如今已到了二十岁,燕国君焦急中才想起与先皇的姻亲之约。”
他将杯中清酒饮尽,又说:“也是本王倒霉,早知母后当年说要给我许亲事时,便该应了。”
月儿看他对着夫人的神情却不像是不满之意,但又不敢揣测主子心思,只好低头不语。
“就是这么个谈之色变的公主,唯独一项长技过人,举国上下皆信服之。”他说着,墨色眸子一转,目光落在一旁的琴上。
是沈灵语之前弹的那把。
月儿看他神情懂了,当即称赞:“夫人当真琴技高超,今夜与惊枝姑娘对奏时已难分伯仲,殿内外无不叹服痴醉,惊枝姑娘更是伴着琴声献舞一曲,足见夫人技艺精妙。
赵景行默然,垂眸扫着桌案上各类器皿,余光被一边的珠光吸引。
月儿眼尖,立即拾起递过来:“是夫人醉酒时落在地上的耳坠子。”
赵景行将那坠子放在指尖摩挲,若有所思,少顷后,才开口问:“老师来了没?”
“已差人去请何公,这会儿已在路上了。”
“嗯。”
月儿也不再多言,将垂着的珠帘拘在一侧挂好,又将案上杂物收敛一番,又差人换了壶热茶才退下去。
第22章
隔天午时刚过,沈灵语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目光扫了一遍头顶,才想起来是在何处。
月儿已备好热水清茶候在一边,见着人醒来,才将她扶坐起来,沈灵语浑身酸软,头痛欲裂,撑着额头问月儿:“几时了?”
“已过未时了。”月儿端了碗茶给她喂了,“夫人可有哪里不舒服?”
沈灵语揉了揉眉心,哑声道:“就是头疼了些。”
“夫人可不能再这般醉饮了。”月儿将人扶到妆台前坐好,拧了热毛巾给她擦洗,“月儿只当夫人酒量一般,便未多加阻拦,却不曾想您竟醉得不省人事。是月儿的疏忽,下回定不会再让夫人这般任性。”
沈灵语试图回忆了一番昨夜的事,只记得自己被惊枝的舞技惊艳后,又与其相谈甚欢,一高兴起来,就多喝了两杯,随后便断片了。
一想起自己喝醉后的丑态,她有些尴尬,看向月儿怯怯问道:“昨夜...我可做了什么丢脸的事?”
月儿想起昨晚的事只觉惊险万分,还好王爷来得及时,不然...
她轻轻叹了叹气,才道:“倒无大碍,左右不过是在自家人前,何谈丢脸一说。都是月儿不好,才害您...”
沈灵语见她欲言又止,问:“怎么?”
“没事没事。”月儿笑起来,“月儿未将夫人照看周到,自责不已。”
沈灵语见她这副模样,想来是自己定是丢了大脸了,不由得面上一燥,垂头无精打采坐着。
这一低头,才看见自己手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抬起来看,清亮透明的指甲缝里夹着什么污渍,轻轻一碰便碎成粉末,已经发黑,还能隐约看出一点红色来。
是干掉的血迹。
“这...”月儿也看见了,心中一惊,转过身看着身后的丫鬟,昨夜是她负责给王妃擦洗的。
那丫鬟附上来贴耳道:“夫人睡得极不安稳,只草草擦过一回便不肯再让奴碰了...”
月儿皱着眉头,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家夫人,心中盘算着王妃问起时要怎么回。
沈灵语果然有些好奇,盯着那暗红粉末仔细瞧着,半响,面颊浮出一抹粉色,红唇微张,含糊问道:“我...我、我昨天夜里把鼻孔挖破了?”
“...”月儿也没想到她竟然会想到这层,支支吾吾半天。
沈灵语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只好对着镜中的人讪笑两声:“想来是前几日天气燥热,火气也跟着翻涌快些罢了。”
月儿急忙附和:“夫人说的极是,月儿这就吩咐下去让膳食做些清火的。”
“对了。”沈灵语想起来,“何公可有来找我?”
“今日还未来过,不过惊枝姑娘倒是差人递了帖子,月儿给夫人洗漱好再拿过来。”
...
沈灵语在醉花楼一直呆到快日落才休整好,让月儿给她换了身寻常料子做的裙子,拿着惊枝的拜帖前往了漓月阁。
这次门外的小厮倒并未阻拦,顺利地进去了。
漓月阁与上次来时毫无二致,一进来便听见驼林花阵阵脆响荡在空中,十分悦耳。沈灵语站在中庭处,抬头仔细打量一番这方天地,才看向三楼,美艳女子正懒懒地躺在栏边,看见她便笑起来。
惊枝手中持着杯琉璃盏,漫漫道:“惊枝昨夜与王妃共舞了一曲,心中奔腾了一整晚,久久不能眠,今日一早便差人去请。本以为能得与王妃见上一面,却不曾想还是派了个丫鬟来见我。”
沈灵语先是朝着她拜了拜,才笑着坐下来:“王妃昨夜饮了酒,自觉身子不适,又恐负了姑娘心意,才让灵语代为一见,还望姑娘不嫌弃灵语身份低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