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体摄制组眼里,这两个人真的很奇怪。别的几组凑在一起都是有问不完的好奇心, 这两个坐一块, 画面倒是赏心悦目,但什么话都不说就纯待着。聊个天还得给台本, 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来谈恋爱的。
实际上奚言本身阅历就很少,前身那点事谢烬几乎全都知道, 没什么可问的。对于谢烬, 她每次见了就只知道捧着脸傻笑,也根本不在意他之前是什么样子, 只在意眼前的这一个谢烬。
因而当她看到采访台本上的问题, 才第一次对谢烬的过去产生探究的欲望, 说话时带着点口水音,“现在就问吗?”
今天来吃的是川菜。化形后的小妖怪大多也口味清淡,像她这样爱吃辣的很少见, 这家川菜馆里有一道招牌菜是仔姜兔,点完菜她就像个等待出分的考生一样期待着,心情有点焦灼。
俗称饿得心慌。
节目组虽然对她无奈,却还是日常宠爱的。正好中午,就顺便让工作人员换班去吃了个工作餐,再开机时她这边才半饱,边吃边聊也更符合节目想要的氛围。
奚言垫好了肚子,找回营业的精神,瞥着摄像机后举起的台本问谢烬,“你是独生子吗?家里有没有别的兄弟姐妹。”
谢烬的院子里都是他收留的小妖怪,和她一样是被捡回家的。她潜意识里觉得,谢烬从小就独自生活,应该也没有别的亲人。
但出乎意料的,他说:“有过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
“有过”的说法十分微妙,奚言在震惊之中没有注意到,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真的吗?他们在哪?”
谢烬看了一眼镜头,似乎在斟酌是否要在这样的环境里诉出实情。
出于对孟黎的信任,也觉得并不算什么值得为难或隐藏的秘密,他没有停顿太久,缓缓道,“两个哥哥在我出生之前就夭折了。妹妹身体也很虚弱,在我离开家的前一天……长眠在我怀里。”
半妖的血脉十分不稳定。他少年时期也不如族中一般纯血小妖健康,在冷眼中离开家时,背后的声音大多都猜测他很快就会死在外面。
没有谁能想到他会变成今天的谢烬。
即使他用了“长眠”这样的词语替换表达,气氛还是变得空前沉重。
奚言筷子还举在半空中,动作和表情保持同步,望着他整个愣住,似乎有些难过。
“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谢烬温和道。“没什么要紧的。”
在摄制组听来像是为了安慰听众故意才说得夸张,对他而言却是平实的讲述。
时至今日,他出生的那一族早已没落了踪迹。氏族聚集地逐渐荒芜变成残垣废墟,曾经的长辈比他更早的化入泥土,野草与灌木掩埋了回家的路。
连回家的路都难再寻觅,过往的事也大可不必计较那么多。
奚言慢吞吞地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低头又吃了一口兔肉,被辣得轻轻嘶气。
她脱了外衫,上衣只穿着吊带背心。服务员贴心地给她送了小皮筋,长发拢到脑后竖成低马尾,从纤细的脖颈到弧度优美的胸前,露出大片白皙细腻的肌肤。
空调不算低,她仍旧吃得出了一层薄汗,健康的血色浮到皮肤上,连圆润小巧的肩头都透出粉色,鼻尖上沁着细小的汗珠,惹人怜爱。
谢烬不动声色地欣赏了几秒,才将问题抛回给她。
奚言想了想,“我……没有。”
原本是有的,她出生的那窝有四五只小狐狸。可惜她早早就被母亲叼出去住,没接触过别的兄弟姐妹,所以没留下印象。也不知道那窝小狐狸里除了她还有没有别的成精。
接下去的问题都无伤大雅,像是些“为什么做现在的工作”,“喜欢什么食物或常去的店”之类的,怎么回答都行。到最后尺度才逐渐加大,“上一任恋情结束多久了?”
“没有上一任。”
“哦哦,那一共谈过多少次恋爱?”
“……”
属于是废话流的采访提纲。
在别人那明明是很有爆点的环节,硬是被两人聊得了无生趣。导演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才第一周结束,心想接下去或许应该给这对的拍摄思路换一换——就换成那种温情的背景板cp好了,走一个纯纯的友情向路线。
可又很不甘心。总觉得这对还会有更有看头的情节,就这么把可能性埋没了是收视率的损失,还得再深挖一阵子。
在导演纠结的眼神里,她吃饱喝足穿上了外衫,继续下午的约会,“我们去哪?”
上午去书店学习,下午别是要找个自习室讲题了吧。
摄像机后的一群人都在脑补接下去的事情发展还会有多离谱,不料谢烬却说出了再普通不过的答案,“去看电影。”
他还从没跟人约会过,不知道现在的小女孩们喜欢的约会流程是什么,怀着虚心学习的心态请教了孟黎。
不用太标新立异,只是一起吃饭,看电影,去做这个世界上每一对平凡情侣约会时都会做的事。
即使在她心里,这是跟任何朋友都能一起做的事。
“真真也说最近有个什么片子要上映了,票房很厉害,好像剧情很感人。”她果然这么说。“我们要去看的也是同一部吗?”
电影也是孟黎推荐的。谢烬以往对此类活动不太感兴趣,也没太注意是什么剧情,这会儿才找出电影票给她看,听见她轻轻欢呼了一声,“就是这个!”
她一边走一边去看谢烬的手机,不防脚下忽地一绊,堪堪扶住他的手臂才没摔个脸着地。
游曦借给她的鞋子很漂亮,但是脚踝搭扣绑带式,只有一根细细的带子,她还穿不习惯,多走几步路就磨破了皮。
谢烬单膝蹲下,握住她的脚踝抬起放在膝上,看到破皮的血痂,不由得皱眉问,“什么时候磨的?”
她扶着谢烬的肩膀,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一直走路时不觉得疼,吃饭时注意力在别的地方也不觉得疼,直到再站起来走动又开始磨了才发觉不对劲。
众目睽睽,谢烬没法动用小法术帮她愈合伤口。好在川菜馆跟影院都在同一栋综合商场里,电影开场前还有时间能去买一双舒服的平底鞋。
虽然还不知道鞋店在哪层,但商场总共也大不到哪去。她后知后觉疼起来了,火烧火燎的,剩下这几步路,娇气地朝谢烬伸出手臂,“你能抱我吗?”
她不久前还倔强地抱着自己的尾巴走路,被砍断了筋骨都没喊过一声疼。
不过短短一个月,就连脚磨破皮的痛苦都难以忍受了。
就是这种时刻!
导演眼镜片上一阵反光,心底暗赞她踏出这主动的一步太出息了。
镜头对准了两人,每一帧表情变化的细节都被放大再放大。镜头后的人们仿佛在看一场偶像剧,比女主角更紧张地等着谢烬的回答。
画面中女主角却气定神闲,因为知道自己不会被拒绝。
属于恃宠而骄的行为。
谢烬叹了口气,向节目组借了件衣服给她系在腰上,抱起来轻若无物,“下次穿舒服的鞋出门就行了。不要为难自己。”
奚言自发地抬手圈紧了他的脖子,乖乖挨训,“哦。”下次换一双漂亮又好穿的。
除了脚疼,她还怀着些私心。之前总能往他腿上跳,最近却都没有机会,隔了好多天没能往他身上黏,对这个怀抱的味道格外想念。
以至于太快走到鞋店,被放到沙发凳上时她都还意犹未尽,忘了把手收回来。
谢烬维持着弯腰的姿势,等了几秒都没见她动,在店员善意的笑声里无奈道,“现在可以放开了。”
她依依不舍地收回手臂,余光中碰到那位眼镜片又在乱闪的导演,对她频频投以意味深长的目光——真有你的。
奚言错误地解读了这个眼神,心里一惊。
导演昨天才叮嘱过她要跟谢烬假装不熟的。
要被扣工资了!
“如果不方便穿鞋子的话,可以看看我们店里这边的半拖款式,也是很舒适的。”
不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客户,店员细心地从柜台抽屉里拿出创可贴递过来,被谢烬接住。亲手给她贴上时,借着角度挡住镜头,指腹轻触她的伤口。
奚言感到一阵酥痒和温热,旧的表皮组织剥脱,细嫩的皮肤迅速长平。为了不显得异常仍旧用创可贴覆盖,但伤口已经消失,完全不疼了。
她惦记着工资,硬生生憋出一句:“谢谢。”
忽然又客气起来,仿佛跟刚才恃宠而骄的不是同一个人。
谢烬没有放在心上。
“还有别的款式吗?”她踩着新鞋子站起来,打算再挑一双。弄脏了游曦的鞋子,她很有些过意不去,要挑一双和今天风格类似的低跟鞋带回去当作赔礼。
购物袋暂时寄放在店里,等走的时候再来拿。他们去了三层的电影院,恰好是开场前十分钟,买好爆米花和奶茶也赶得上。
找到座位后灯光骤灭,开场前还零零散散的聊天声也在片头打出字幕的瞬间平息。
太过昏暗的环境令她感到不安。她不由自主地转头去望谢烬,视线落在他骨节分明的右手上。
离得这么近。她分明能够握住那只手,甚至还记得被握住的温度和触感是如何的令人心安。
可是背后的摄像头虎视眈眈,仿佛在无声地威胁。她丧气地收回视线,拿爆米花解压,好一会儿注意力才被引入了逐渐展开的剧情。
这是部破镜重圆主题的电影,讲了男女主角在暧昧懵懂的校园时代擦肩而过,长大成人后又在职场中相逢的情感故事,前后两个阶段的比重各占一半。
途中经历了各种波折,直到两个小时后的大结局里,两个人终于真正地互诉心意,走到了一起。
爆米花很好吃,电影还算好看。但奚言没有哭,听过卢真的观后感特意带来的纸巾也没有派上用场。
从校园时代的剧情开始,身边的观众里就传来隐约的啜泣声,似乎对主角暗恋的心绪很能感同身受。她却没有共情的感触。
心上缠绕的那缕残魂离开后,她脑海中十九年的人类生活记忆并没有消失,只是与之相连的情感不复存在了。
换句话说,现在她回想起曾经上过的学,暗过的恋,都是完全抽离地在看,心里没什么波动。
“感情都是这样的吗。”
散场后,她不解地问谢烬,“谈恋爱为什么要哭?既然彼此都喜欢对方,为什么不说出口?”
谢烬说,“大概是不想被对方知道。”
可被人喜欢明明是幸福的事。
她仍旧不解:“我就很喜欢你,也很想让你知道。”
两人议论着电影,走出商场,黄昏时分晚高峰降临,繁华街道上一片车水马龙的嘈杂声响。
谢烬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像一声悠长的叹息,“我……知道。”
知道她是如何“喜欢”的。知道她的喜欢有多纯粹。
所以说不出口。
在她的世界里,感情没那么复杂,爱憎的标准鲜明又统一,可以用到每一个人身上。
她毫不掩饰的亲昵会开放给每一个视为朋友的喜欢的人,等跟应眠更熟络一些,跟游曦,贺凌菲,甚至舒明洋,也会一视同仁地亲密。
谢烬至今还不明白,孟黎为什么要推荐他和奚言来参加这场游戏。
难道是要他看清这一点,不要阻拦她得到更多人的青睐?
但他想要得到的,并不是那种可以大方分出小饼干的关系。
他并非奚言想象中那样完美,心底也存在着阴暗的一面。只要想到她或许也会在另一个人的视线中脱下外衫,会缩在另一个人的怀抱里舍不得放手,就想直接把人拎回家关进书房,吝惜给予她更广阔的天地。
“诶,有什么东西蹿过去了。”
路灯刚刚亮起,他们避开车流,走进城市中安静的小道。奚言眼尖地瞥到敏捷的影子,狩猎的本能连同好奇心一起被勾引出来,趿着双半拖鞋都蹿得跟影子差不多快,“好像是小猫!”
“……”
谢烬拎着她的后领,阻止她往垃圾桶里冲。她还不愿意死心,蹲在路边喵喵叫了几声,居然真的把猫逗了出来。
是一只年纪尚小的流浪猫,黑白相间的奶牛花纹,瘦小但很有精神。流浪猫通常都对人类的靠近保持着敏锐和警惕,难得愿意停在她手边,弓起身体伸了个懒腰。
虽然没到能成精的地步,但也是只有灵性的小猫。
相近的族群之间血脉相连,由低到高存在着天然的引力崇拜。谢烬放出一点存在感,不动声色地替她把流浪猫引过来,看她小心地抚摸猫咪的脑袋,察觉它愿意亲近后才抱起来,看着被重力拉成猫条笑个不停,“哇,好长。”
猫果然是液体动物,揉哪里都是温温软软的,脾气还好,很乖巧地被揉。奶牛猫伸着爪子去够她垂落空中的发尾。她又改用发尾当逗猫棒,在路灯底下玩了起来。
道路旁无人经过,车水马龙也逐渐归于夜的静谧。只有头顶繁星闪烁,和摄像机共同记录这一刻。
摄制组没人舍得出声催促,谢烬耐心地看着她跟刚认识的小猫玩闹。
在这种时刻里,又总会觉得自己的私欲并没有那么重要。
她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显得这个世界值得眷恋。在他眼中天已迟暮之时,伴随一场春雨降临在他的生命里,告诉他,故事才刚刚开场。
他们之间有过许多个特别的黄昏。
他漫长的生命里,当然见过比这更壮阔的美景,但没有哪一幅画面能让他心中如此安宁。
没想到流浪猫会这么温顺,她惊喜地逗了好一会儿,才笑着抬头说,“它是不是喜欢我?”
谢烬嗯了一声,在她身旁蹲下,也摸了摸奶牛猫的脑袋。小猫受宠若惊地舔了舔他的手指。
路灯下两人的斜影把猫咪影子夹在中央,模糊地看,像一颗心的形状。
谢烬说,“他喜欢你。”
**
奚言也很喜欢小猫咪。
虽然玩得挺好,但不知为何,谢烬不同意她把流浪猫带回家养,只好把这只小猫送去附近的猫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