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是一瞬间发生的。卢真手中还握着冰激凌,舌尖是巧克力甜蜜的滋味,看见了此生难以想象的场面——
无数流火如坠星飞驰,横穿广场毫无顾忌地向着他们三人袭来。还未靠近便能感觉到高温的可怖,铺天盖地的火星,碰到身体便毫无疑问能像将人烧穿。
冰淇淋掉到地上溅开一小滩巧克力。无处可躲也无力去躲,她只能抱紧身旁的孩童,停顿几秒后没感受到火星烧在身上,才睁眼去看,脸色震惊得苍白,“……言言!”
**
最差劲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赤红的光芒闪烁在身周,奚言单手开阵庇护身边的两人,却来不及将整个广场都笼入结界里。广场跑道边偶然路过的行人惊慌失措地后退着,一不小心腿软摔倒在地上,“妖……妖怪!”
奚言顿了顿,发现那行人视线望向的方向并不是她。
半个多月没见,她几乎认不出周怀仁的样子了。他瘦的只剩一副骨架,缺失的一只手臂使得半边袖子空空如也,伤口创面已经蔓延到锁骨,溃烂结痂又溃烂,露着暗红的血肉,反复的折磨让他整个人精神陷入激进癫狂的状态。
蓬头垢面又灰暗的脸色和当初看到的那个满眼精光,张狂地妄想着要统治妖族的人类天师相比,根本不像是一个人。
奚言看着他,心底忽地一阵恶寒,甚至感到后怕。
她看着周怀仁被恨意充盈,失去理智的眼睛,想起自己当初被砍去一尾时挤满仇恨的心。
如果没有谢烬,她也会变成这副样子?不甘心独自垂死挣扎,转而将最后的力量用于无意义的复仇。
仇恨将人变得如此丑陋。奚言看着他从隐身的树丛后脚步颠簸着走来,轻声说,“你明明是个人类,为什么比我活的还像妖怪?”
周怀仁并不知道她那被砍下的一尾还由生灵盏保存着。天师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会任由那样灵气十足的宝贝搁置,他料定了周子寂那样精明的人早就物尽其用。
他只有放手一搏,捕获这只狐狸再取一尾给自己疗伤。
跟了许多天都找不到她落单的时候,他的体力也濒临极限。从那小孩身上察觉到她遗留的妖气时才放出蛛丝,像条小狗似的栓着,代他寻找奚言的踪迹。
可惜人类的小孩终究太弱,只能当个眼线,却无法成为武器。他已经无法再等,连天师一族不能暴露于普通人眼中的祖训都不再顾忌,势必要得到这只狐狸。
“妖孽还想混淆视听!”他冷笑着,看向她身后被结界保护的两人,“怎么,你一只畜生还在人间交到了朋友?她知道你茹毛饮血,妖性不驯吗?知道你手上沾染过多少条性命吗?妖族与人类之仇不共戴天!”
“我没有杀过人。”
“看看你现在的眼神吧!你恨不得吃了我。”周怀仁仰天大笑,仿佛从她颤抖的声音中找到了她的软肋,“转过去!让你所谓的朋友也看看你是什么样子!”
“言言……”
熟悉的声音带着惊疑不定的语气从背后传来。奚言攥紧了手指,没有勇气回头看她失望或厌恶的眼神。
“我本来想……抱歉。”
亲眼让她看到这一幕,再多的辩解都显得无力而仓皇。“快走,带那个孩子。”奚言深吸一口气,勉强笑着说,“如果还能再见到你,我会跟你好好解释的。”
让她先走是对的。没有身后的牵挂,周怀仁也已经是穷弩之末,打起精神对付未必会输。
事终至此,她也不再隐藏什么,棕红的尾巴从身后伸展,如同巨大而蓬松的火焰,伴随她轻盈的跳跃,燃烧于高空。手指暴长成利爪,轻易便能撕碎猎物。
卢真仿佛身处异世界,看着忽然出现的老头凶神恶煞地跟奚言缠斗在一起,仿佛不死不休。广场上鸟雀皆惊,火星四溅,她从一开始震惊得不知所措,到恢复了些理智,颤抖着拿出手机报警——即使不知道这事儿应该归谁管,人管不管得了,起码要做些什么。
奚言身形敏捷地绕到他身后,寻到破晓挥爪狠狠地插入他的血肉,几乎要再撕扯下一条手臂,连天师血沾了满手的灼痛都显得不那么重要。
周怀仁痛苦地嘶嚎着跪倒在地上。身上积存的符咒已经全部用完,画不了符又拎不动刀的天师比普通人也强不了多少。
奚言后退一段缓了口气,意识有些恍惚。
她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的仇人就在眼前,只差一点就能报仇了。可她的耳畔响着周怀仁的哀嚎,孩子受到惊吓的啼哭,还有不远处路人惊慌失措的报警声,一切混杂成团,让她并没有感受到想象中大仇得报的快感。心底怅然若失,只有一片虚无。
“你的手,手……”
卢真看着她浸满鲜血的手上滋滋冒烟,血肉脱落露出白骨,吓得六神无主,“我我我帮你打120……”
“你看清楚了!站在你身边的可是只妖怪!”
周怀仁垂死之际,眼中放射出奇异的光,“难道在你看来,人比妖怪还可怕吗?”
“我管你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
卢真忍无可忍地喊回去,“我只看到刚才你放火球想烧死我,言言只想保护我!还挑拨我们感情,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奚言怔了怔,露出个似哭非笑的表情,“真真。”
“别怕他!我已经报警了你你你,先,先把尾巴收起来,待会儿别被警察叔叔看看看到!”
“……”
警察来临之前,先要解决了眼前的祸害。
亲自下手的感觉没有想象中爽快。奚言甩了甩手上的残秽,握住身边的路灯杆用力拔起来,折成两段来用,听见她又“呜啊啊”的喊了一声,“好,好好厉害言言!”
“……”
怕得要死了也没忘记喊声加油应援。
奚言绷不住笑了出来,心情也放轻松,扛着半截路灯杆打算干净利落地把人锤扁收尾时,忽地发觉周怀仁不太对劲。
他瘫坐在地上的姿势变端正了,像是做出了什么最终的决定,显出些许从容赴死的意味。可又不见丝毫洒脱,只有想要与这个世界同归于尽的骇人执念。
他颤抖的手中飞出一张张复杂而陌生的符文,那是他仅剩的底牌。他不相信任何人。连身为同胞的联合会都从未透露半点风声,只带在自己的身上。
“既然人与妖都没有区别……既然都没有区别……那驱妖还是驭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的口鼻和眼角渗出暗红的血,似乎在榨取身体中最后的力量,献祭给未知的恐怖。天色骤然暗沉,广场上阴风阵阵。奚言握紧了路灯杆用力地砸过去,却被那黄黑一片的符文摊成盾挡住,无法打断周怀仁施法的进程。
她看不懂那些符咒是干什么用的,但直觉前所未有的阴森可怕,情急之下打算先开个传送阵把朋友送回合院里保证安全再说,转身却对上卢真失焦的眼神。
“……真真?”她试探着喊了一声。
卢真没有回应。
不远处周怀仁一声令喝。她的眼睛忽地眨了一下,挣扎恐慌的色彩闪现一瞬,便被黑色的沉寂吞没。
她捡起路旁的树枝,抬手向着奚言的胸口刺去。
第69章 要不要一起睡?
跟随她的动作, 连身边那团奶气的孩童都吃力地蹲下,捡起路边的小石块丢到她身上。奚言没有防备,侧身险险避过, 只在衣服上留了道浅擦痕。
“你们在干什么……”
树枝和石块的杀伤力都很小, 攻击的意向却很明显。她叫了好几声都没唤回两人的神智, 焦急地望向周怀仁。
“抓住她。”
周怀仁发出熟悉的命令声,眼角鲜血流得更加狰狞,“把她的尾巴砍下来!”
眼前一大一小失神地上手扒拉她。奚言不得不用结界挡开,踢起的石子飞起削断路边景观树的枝条, 把这两人绑在一起消停下来再说。
大地传来沉闷的嗡鸣。她望向四周, 空旷的广场上四面八方都有人的身影靠近,有的手里拿着修理草坪的长剪, 有的握着吃了一半的烧烤签,甚至有小孩拿着喷水枪。无一例外的眼神空洞, 行尸走肉般向着广场聚集, 演变成毛骨悚然的场景。
他的符咒不仅能控制妖兽,还能控制人类。
全都是和他血脉相连的, 无辜的人类!
他祭出了最后的杀器,就没想着要善终。哪怕引得社会动荡不安, 哪怕会引起妖族的仇视, 也要把她埋葬在这里。
奚言看明白了。他所谓的理想根本就不是为了振兴人类天师一族,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杀欲而找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在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 那天在祁连山的森林中, 应眠与谢烬当机立断“要杀了他”的用意。
他们并不是因为“他伤害了我, 我要报复回去”这样浅显的理由才燃起杀意,是为了世上无数无辜的生灵不会再被这个疯魔的人类继续祸害。
无论是妖怪还是人类。
“你们在这里等一下。”她用完好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卢真的发顶。
顾不得她的朋友会给予如何的回应,也顾不得考虑自己的安危, 她下意识的反应与那一日谢烬的重合,冲向对面的短短几秒里,脑海中出现的首选方案不再是“打不过开传送阵跑路保命”,而是“要不计代价地杀了他,才能挽救更多生灵”。
她曾以为自己是任性的,自私的,至多只想要身边的朋友好好的,并不关心这个世界会如何发展。
可当这样的时刻降临在她身上,失智的人群如潮水般将她包围,她不想逃跑也不想后退,满脑子只有那一个念头——
即使要牺牲自己。
她收起了利爪,抓起路灯杆双手紧握着横扫过去,将涌到身边的人群震晕一片,撑杆借力,足尖点在人群中高低不平的肩膀上,如轻盈的舞步跳跃,飞速靠近发出咒文的源头。
到最近处的刹那,她收回路灯杆,用力紧握,带着腾腾的杀意全力一扫。
“锵!”
排列密集的符文上闪过颤动的波光,挡在他身前的坚硬的盾面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周怀仁咳出一口黑血,目眦欲裂地双手一推,“不自量力!”
符文化作黑色的牢笼,如同她在周子寂家中时,向着她敞开,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掌心被震得又疼又麻,铁杆脱手飞出,奚言随惯性不受控地倒向身后的人群。
视野中是逐渐沉沦的太阳,残红如血。像极了那一天,她对世界感到失望,从阁楼的窗棂一跃而下。
但这一次,她并不感到后悔。
顷刻间,洗涤万物的光芒笼罩了整个广场。她没有跌在动乱的人群中被撕扯成碎片,而是落入熟悉温暖的怀抱。
视野边缘飞扬的银白长发像是风的形状。环绕她响起的熟悉声音,带着被触怒的愠意。
“不自量力。”
**
意识比身体更先苏醒。
卢真安然平躺,回想脑海中那一幕幕场景,感受着身下柔软的床垫,心想果然只是一场离奇的噩梦。
她应该是睡过了头,都没听见闹钟的响声,不知道上课会不会迟到。
费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陌生的树顶。
卢真:“……”
树?
她躺在一棵树里??
卢真腾地一下坐起身,震惊地茫然四顾,和树屋外的谢烬对上了视线。
他看起来有些忙碌,银白长发垂到脚踝也没去打理,挪来了一张小桌,正在书写信笺。
听见她的动静,淡金色的眼眸微抬,朝她淡然颔首,“醒了。”
“谢,谢谢谢教授!”
“……”
“真真!”
奚言抱着一只保温杯跑进来,见她醒了很开心:“我帮你煮了凉茶。谢烬说这个药草是压惊的,你尝尝。”
“……”
确实很需要了!
凉茶倒在保温杯盖里,卢真双手捧着小口地喝,余光里瞥着谢烬,欲言又止。
看顾的任务告一段落,谢烬将桌上的信笺挪回书房,体贴地给小姐妹留足说体己话的空间。
奚言领着她参观了院子,一边走一边回答她的问题,事无巨细,都答得真诚坦荡。
卢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刷新世界观的同时,居然有种“本该如此”的豁然。
“你最近一直都表现得很反常……从这学期刚开始就是了。”
现在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卢真不好意思道,“其实我脑补过很多的,你是异世界来的魂魄,穿越到这个身体里之类的,咳咳。”
“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
奚言迟疑了一会儿,压下心底的不舍,对她说说,“你如果觉得害怕,我有一个朋友,可以帮你消除记忆。遇到我之后的记忆都可以……”
“为什么要消除记忆?”卢真惊讶道。“这记忆我得留一辈子,以后讲给我孙子听。”
“……”
“哈哈哈放心啦,我才不告诉别人呢。”
卢真没有自己被周怀仁操纵的记忆,只记得今天下午奚言的处境看起来很危险,像在被什么人针对。特殊身份能隐藏还是藏起来的好。
“我不想忘记你。”她一字一顿地说。
最初吸引她的,是舞台上那道光芒四射的身影。可后来真正相处在一起,亲密无间的,是眼前的小狐狸。
对她而言,奚言不再是舞台上的一道光——这样说也不太准确,应该说,她不再仅仅代表着舞台上的一道光了。
卢真说,“你是我的朋友。”
**
女孩子感情细腻,遇到事情总是要一起哭哭笑笑来抒发一下的。
许翩翩如此想着,进来时看到她们两个对着抹眼泪就不太意外,“去吃晚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