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碗状元及第粥,再加碟盐渍青豆。她记得江大人不是最讨厌猪杂的腥膻气吗?
江白接到她求助的眼神,很淡定地点头。大人的心思哪是我们普通人能猜出来的。
小雨洗刷残暑,热天吃一碗热粥,落汗下火,冷天更是暖心暖胃。再文雅的人,都不免鲜得吸溜,三两口一碗。
她一边熬粥一边盘算着,有学士大人这块金字招牌,学堂孩子们的生意怕是都多得做不过来。
有食客认出他,和同伴小声攀谈,“吹的什么风把江学士都引来了,看来林小娘这店名起得还真贴切。”
“确实所言不虚”,江霁容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不大,不过左右两人能听见。
江白口里的茶水险些都喷在衣襟上,大人这是在暗戳戳显摆吗。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一定是这样。
江霁容默默搅着碗里的粥。明明府里还有一堆信令处理,怎么就莫名其妙走了进来。
林绣忙活半天,斩了嫩姜切成细茸,汲出汁液来。她把盛着姜汁的瓶子放到桌上,嘱咐着,“大人,可以去腥。”
江霁容点头,一歪手倒进去小半瓶。
林绣若有所思,原来大人好这口。
店里人逐渐稀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
直到最后一波食客走完,店里只留下江府二人还在慢悠悠地喝粥。林绣收起碗筷,挂上个本店打烊的牌子,和庄娴有一搭没一搭地下棋。
她把手伸出檐外去接那残雨,“我之前最喜欢下雨天。”
尤其是瓢泼大雨,可以偷懒请假,躲进暖和的被窝里睡个回笼觉。
江白很羡慕地看着她,“我们大人需日日上早朝,不曾贪睡。”
下完这局,庄娴却是说什么也要先收拾桌子。
林绣自己拿着棋子把玩,实在无聊,“庄姐姐,不急着这一会。”
江白刚吃完粥,闻言放下碗,声音略抬高些,“说起下棋,大人时常苦于无人对弈,自己下双手棋呢。”
江霁容抿唇不语。
林绣被这三句不离江大人的话逗笑了,又听他继续补充,“想起还在旧府的日子,蔡国手常来家中指点大人下棋。”
江霁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开口,“若林姑娘不弃,在下愿讨教一番。”
被国手教导出来的棋艺,林绣自然不弃,忙拉出椅子给他让座。
木桌两侧分立着两个瓷碗,棋子并非黑白云子棋,而是切了葱绿与茭白做成的。
林绣略一思忖,“那便大人执绿、我执白。”
庄娴在铜壶中注满茶水,也笑着附和,“既是比赛,自要添点彩头。”
江霁容点头,“赌注为何?”
林绣想想自己空瘪的荷包,忙接话,“赌钱财就没意思了,不如”
她顺口说道,“赢的人可以问对方一个问题,被问到的人需如实回答。”
简略般的真心话而已,不必大动干戈地损伤钱包。
“可是我对姑娘并不好奇。”江霁容端起茶盏饮一小口。
林绣:“”
江白:“”
他突然笑起来,“玩笑罢了。”
林绣挠挠头,这冷笑话可真是太逗人了。她从熄灭的柴火堆里捡出根枯枝来,在桌上就着炭灰划下几道线,“不如就以此为棋盘。”
“似乎小了些。”
林绣眨眨眼,“下五子棋足够。”
五子棋,倒从没听过。江霁容眸光微动,“姑娘不是京城人士?”
林绣把盛在瓷碗里的葱绿往前一推,眼眸里很有几分狡黠,“不如等您赢过我再问。”
“好啊。”他笑起来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温和,林绣也跟着翘了翘嘴角。
五子棋规则简单,她略略一说,两人就开始对弈。
只要不谈钱财,林绣对自己的棋艺很有自信。小学暑假右手骨折,她硬是用左手和电脑连下几百盘,荣获五子棋终结者的称号。
第一局她走先手,果然赢得轻轻松松。
“江大人,”林绣直勾勾盯着他,“您之前是否见过我?”
良久,他答道,“是”。
林绣挑眉,果然如此。第一次在学士府时,江霁容看她的眼神就很像曾经相识,只是原书上从没提及过,她之前也就没放在心上。
第二局是自己胜,林绣想了许久,找出个好问题,“不若讨教下当世致富之道。”
“都在律议中写着。私贩盐、劫富户、屯粮起价。”
第三局还是自己胜,林绣有些于心不忍。如果说顾客是上帝,江大人堪比玛利亚,要不让一下他?
思考了片刻,她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提问,“您和安阳郡主”
庄娴递给她一个同好的眼神,果然只有八卦之火才能熊熊燃烧。
“不合而已。”他淡淡丢下几个字。
林绣仔细观察,他眼神平静无波,双手自然交叠,不像说谎。不由得叹了口气,像重拳打在棉花上一样,实在没劲。
江白扶额,林姑娘想了半天就是这种问题。而且大人怎么连输三局,他暗暗着急,自己好像出了个馊主意。
连下三局,林绣不是个坐得住的性子,不免微乏。
所谓琴棋书画诗酒茶,下棋自然离不了好茶慢饮。她转身从厨房里端出个铜壶,给在座几人都各斟一杯。
她寻常待客不过茉莉花茶,今天为了款待玛利亚大人,特地把珍藏的君山针叶茶拿了出来。
针样芽尖直冲水面,如此三次往复,再升再落,挺秀的芽头逐渐舒展。
若效仿古代名士香茗新烹,一瓯对坐可至天明。这茶叶如雀舌,如莲心,自己平日里都舍不得喝。因其色泽发黄,间有白毫,又有金镶玉的美名。
喝茶需得有佐茶点心才算尽兴,平常人家大多用瓜子小菜、糕饼果脯之类的。
林绣想想江大人优雅吐瓜子皮的样子,还是打消了瓜子这个念头。她回头吩咐着庄娘子,“烦把檀盒里的点心拿出来。”
正宗的京式糕点讲究繁多,说法不一,最流行的是带了巧头的八样。福字饼、太师饼、寿桃饼、喜字饼、银锭饼、卷酥饼、鸡油饼、枣花饼,味道如何不论,讲求个福气满盈、平安喜乐的心意。
这满满一盒子本来是留着给陶小姐她们设宴时吃的,如今且先拿来一用。
她仿制自己之前见过的老八件,再往馅料里添些时令瓜果当然青红丝绝对被排除在外。
正是吃梅子的季节,青梅馅酸溜溜、甜滋滋。椒盐馅的外皮极软,瓤酥中带着点微咸。
江白一尝,欣喜起来,“同我之前吃过的大为不同。”
林绣满脸笑眯眯,莫说古人爱吃,如今王府井一条街都尽是这老八件呢。
江霁容素来是不爱吃糕点,一来黏上牙膛,实在不雅,二来松松散散,残渣极易弄脏衣服。
林姑娘做的却总让他惊喜,小小一块清淡少油,一抿就融化在口腔中。再配上这盏银叶茶,汤色清透鲜亮,如恬淡月光。
他很喜欢这种闷闷的口感,绵长生津,回味不绝。
有风轻起,江霁容发间玉带微动。
林绣突生种荒谬感,玉带一直系得一丝不苟的江学士,此刻居然捏着葱绿,和自己做这无聊的游戏。尤其是他们才认识不过数月不对,按江霁容所说,上次或许不是初见。
可是还会在哪呢?林绣很想摘下他的玉带,看看江大人到底在想什么。
再下几局时,双方已各有输赢。太私人的话题似乎不合适,林绣不知问些什么,只好从民生扯到地理,一副好奇宝宝模样。
江霁容还是刚才的问题。
林绣捉起块点心,“正是如假包换的京城人士。”
“林姑娘同弘景是什么关系?”他都不必多看,方才那偷偷离去的背影定是陶弘景。
鸿锦是谁?林绣摇摇头,真不认识。
江白小声提示着,陶大公子字弘景,就是那个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
林绣恍然大悟,“陶公子呀,他叫我去给陶小姐送过糕点。”
轮到茭白连成一行,林绣想了许久,很认真地问,“江大人,你的梦想是什么?”
江白正吃着枣泥酥,闻言狠狠噎了一下。林绣赶紧递上茶水,帮着拍背,他忙摆手,“你们继续。”
江霁容淡淡扫他一眼,“不过为国为民。”
林绣点头,这倒与自己想的没甚差别,怪不得是状元郎,果然心性高洁。
轮到他时,也是同样的问题。
林绣摩挲着杯壁,看向外面天光云影,“我想开家大酒楼,然后想出一本饮食图册。”
她连比划带讲,大致是本草纲目那样的。本草纲目是什么?大概是蓬莱岛上一云游医生尝过百草后绘成的图册。
她的双眸里凝着露水样的清澈。江霁容虽然还是不懂李时珍是谁,但这图册的事倒是明白了。
下至最后一局,依然是林绣胜。她从书架上抽出本书,“江大人,看您的书至此处有些疑问。”
江霁容伸手翻开书页,眼神突然一凝。江白也很好奇地凑过来,不由得深吸了口气。
斗大的字歪歪扭扭,鬼画符一样,连药堂开的方子都比这清楚。
更可恶的是有的攒墨成一个浓点,险些把纸捅破。有的枯枝败叶一样,字迹不显,还把周围的也晕开,估摸着是到后来墨汁用完又兑了些洗笔水。
江霁容皱眉,口气不自觉重了些,“林姑娘,你从小都没有学过写字吗?”
“爹爹在世时,跟着村里先生上过两次书堂,后来”林绣眨眨眼睛,颇有些可怜。
她小学还报名过软笔书法的课外班,不过因为在别的小朋友纸上画王八被劝退了。两百块一节,现在想起来肉疼得很。此后就再也没拿过毛笔了。
这样的字,以后要怎么写在饮食图册上呢。江霁容叹了口气,合上书。
“午后若有空闲,可来学士府。”
“啊?”林绣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在下行书写得尚可。”看着她呆呆愣愣的样子,江霁容有些无奈。
这是要教我写字?幸福来得太突然,林绣捏捏自己的手,吃痛叫道,“我没做梦。”
江霁容的字若还是“尚可”,那诸位书法家恐怕都要羞愤而死。他的一手行书飘逸端方,袭自前朝柳大师,不过比之柔媚无骨的笔锋,明显更要遒劲。
“大人,以后我便改口叫您师父可好?”林绣抓紧抱大腿的机会。
“不必如此。”江霁容颇不自然地移开眼神。
江白却是会错意,极大声道,“恭喜姑娘,大人从未教过任何人写字。”
察觉到大人的眼风更深一分,他悻悻闭上嘴,不过果真如此呢。
第18章 烤肉串与青梅酒 脍炙之美与饮酒之乐
一连去了学士府几日,却并不像江白想得那样“手把手”教。
林绣从执笔学起,练了几十张的横竖撇捺。如此下来,只觉手也酸了、眼也累了,吃饭都不香了。
还好店里有庄娴和隔壁麻婆帮忙,回家后她可以觅得些清闲。
晌午食客们刚走,碗筷还高高摞在水池里。阿蛮靠过来给她按肩,“这些日子阿姐可学了不少?”
林绣扭扭脖子,“还早呢。才写到一二三。”
庄娴笑着从后院里捧出坛酒,“姑娘如此上进,当然要好好犒劳。”
林绣凑过去一闻,眼睛瞬间亮起来。好香的青梅酒。
古法酿酒技术不高,常被懂酒之人批评醇化不足而糖化过于充分。
她却觉得这种甜酒很是可口,就像现代饱受诟病的红酒兑雪碧一样,有种甜滋滋的微醺感。
说话间褚钰把这几日账本捧来。别的店家有账房先生算得分明,而他们只是简单把进项与收入列出来。
林绣捻起纸页一看,不由得更加欢喜。
猪杂虽进价便宜,但卖得也不贵,小菜拼盘总堆得满满当当。试营业这几天都做好了亏本的打算,没想到利润却比计划中的还翻了一番。
她一问才知,不少人都是冲着那位状元郎的名声才来的。
摸摸自带香气的铜板,林绣莞尔。人是铁饭是钢,钱要花在刀刃上。
她倒了点梅子酒在碗中,果然酸甜合口。
“只是埋头喝酒实在无味,还需得大口吃肉。”
庄娴知她心意,笑道,“如今夜市正热闹呢”。
林绣大手一挥,“昼食都少用些,今晚权当庆功宴。”虽说她自己练字上并无任何“功”可言,但总要找点理由乐一乐嘛。
褚钰和阿蛮欢呼起来。有酒肉的驱使,自然干劲十足。卖完今天状元及第粥的分量,林绣挂起打烊的牌子,拉上两个小孩去街上闲逛。
此时不过现代的五六点钟,况且夏日昼长,其实远算不得“夜”。
穿梭在大街小巷,微风里皆是新鲜的烟火气。
阔路两旁货物满列,吹糖人的阿翁正从小铜锅里拉出晶莹的糖丝。有小童由大人抱着,跃跃欲试也要自己吹一个。
她饶有兴味地看了会,阿翁朝她笑道,“小娘子也来一个?”
林绣摆摆手,慌忙逃开。我过个不要钱的眼瘾就行。
十文一个,简直是抢钱!上街之前就做过很多心理斗争,这次定要死死捂住钱包。
“梅花糕!”阿蛮欣喜地跑过去。
林绣被拉着到了摊位前,小学常捏着校服口袋里的一两块钱去买一兜,现在倒是许久不曾吃过了。
“小娘子,尝一个。”看她驻足不前,卖糕的妇人递上块梅花糕,笑得很甜。
现烙的梅花糕小小几个,揣在手里很烫,要快点吃完。林绣道谢接过。
外皮焦脆,捏在手心很轻松就塌陷下去,再松开又弹回来。她一直觉得梅花糕像是夯实版的鸡蛋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