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正甫慢慢听着,更是不好受了。他惯常是容易多愁善感的,尤其见不得好人受苦。
思来想去,干脆拉上京官江学士和刘长史为林小娘撑下场面。
当然了,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两分私心所在刘长史是陕地人,带着外省官员们吃遍了大小陕菜馆,这次定要好好挫挫他的风头。
宋正甫一路走着,边絮絮讲起林小娘子的厨艺。他早让小厮预定了菜肴羊汤得老火慢炖,不提前说不行。
刘长史笑得有些勉强,虽同为黄河边上,他向来觉得晋菜过于粗俗,难以下咽。
“食不在繁琐,贵在有心。”这话不错,可出自不苟言笑的江大人口中,算的上是极高的赞誉。
前方便是了。
几人停下脚步,有幡帜迎风而动。
江霁容颔首:“二位先请。”
宋正甫走到前面带路,笑道:“小巷难寻,在下先为大家指路”
江白微微擦汗,该说不说,其实他家大人早已熟门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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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娴在外盛粥、端粥进进出出,厨房里林绣也忙活的脚不沾地。
她是不太爱做炒菜的,尤其是古代少了油烟机轰隆隆声,小厨房烟雾缭绕,熏得人直咳嗽。
蒸煮稍好,只是腾腾水气让室内空气都湿了几个度。
透过蒙蒙白雾,林绣觉出点从前拍摄时的样子。
这职业看着光鲜,从选材到拍摄到后期,她都亲力亲为,没睡过几个整觉。
好不容易熬出头,还没等她找个团队替自己分担,就莫名其妙穿过来。
真是天意弄人,哲学家林托克挥着锅铲,很为自己扼腕。
谁说膀大腰圆必是厨子,明明做完饭摆好盘就累得少了食欲。
想到平行世界里怕是新人辈出,早遗忘了她这前浪。林绣微微惆怅,我这该死的胜负欲
水沸肉熟,扑腾着快要顶翻盖子。她掀起锅盖,抛入葱结和嫩姜,再略一搅拌。葱姜若放得太早,就会把肉味夺了,让汤“死气沉沉”。
热天喝冷饮是通神舒爽、消夏解暑,热天喝热汤则祛火落汗、不违天时。反正她是厨子,自然怎么说都有理。
清汤慢煨,皮肉酥烂。
精挑细选的肋边肉紧密细嫩,柴火猛炖出又为肉质添份烂糊,白水羊肉蘸蒜泥辣子可谓美哉。
都说鱼羊为鲜,她总觉得吃鱼太麻烦,羊肉可以大快朵颐,绝对属上等佳品。
林绣毫不客气地捧碗吃了半晌。是嵌着牙缝的紧实,半透明样夹在丝丝缕缕中的羊筋,愈嚼愈有缠绵的肉香。
不足为外人道的,难以言语形容的肉味。
庄娴挑帘子刚要说话,不由震惊道,“姑娘吃了半斤羊肉”
林绣摸摸肚子,不自然地咳嗽一声,“正事要紧。”
庄娴这才回归正题,“宋长史到了。”她想了想又补充:“同行还有江大人。”
林绣一挑眉梢,江大人怎么突然到访?
嘴上说着“小店真是蓬荜生辉”,林绣忙把他们请至里间。不然别的客人见了,也都嚷着吃烧麦喝羊汤可怎么办。
林绣思忖着摇头,又想,待有钱了定要把店做大,让每个食客都圆着肚子出门。
奔回小厨房,尝了咸淡正正好,便压火收汤,盛进大白瓷盆中。
蒸的一笼水晶烧麦皮薄柔软,折出娇花状的十八叠褶子。小伞一样,轻盈的风一吹就能飘起来。
咬开一个小口,羊肉汤汁争先恐后流出来。顶上刻着鲜绿葱丝,让她想起《鹤林玉露》里蔡京的包子厨上人,专门镂刻包子肉馅上的葱丝。
忙活半晌,菜品上桌。
江霁容夹起一个烧麦,外皮晶莹剔透,隐约能看见微红的肉馅。
刘长史疑惑道:“怎么是肉馅的?”
他吃过的烧麦在江南小馆,多以糯米做馅,清香细腻。
宋长史吃得满嘴是油,“就得是肉馅的!”
羊杂汤满满当当装了一盆,各人用汤勺分食。羊肠与芫荽交映颇为鲜亮,辣子飘红,浮起一层薄油。
林绣知江大人不怎么吃杂碎,又给他单独做了碗羊肉汤。
瓷碗端在手中烧手,喝进嘴里烫口,二人却滋滋喝得香甜,额头都染上晶莹。
刘长史还嫌不过瘾,去隔壁买了个白馍,掰成黄豆粒大小泡着吃。
这下味就对了。他一边埋头唏哩呼噜,还不忘指点着宋长史,“你老头不懂吃。”
宋正甫极不赞同地摇摇头,“要我说,喝羊汤还得来个”
“红糖烧饼。”另一道声音同时响起。
林绣笑吟吟地端来几杯水,顺口接道。
宋正甫心中大生知音之情,这小娘子会吃。
一瓷盆汤瞬间就见底,两人擦擦头顶热汗,仍嚷嚷着没吃饱。
林绣撑着下巴想了会,锅里倒是还有些羊汤
宋正甫和刘长史眼巴巴地等着,就差去厨房亲眼督军了。
见她转身端出碗揪面片,两人对视一眼,眼里俱是喜色。柔软面片烩在羊汤里,出锅前撒把蒜黄,很算古代版“吃软饭”。
江霁容搁了筷子溜达一会,剩下两人沿着碗吸起来。
林绣心赞,果然老饕。这是最懂行的吃法。既避免满口油,也饱尝汤汁鲜美。
转眼又消灭一碗,宋正甫突然放下筷子。他转头看向林绣,面色很是正经,“小娘子可愿到我府上做工?报酬绝不会少。”
林绣暗暗松了口气,还以为他又要抹泪。
刘长史也争起来,“不若到官府中,公家人的好处自然丰厚。”
远处遛弯的江老干部脚步一顿。
“多谢抬爱,可惜我的小店不能无人料理。”
院里海棠生得好美,他的脚步又轻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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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羹冷炙需赶紧处理完,夕食眼看就又到了。
林绣哼着小曲忙活,亮白的盘盏摞起一叠。店门口有人吵吵嚷嚷,许是哪个喝醉的跟人吵嘴。
褚钰急急跑进来,撞碎个家伙什。
她两文一个淘来的盘子啊林绣忍下心痛扶住他,“有话慢慢说。”
“阿蛮惊了郡主的马,被她扣下了。”
林绣面色一变。
当街纵马、嚣张跋扈
疾奔出去一看,还好阿蛮没有受伤。马背上的女子一袭红衣,貌极娇艳,正高高在上望向自己。
刺目的阳光照在身上,却让她打了个冷颤,与小说里完全一样。
如水的记忆向脑海中涌来。在王府的日子实在艰难,安阳郡主动辄打骂,甚至抓起马鞭就朝原主脸上挥去,存心要毁掉她的脸。
林绣寒声道,“殿下可知,闹市伤人,按律杖三十。”
手中马鞭高扬,安阳郡主微抬下巴,“谁敢罚我?”
阿蛮闭上眼,打算生捱下这一鞭。
疾风凌厉,声音却并不打在自己脸上。她颤抖着睁开眼。
林绣伸手抓住那鞭尾,仰头看向她。
安阳郡主从没想过有人敢握住她的鞭子。她冷笑一声,“区区贱婢”
林绣手一脱力,鞭子又被夺去。她咬咬牙,摸着衣袖里尖锐冰寒,闪过银光一转。
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能
宽大衣袍把她挡在身后,那人冷冷道,“够了”。
第22章 蟹粉狮子头+琥珀炸鸡+素
安阳郡主面色一僵, “江大人。”
江霁容冷着张脸负手而立,并不看她。
闻讯而来的京兆尹倒是惊了一跳。常言道东城富西城贵,北城穷南城贱。他向来都小心翼翼, 生怕冲撞了哪位贵人。怎么如今连赶集的移观道都这么赶趟。
宋长史闻声走出来, 看到眼前景象不由皱眉。
京兆尹一噎,再看看他身后的刘长史,彻底没话了。敢情贵人官员们就都在这一家小店吃饭呗。
他一摸额头的虚汗, “郡主, 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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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剧散场,食客们也都纷纷离去。
宋长史与安阳王很有些交情, 面色凝重道, “在下会如实禀告王爷。”再没给安阳郡主一个眼神,匆匆跟着京兆尹离去。
庄娴奔出来摸摸阿蛮的头发, “不要害怕”。林绣面色平静,把匕首放好重新收进袖子。
江白被她吓一大跳,连江霁容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也露出点惊讶。
林绣勉强挤出个笑,“没开刃, 只是看着唬人。”
庄娴拉起她的胳膊,“林姑娘,你的手”
她手心紧紧抓住那鞭子, 现在已经磨得通红。
林绣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心中愁起别的事。
安阳的马把门口盘盏撞个稀烂, 铁锅里残羹冷炙四溅,只余一地狼藉。
林绣耷拉着眉眼,挂上“本店打烊”的牌子。环顾一圈,本就不大的餐馆现在看来更是乱七八糟。钱还没攒多少,就又要小河一样地淌出去。
安阳郡主这么一闹, 几天之内肯定是没人敢来了。
何况外头摆的桌椅板凳也有不同程度损坏,重新置办、刷洗店铺,没三五天肯定开不了张。
她拉过个板凳坐下,正惆怅着,门口传来轻声响动,连摆摊用的破车都散架了。林绣叹口气,很想长啸一声天要亡我。
江白突然一拍脑门,“小厨房赵大娘回家省亲,这几天府里正缺人手呢。”
其中之意不言而喻,林绣面色一愣。
江霁容很淡然地点头。
雪中送炭啊江大人,林绣很感激地看向他,就差做一首咏叹诗。
人生真是起落落落,不过三五天,小老板又要重新成打工人。这倒不是最要紧的,边关战役打了也有不少时候,黎王要班师回朝
林绣心中一阵恶寒,毅然决然要抱紧江大人大腿。
江霁容已走出几步,轻飘飘丢下一句话,“银钱一日一清,等店里的东西修好了可以随时走。”
她忙不迭点头。
江霁容脚步一顿,突然回头望向自己,“林姑娘。”
他抿唇,“匕首拿着也好,明日我教你怎么用。”
林绣笑起来,“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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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荷包瘦身让她心情郁郁,看到珠梨和桃枝两个小丫头时,林绣又忍不住笑起来。
在暂时顶替赵大娘空缺的这几天里,林大厨很自觉地当起寄人篱下的灰姑娘。
不过转念一想,江大人如此通情达理,也不像恶毒继母。
厨房里新进一筐茭白,品质不错,握在手心滑滑凉凉。
三下五除二扒掉绿色外皮,削掉其根部黑泥,果然是传说中的“卸去青衣见玉肤”。欣赏片刻,倒应了那句脱衣显瘦,穿衣有肉。
她如此说着,桃枝面露惧色,“不要带坏小孩子。”
林绣叹口气,想念起心有灵犀的陶小姐。
她翻捡半晌,竟还有半篓水淋淋的黄鳝。
民间常有“小暑黄鳝赛人参”的说法,惯常是韭黄炒、葱炒、笋干炒,也能自成一道菜。她自己从前不太吃这个,做不好有很重泥腥气。
直到吃过传闻中御厨传人做的鳝糊面,山猪吃不惯细糠之感顿然消解。
响油鳝糊的发源地是苏州还是上海不得而知,只是光听名字就觉油汪汪烂乎乎,端到桌上还吱吱冒着热气。让食客们幻想出很美妙的情景,不觉肚子轻响。
大师傅提着铜壶浇油是必须保留的表演环节。淋圈热油,“嘶啦”一响,听得人口水都不及咽下去。
有它在场,别的菜都成了陪衬。讲着苏普定老饕一抹嘴,很是骄傲地给她介绍,鳝肥的季节,所有餐馆米饭都卖得最好。
可惜现在还是夏天,不然学许三观“黄酒温一温”的喝法,要一盅酒慢咂,通身都暖起来。黄酒可不是酣畅淋漓的喝法,若一仰头干倒半瓶可遭人笑话,小口抿、佐菜细品才能喝出味道。
当然此菜需趁热吃,凉了腥味暴露无遗,稠顿顿的汤汁糊嘴巴。
说着说着,只听“滴答”一声,桃枝擦擦口水,羞涩一笑,“绣姐姐说得太香了。”
“林姑娘懂得好多。”
林绣一扭头,赵管家不知什么时候揣着手站在门口,褶子里也透着笑意。
她自谦地摆摆手,不过如此,一般一般。
赵管家笑眯眯递上一筐蟹,“今日有南边来的客人,劳烦姑娘做些合宜口味的。”
林绣一翻这筐蟹,心中就有了主意。看着品质上乘,估计是客人来拜会江大人的特产。
这正赶巧了。她大手一挥,和厨房帮工的小伙计放下豪言,全然不在话下。
螃蟹不大,青线绑着手脚,还鲜活的很。
清蒸虽好,难以显摆自己的手艺。林绣略一考量,便有了做法。
她初至扬州时,曾被极热情地推荐了三头宴。等菜热呵呵端上来,却被吓了一跳。
同行水乡妹子说话温温柔柔,在餐桌上也毫不含糊,对着扒烧整猪头大快朵颐,着实好气度。拆烩鲢鱼头算是一顶一的鲜美,讲究吃鱼不见骨的精细。
剩下最后一头就是蟹粉狮子头了。这名字有意趣,比大肉圆漂亮的多。
刀已磨得发亮,林绣在其上薄薄抹一层油防粘。
肉末七瘦三肥,均细细剁成茸状,刀背反手一抹就平滑地展开。再将提前预留出的一小块精肉切做石榴粒大小,搅进肉茸中,吃来才有嚼劲。
现代火腿肠也总如此宣传,大肉块才满足。不过究竟几分真材实料就不知了。
肉糜切好了搁置一旁,蛋清与面粉都不需加,容易泄了蟹膏的鲜甜劲。
细切粗斩,荸荠切碎。
她读过的诸位老饕里,也有推崇加雪梨与苹果泥的,说是解腻增香。林绣自觉技艺尚不纯熟,这种邪恶吃法还没敢挑战。
帮工的小伙计早已快手快脚拆好蟹。
现在还不到“蟹肥新白露,螺瘦未秋分”的时节,不过这筐精挑细选的蟹已是膏黄脂满。
挑出最肥美的可白嘴吃,其余一半再蒸作汤包,剩下都通通成为狮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