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每次跟你说你都不信,当我在跟你开玩笑,我也很无奈啊。
他噼里啪啦打完这一句。
却迟迟没有按下回车键发送。
仿佛一旦发出去,就将是以无效争辩来为这段意外而来、意外持续、意外钟情的……微妙的感情画上句号似的。
烟越抽越凶。
一根接着一根。
直抽到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脑子里仿佛依旧有根弦在不依不挠、一抽一抽地疼。
许多不愿回望的往事,此刻又开始争先恐后往回涌:时而是小时候学校里,牵着老师衣角、哭着告状说他如何欺负了她、等老师离开却又笑嘻嘻嘲讽他笨的聂向晚;
时而是父亲——逼他在院子里下跪的父亲,那在回忆里分外狰狞和凶悍的面庞。说他既然不愿意认错,就罚一百个俯卧撑,直到认错为止,说着,又让聂向晚坐在他背上。
军旅出身的父亲无论何时,始终崇拜老一辈“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根本不顾及他那时年纪还那样小。到最后,几乎精疲力竭,汗涔涔地累趴在地上。
而聂向晚沉默站起身来,坐到旁边的石凳子上。
就这样撑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看他满脸通红、直喘粗气。
末了,给他递过来一瓶水,说你别这样。
说你下次你听我的话吧,你别跟那群男生玩了,陪我翻花绳好不好?
他说我不。
一句话仿佛触动什么开关。聂向晚的眼泪又开始啪嗒啪嗒往下掉。
说你为什么总是不理我呢?我们明明是一个院子长大的,你在学校里偏不理我。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觉得我家没有你家有钱,我家发展得没有你们好,你看不上我是不是?
她说完哭着跑走,警卫员追都追不及。
父亲听到消息,匆忙下楼来一看,当下气得一脚踹他老远。
母亲看到,在旁吓得迭声劝,要他道歉、低头,他还是不肯。
结果犟一句,父亲就迎面赏给他一巴掌,打得他耳边嗡嗡响。眼冒金花原来是这种感觉。
到后来,他索性什么话也不说。
只有眼泪根本不受控制,是生理性的、疼出来的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流。
父亲说你是个男人,男子汉,你去和一个小姑娘较劲?
你知不知道聂家老爷子当年怎么死的?打仗的时候为了掩护你爷爷撤退,活生生被炸断了一双腿!救的时候来不及,伤口感染、那么年轻就死了,剩下你聂伯伯家孤儿寡母!
如果不是她爷爷那一推,你觉得你现在有这样的好日子过?爷爷怎么教你的你忘了?你还敢看不起人家?我就养出来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我没有看不起她,我就是讨厌她。】
【你再说一遍!】
【我就是讨厌她!】
犟。
让你犟!
暴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又这样落了下来。
……
后来唐进余经常想,或许所谓的“大人”确实是世界上最奇怪的生物。
明明是自己家的孩子,却要因为不亲热别人家的孩子而被打得彻夜高烧。直到把人打伤了、病了,又心疼得不行。结果心疼也好像只是一秒钟的事。下一次,依旧是同样的轮回。连一贯心疼他的母亲,次数多了,私下里也反反复复教育他,说他“不会做人”、“过分自我”、“太不圆滑”。
然而。
那时他其实已被“训”得,几乎对聂向晚形成一种应激反应了。心想不会做人所以呢?太不圆滑所以呢?他不信这个邪。
他于是偏要叛逆。
偏要把不会做人这件事贯彻到底。
就是要往远了走,不呆在唐家的“大本营”。
你说东我往西,你要我读军校,我去学金融,你要我做个乖乖听话的孝子,继承衣钵的话事人,我偏要干你最不理解最不喜欢的那一行,跑去打游戏。
尤其是在上大学那几年。
彻底“逃离”上海,离开他爸的管制,他简直算是张扬到底,招摇过市。
除了因为对聂向晚的心理阴影仍在、所以对女人敬而远之外,什么逃课、早退,什么爬墙,通宵上网,那全是他干遍了的事。当然,脑子聪明的人,要混个课业及格倒从不是问题。
只可怜方圆,被他带着挂了好几科,每每垂头丧气过来管他借笔记用去准备补考——结果一打开,竟然全是他写的竞技场技能手法。
闹了个啼笑皆非。
荒唐如他,那几年头发染过红橙黄绿青蓝紫,买的鞋几万块一双,穿过一次就扔进衣帽间角落——那里头还有数不清的未拆封的名牌,大多是他妈送来,后来又被他转手随便送给方圆或穆戎。
他很少回家,基本不打电话,无聊就去打游戏,再不然就去泡图书馆,拉黑所有上海朋友的联系电话。他用这样的方式顽固地对抗来自父亲的高压。
不和解。
永远不说对不起。
永远永远不认错——事实证明,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父亲对他失望彻底,亦终于拿成年后的他没有办法。
如果按照这样的路走下去,其实他八成也能混得人模狗样,充其量是有点浪费现成的家族资源,被人说“老爸这么牛怎么儿子这个熊样”,他全当耳旁风罢了。
但,命运有时就是这么凑巧。
有一天他玩腻了游戏,阴差阳错,选了一个陌生的网通区服,开小号打游戏。
被破烂装备的便宜师父捡走,上来给他少得可怜的钱,和几组廉价的生活材料、最便宜的马和马具。他嗤之以鼻。
她兢兢业业陪他过副本,说你审美好差要改进,灰色的道具不用捡起来,扔了就行。
他心想你当我是小白还是傻子?一边乐在其中,一边继续嗤之以鼻。
结果她又喋喋不休地说,徒弟弟啊你记住,你在网上不要被人骗,要多长个心眼,游戏嘛玩得开心就行,记住千万不要充钱^^
她说徒弟弟,你怎么天天都在线,半夜都在,你读书还是工作了啊?通宵对身体不好,你还是早点睡吧。我再给你搞一组生活材料交任务也下线了。
她说你期末论文写了吗?你们学校有没有买**论文库?没有啊?那我给你下点吧。
第二天他收到一整个压缩包,把他研究课题涉及到的参考文献和近五年来的论文全部整理了一遍。她说那是她的“个人技”——“和游戏里不一样,我生活里可是个学习技能很强的人哦!嘿嘿,虽然除了这个也没有别的优点啦orz”。
他觉得可笑,嗤之——却嗤不出来。
后来她又说徒弟弟生日快乐!
认识这么久了,你也知道我很穷的QAQ放不起几百块的烟花啦。
不过你看。
她说。
她邀请他交易。
在平台上放上游戏里每到节日才出现的那几个便宜道具:春节的爆竹,元宵节的兔子灯,中秋节的月饼,还有一百串糖葫芦和最开始的一千金。
她说不知不觉认识这么久啦,徒弟弟,你的操作比我还烂,别人都早出师了,你还咸鱼着。不过也好,我们可以一起做全世界最快乐的咸鱼,嘿嘿。
【……】
【祝你生日快乐^^真好,为了庆祝你过生日,今天晚上我还多点了一份小炒肉,食堂师傅没有手抖,不过如果不认识你就不能吃到了!】
所以你的生日真是个好日子啊。
等我生日的时候你也多犒劳自己一顿吧!
“……”
他原本还插科打诨、打了半句的玩笑话,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只依稀记得手心沁出湿润的汗意,甚至不自觉坐直了身体。
歪歪斜斜的坐姿,一瞬间变成正襟危坐,犹如小学生上课被点名回答问题,而正确答案近在咫尺、远在千里。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但那种强烈的、不想失去这份联系、想要抓住这根摇摇欲坠却足够温暖的风筝线的感觉。
好像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吧。
手中的烟已燃到尽头。
他有些恍惚地回过神来,低头看:私聊界面却依旧空空如也,没人说话。
但也就是这一刻。
他好像,似乎,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发不出去之前那段话了。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你叫什么名字?
犹如个慢吞吞的老人家般。
唐家的“皇帝仔”,此时用一指禅打字。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我说现实里。
【私聊】【楚辞秋】对你说:干嘛突然问这个?
【私聊】【楚辞秋】对你说:狗男人,装女生不要脸。鄙视你。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对不起,我做错了。
【私聊】【楚辞秋】对你说:……?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我应该早点解释的,是我的问题,总是有点侥幸心理。又不知道说出来之后会不会把关系变得很别扭,我不会处理这种变化,所以总是拖着。对不起。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不想让你觉得我很讨厌,但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证明自己了,真的也不想利用装女孩这种事情来博取信任什么的,一开始可能是有开玩笑的成分,结果拖成这样,我跟你道歉。
好像被打开了什么阀门似的。
他打字的速度一下变得飞快,就连旁边的方圆也忍不住被这“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吸引过来,又被他动作警告、被迫别过头去——只能偷偷拿余光往这边瞟。
就这样等了好久,
对面却迟迟没有回应。
他盯着屏幕左下角,又莫名焦躁起来。翻遍全身上下却亦找不着烟,才发现烟盒早都空了,正要招呼方圆看能不能借一根来、勉强将就将就,忽却听得耳机里传来“滴”的一声。
是私聊的提示音。
下一秒。
沉寂多时的页面,滚动出一条新消息。
【私聊】【楚辞秋】对你说:行啦行啦,多大点事嘛,其实你不道歉我也气消了,哈哈哈^^没事没事~
这是在给他台阶下了。
果不其然,到紧随其后的下一条。
语气已恢复如旧的嘻嘻哈哈。
【私聊】【楚辞秋】对你说:还有,干嘛突然问我真名啊?难道要到我们学校给我拉横幅道歉吗/晕倒/你当在演金粉世家哦!/炸弹/
……
深夜的网吧依旧一如既往。
嘈杂,混乱,什么人都有。
打游戏的,电话骂街的,吃泡面的,哭着看肥皂剧的。他不过是其中无所事事的一个,这种生活已经持续了很久。
他甚至脾气很差,不会做人,夜不归宿,目无校纪。是他爸嘴里的败家子,他妈心里的破坏王。他活该是个往下堕落的人。
但在那一刻。
他突然又觉得,自己或许,不是这群人其中的某一个了。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没什么。
【私聊】你对【楚辞秋】说:不过,你不是也在北京吗?最近有空的话,不如见一面吧?
他学着她的样子。
又补充。
“^^”
“还有我叫唐进余。我爸取的,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你呢?你叫什么。”
*
柳萌接了个电话回来,花了足足近二十分钟。
仿佛跟人急头白脸大吵过一架似的,声音都有些嘶哑,面色更不好看。但毕竟工作是工作,走回桌前再落座时,仍是一迭声向两人道歉。只说是个不好不接的电话,对方态度不好所以聊了很久云云。
殊不知。
就在她缺席的这二十分钟,桌上的“架”可半点不逊色她刚刚和另一个人吵的那一场。
两个刚吵得“不可开交”的人,此刻却都演技发挥超常,不动声色。看她在那“总结陈词”。
“我前夫真的有点毛病,”柳萌道,“我早都怀疑他是不是有点狂犬症前兆了,回头真该让他去检查检查,自己生病就算了,还出来咬人。阿门。”
艾卿闻言,一时忍不住惊讶,开口问她什么时候结的婚?完全看不出来。
柳萌便笑,摇摇手指说不不不,准确来说,是闪婚闪离。
还不止一次的闪婚闪离。
“足足三次啊三次!”
唐进余彼时正提起茶壶倒水压惊,听到这,动作却微微一顿,似乎想起什么,表情倏变——但也只一瞬的惊讶罢了。
他很快又恢复平常那副处变不惊的神态。
“经历过我前夫长久摧残的女人都活不久,我珍惜生命,所以赶紧溜了,”而柳萌浑然不觉,依旧侃侃而谈,“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不然这个时候他又有理由在楼下堵我了。”
艾卿道:“你听起来很……苦烦。”
“唉,唉,和疯子谈过就是这样的,心有余悸啊。艾小姐,希望你永远不懂什么叫‘男人疯起来比狗可怕多了’。”
唐进余:“……”
唐进余:“我们刚才聊到哪了?接着说吧。”
于是这天的最后。
他们一直从中午聊到晚上,中途又从茶餐厅换到咖啡厅,这才终于敲定薪资,时间,地点。
艾卿为五千块每小时的时薪折腰,又惦记着赶紧把那把烫手山芋剑——“负如来”,赶紧还给唐进余,浑不知这一念之差,其实是一脚踏进了无底洞里。
至于唐进余本人。
除了中途也出去打了个电话外,他之后全程的表现倒都一切正常。
晚八点。
两人在咖啡店外,一齐目送柳萌着急忙慌打车离去。据说她前夫找来了,得赶紧跑路。
人是走了。
剩下沉默是今晚的海淀大街。
艾卿看向远方,轻咳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