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焰火——林格啾
时间:2021-12-15 09:56:45

  唐进余。
  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有两幅面孔是吧?
  他俩一个欲哭无泪,一个喜气洋洋。
  对面的周筠杰却始终没说话。
  半晌,只手握酒杯,又轻轻撞了下柳萌手里的玻璃杯,勉强一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便以空酒杯示意众人,扭头,带着谢宝儿去了下一桌。
  剩下艾卿和唐进余两人依旧在斗嘴。
  柳萌坐下后,拿着酒杯,叹了口气。
  李媛则在旁边咬了半天手指。
  脸上表情从尴尬、不平、到心如止水。原本偷拍的某些照片,在经历了这番“示威”之后,再不甘心,也终究是悄然删光了——是了。
  艾卿并不知道,这场婚礼,倒是又阴差阳错、让她躲过了一次被举报的职场危机。
  *
  离开酒店时,已是傍晚。
  柳萌没有别的同伴,早早说好了要和他们同路,艾卿也答应了送人回家——当然,是由唐家的司机开车。她不过是作个顺水人情罢了。
  几人走到酒店后门,车还没到。据说是半路堵车。还好后门的媒体记者不多,再加上除了艾卿,唐进余和柳萌都喝了几杯酒,这么站着吹吹风、醒酒也算不错。
  聊了会儿天,因艾卿要去上厕所,唐进余便搀着她、两人离开了片刻。
  柳萌独自等在后门,低头刷手机。
  正好刷到周邵的微信,问她现在在哪里——她原本不打算回。不知怎的,却又想起今天在休息室里,某人冷不丁那句“小心”,心情有些说不上来的……奇妙。
  迟疑片刻,还是告诉了对方自己的具体位置。
  随即便把手机收回兜里,边呵手取暖,边在原地等人了。
  酒店建在半山上,后门对面就是一道缓坡,此时车辆寥寥,她眼神有些近视,迷糊间似看到一个纤细身影进了其中一辆车,随即车灯亮起,不断地朝她这打。
  灯晃在身上,恍惚跟镁光灯似的,刺得她睁不开眼。
  “你好——”
  她不得不遥遥向对方喊话,“你那个……”
  是不是车灯有毛病?
  还是看错人了?
  话未说完。
  却在眼前陡然变化的局势下脸色一变,她几乎是眼睁睁的,看着那车辆瞬间冲她疾驰而来!
  直奔向她,沿着缓坡而下的惯性——她此时为和对方示意、已走离了后门口,返回已来不及。当场吓到全身僵硬,愣愣看着那车灯逼近面前,驾驶座上,映出阴沉而可怖的一张小脸,女人盯着她,如盯着仇人、宿敌——深仇大恨,不死不足以偿。
  但她根本就不认识她!
  近了。
  柳萌心头大恸,突然尖叫出声——
  不对。
  认识的……
  是她从橱柜缝隙里看到过的脸!
  “啊!!!!”
  千钧一发之际。
  *
  恍若如死神擦肩而过般。
  身后,突然有人狠狠将她一推。
  她向前扑倒,几乎是生存的本能在驱使,一瞬间有了力气,拼命向前爬去——
  手肘和膝盖都蹭出血,她仍然不要命地向前爬,眼前被泪水模糊,耳边仿佛万籁俱寂。
  “砰——”
  最后,却突然听到一声钝响。
  她后知后觉地回过头。
  那辆银色保时捷的保险杠已被撞歪。前盖上溅满了血。从她的方向,看不清肇事者的脸,只能看到一地拖行的血迹。
 
 
第60章 “小唐嘛,十年前……
  婚礼上的西装是白色。
  血是红色。
  那天的最后, 盖在亲人脸上的布是白色。
  泪落下来,混着脸上沾上的血迹,才又变作红色。
  *
  许多年前, 有个小小的男孩因意外失去双亲。
  高他很多、从前却也只会调皮捣蛋的小叔, 那时拉着他的手, 说从此以后我会照顾你。
  只要我有一口饭吃, 就会有半碗分给你。只要我吃饭,你就不用喝粥。
  他说的那么笃定。
  却并不知道。
  其实, 这个小男孩从小到大,都打从心眼里很害怕他。只是,同时又很明白他对自己的好——就像很讨厌他吸烟,但是又理解他、吸烟是因为无法承受那些本不属于他的压力。
  是以,“不喜欢,但是可以忍受”。
  这种矛盾的观感,最终贯穿了小男孩与他的半生。
  当然, 这个男孩也曾经尝试过“反抗”。
  最远的那次,他跑到了澳大利亚。又跑到美国。跑出了所有爱他的人、关心他的人对他的“管辖”。
  这期间, 周邵偶尔会飞来看他, 但每一次, 其实他都并不特别热情,永远是怯生生的,又或者过分平静的。
  大概归根结底是总不太能接受,父亲还在时、那个整天在外面打架惹事的小叔,有一天竟然也会成为像父亲那样沉稳的, 撑起家中半边天的角色。他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周邵越来越像过去的周方成。又始终还是周邵自己。这是最矛盾的事。
  他们所以并不交心,也很少谈心。
  大多数时候,只是周邵在自顾自地给他上课。
  但说的话在他听来基本都很奇怪, 很自以为是——毕竟,商场上的东西,对一个孩子来说还太遥远。但无论如何,在周邵的坚持下,早在周筠杰不过才八九岁时,他已手把手地,教给了这唯一的侄子、自己从社会上学来的一切。
  不管是经验,挫折,阅历,抑或是人脉,成功的成就感和失败的事后总结,做长辈的,一点点的,都全部教给了他。
  或许周邵并不是一个好人。从各种层面上来说都不是。
  但是,周邵亦的的确确,做到了,“有我一碗饭吃,你就不会喝粥”。
  他用自己几乎一生的时间,报答了如父亲般的兄长,报答周方成对他的养育之恩。
  直到他死。
  临死前的这一刻,他似乎是终于为自己活了一次。这一次,不是为了周家,不是为了已经离开的哥哥,不是为了兄长托孤的遗愿。这个选择是十七岁的周邵做的——而不是二十二年后的他。
  恍恍惚惚间,他甚至想,如果是十七岁的周邵,应该能够躲开才对。
  他是老了。
  老了很多,已无法再做那个梳着两条马尾辫、永远亮晶晶眼神看向他的小女孩心里,哪怕飞檐走壁都做得到的“大哥哥”。
  而那个小女孩也长大了。
  不再梳着两条笨蛋似的马尾辫,她变得漂亮一些,但并不多漂亮。不过也没关系。
  只是,现在她抱着他,哭得撕心裂肺,那样子又的确仍有些过去的影子——有点滑稽,也挺笨的——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也很难看,然而他竟然笑了。呼吸已很困难,还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却摸得她也满脸是血。
  柳萌握住他滑落的手。
  她不敢看他,只是不断地说,不断地说不会有事的。
  “周邵,你忘了我给你求过平安符,算命的大师说你会长命百岁,未来你们周家有一足球队的孩子,你会做爸爸、做爷爷、看你的小孩抱着他的小孩……你会没事的。周邵,你会……”
  她一边说一边哭。
  然而,不管她怎么捂,依然捂不住伤口井喷的血。铁锈味呛得她几乎想吐。他脑袋上的伤口,如此可怖的贯穿了半张脸,她再怎么用力,血依然从指缝里溢出来。他如一个破碎的布娃娃,碎成分崩的两半。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人群逐渐围拢,她依旧在哭,很丑很丑地哭着,仿佛哭已成为眼下唯一她还能做的事。哭到周筠杰来了,他喊她一声“阿嫂”。她痴痴抬头,看见周筠杰一片死寂的眼神。
  哭声才终于停了。
  周邵死在这一天。
  死在周筠杰的婚礼上,仿佛是另一种命中注定的“成年式”。
  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为他撑起荫蔽的那个人,用无比惨烈而无可挽回的方式,抽离了他的生活。
  唐进余捂住艾卿的眼睛,不愿让她看到鲜血横流的现场。
  谢忠看清肇事者是谁,再看周邵的情况,当场晕倒在地。
  而谢宝儿脸色煞白,几不能语。
  柳萌却仍痴痴的,摸了摸周邵的脸,摸到已无鼻息的冰冷,她拿袖子给他擦了擦脸。抬头问小周,说小周,怎么办?
  怎么办。
  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死呢?
  【小叔叔,我以后嫁给你好不好?】
  【滚。】
  【干嘛这么凶?我爸爸可是人称‘柳叶刀’的——】
  【我数三下。】
  【我嫁给你嘛。好不好?你是我看过长得最帅的人了!】
  【3。】
  【我从见到你第一面就喜欢你诶!】
  【321。】
  【啊!!——好痛!周邵,你总有一天会主动要娶我的!!你等着吧!】
  周筠杰闭上眼。
  泪水落下来。他的拳头攥得死紧,以至于整条手臂都在颤抖。
  “小周——”
  而后他转头走向聂向晚。
  几乎是拖,面无表情地把人从车上拽了下来。
  聂向晚人已经傻了,似乎此时才清醒过来犯下大错,看了眼柳萌,又看了眼艾卿,意识到她们过于相似的身形和着装,脸上的表情只能用惊恐形容。
  她一度试图解释,甚至试图挣扎。然而周筠杰的巴掌已扇下来。
  她的右脸顷刻间高高肿起。紧接着是左脸。
  “周筠杰!我……”
  “进余……宝儿,宝儿,救我,他是疯子来的!他疯了!”
  “啊——!!!”
  没人能再拉得开他。
  周边镁光灯闪烁不停、不断传来快门声。看笑话的人、凑热闹的人、窃窃私语的人,却永远多过帮忙的人。
  救护车的鸣笛声已近。
  他依旧如一只暴怒的狮子撕咬猎物,即便面对的是一个女人,血泊里,他依旧面无表情,将她打得哀号连连,鼻腔冒出血沫。
  她几乎手脚并用、无助地往后退,却目睹他一脚又一脚、彻底踹下那辆保时捷车前的保险杆,提着其中一只挡杆,缓缓向她走来。
  她已哭成个泪人。
  看一眼柳萌怀中的血人,又看向周筠杰,只是恐惧地尖叫:“记者,有记者!周筠杰,你不能——!”
  你不能。
  “小周!”
  “……”
  长管已然高高挥起。
  下一秒,他的手却被人从后握住。
  “小周……小周。”
  那个人喊着他的名字,死死地握住他的手。
  跑得太快,她几乎有些站不稳,甚至扶住他的肩膀才勉强稳住身形,但尽管气喘吁吁,她依然拼命地、紧扣住他的手。
  “小周,”她说,“放下来——停下。”
  “……”
  一如很多年前。
  飞机划过长空,轰鸣声依稀,他想到的是悲伤,是死亡,是错过即咫尺的分别。而她想到的是蓝天之下,这里坐着她的朋友。她说,真心换真心就会得到朋友。是朋友。
  “警察马上就来了。”
  她说:“小周,不要做傻事。”
  她说话的声音因疼痛而颤抖,扶住他肩膀的手,很快转而去捂胸口,整个人痛苦至极地躬下来。
  他感受到,所以忽然一怔。
  唐进余趁机上前夺过了他手里的挡杆,用力扔开很远。钢管在地上一路滚,最后滚到谢宝儿脚下,蹭到她裙角。
  女人怔怔低头,看见那上头的血迹斑斑。
  是周邵的血。
  而艾卿眼见得周筠杰武器被夺,顷刻间却再撑不住,力气全失、眼前发黑,奔跑时扯动的伤口似乎又在渗血——她开始喘不上气,嗓子口全是气声,最终颤抖着退后半步,倒在唐进余怀里。
  周筠杰就现在那,背对着她,没有回头。
  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唯有头深深地、深深低下来。
  他似乎一夕之间,已长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向现实屈膝的大人。
  而这场——闹剧,最终亦以周邵抢救无效身亡、聂向晚当场被捕而结束。
  *
  艾卿再一次看到关于他们的消息,是在高铁上一觉睡醒,人还迷迷瞪瞪的时候。
  她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梦里,她似乎又回到许多年前的深圳,梦见二姨工作的医院,那间医院的草坪,雪白的长椅,飞舞的白鸽——这个梦,她似乎做了不止一回,但或许是因为这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不值一提的回忆?总之,每一次醒来,很快又会忘记梦里男孩的脸。
  唯有这一次例外。
  她在梦醒后仍然记得一清二楚。甚至记得那个男孩黑宝石般明亮而幽深的眼睛,他看向天空时落寞的神情。
  很熟悉。
  但是……在哪里见过呢?
  唐进余彼时就坐在她身旁,在车上亦没有休息,一分钟前,他甚至刚挂断和美国研究室那边的视频会议。回过头来,正好看见她一脸放空表情坐在原地。
  不由眉头微蹙,又问她:“怎么了,满头是汗?”
  “没什么。”
  她摇了摇头。
  接过他递来的纸手帕。
  踌躇片刻,最后,亦只低声说了句:“做了个……噩梦。”
  还是个怪怪的噩梦。
  她怅然若失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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