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跟她……学习?
几次被点名,艾卿这才回过神来。
面前已全然是副合家欢的其乐融融局面:周筠杰和周邵也过来和老人家打招呼。聂向晚挽着自家长辈的手,活脱脱一个青春靓丽女大学生的姿态,不时插话,巧笑倩兮。
她于沉默中一抬头,微微张嘴。想说自己站在这也算个人头,好歹接句什么、刷刷存在感也好。却好死不死,偏又撞进聂向晚循迹望来的眼神:
那眼波分明带笑。
长睫如鸦羽,看谁都像眉目含情。唯独悠悠然看向她时,陡然急转直下,冰冷且满含警告。
是了。
警告。
她看得悚然,后背直冒冷汗。
心想这到底是自己的刻板印象作祟还是恩怨情仇犹在?
某些久远的记忆却在这时,又不由自主浮现脑海: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聂向晚那天。
或许只是某个并没有什么纪念意义的冬日吧?
总之是个寻常的、有早八所以甚至都来不及化妆的日子。
她记得那时唐进余已毕了业,拼死累活在做公司的初期筹备。
他们时常挤不出时间见面。有天她终于忍不住,睡前随口抱怨了句,说想念他租房附近那家灌汤包。结果第二天素面朝天狂奔下楼去上早八时、就看见唐进余同样呵欠连天,兜帽卫衣牛仔裤,挎着个打包袋站在宿舍楼下。
室友们都在起哄,反倒是她傻愣在原地。
直到某人睡眼惺忪地走到近前,满脸好笑地拍了拍她脑袋,问:“傻啦?”
她才反应过来:“你怎么……”
“我怎么?给女朋友送个早饭很过分吗,”唐进余把灌汤包和豆浆递给她,顺手接过她的帆布包。两人边并肩往教学楼走,他又故作深沉道,“谁让我女朋友是公主呢?公主有命,臣不敢不从啊,唉。”
“……唐进余,有没有人说过你好土。”
“有吗?”
他眉峰一挑。
见她把早餐久久拎在手里却不吃,又把豆浆拿过来给她插吸管,随口接茬道:“那可能是人都会和爱人越来越像,我也免不了俗吧。”
“……?”
“所以劳请你做好榜样。”
“滚蛋。你土你的,别拉我下水。”
她听得闷声直笑。
一口豆浆一口灌汤包,很快走到教学楼门口。眼见得今日似有讲座,人格外多,将电梯前都堵得水泄不通。又侧头去看还不打算走的某人,撞了下他肩膀,问:“不过你今天公司那边没事啦?不用写计划书、不用开会……得空来看我?”
“要是这样就好了。我都快被那群老家伙折腾疯了。”
“那你还来?”
“时间这东西,就,为了你我多挤挤海绵呗。现在这个阶段真没办法。”
唐进余道。
他本就生得白,模样更颇为俊俏。
当年唐家人请人回来给他看相,亦都说他貌若好女,秀气太过,恐福厚命薄——只好在他鼻子生得挺拔,线条笔直利落,倒兼容不少。
若忽略那双看谁都像放电,实际上只是近视又不爱戴眼镜、所以常眯着眼看人的眼睛,单看下半张脸,倒是实打实的清爽又吸睛。
是以,哪怕眼眶底下挂着俩明晃晃的黑眼圈,一副前天晚上刚去干过坏事的晕乎样。搂着她肩膀窝在人群里等电梯,仍然吸引了不少沿路目光。
他却浑不在意,看也不看。
嘴里仍兀自念着:“我陪你上个早八、等会儿咱们再出去吃个午饭,我订了个你上次发给我的——叫什么?苏州菜吧,小什么河的。我们去尝尝。下午等会儿还得回去,最近在谈投资的事。”
“你蹭我的课,还不听得打瞌睡?”
“反正大课嘛,坐后头老师也看不着。”
……
唐进余这厮,后来果真说到做到,在她大课上整整睡足了三个小时。
艾卿陪他坐在最后一排,哭笑不得,却也到底不忍把人叫醒。只说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收拾好东西便出门。却不想又横生波折——两人刚走到教学楼门口,面前忽的一阵香风掠过。回过神来,已停了个人。
算是不期而遇还是久候多时?
唐进余亦跟着停住脚步。
艾卿彼时正在刷手机。原是边刷微博边挽着人走,旁边停了,没声音了,她便也迷迷糊糊跟着停下。意识到气氛不对,视线一顿——
“进余。”
对面却已抢在她发问前先开口。
以亲昵的称呼作为开场白,她视线所及,由下及上,入目是一双笔直修长的长腿,再是一条剪裁得体、堪堪及膝的藏青色毛衣裙。
开衫斜出半边肩。
明明已是冬天,那少女却像是不怕冷,露出的小片肌肤白璧无瑕,不见丝毫抖颤。她心想身体可真不错——自己就逊了些,套了两件毛衣一件外套还觉得冷。便又听见对方话里带笑,接着问道:“……这位是?”
这位是哪位。
她一怔。
抬起头来,仿佛过去与现在的瞬间交汇。
聂向晚却已不知何时换了副面孔——至少在她的眼中是。她甚至怀疑方才所察觉的警告意味都来自于自己过分的戒备。对方已热情地迎到面前,给予她一个善意的、险些害她被遗忘的、愧疚的拥抱。
“艾小姐,以后多联系啊!”
她说:“你看我,一跟人聊起天来我就收不住。对了——下次吧,我认识个做饭特地道的上海厨师,你和我外公一样喜欢本帮菜,今天辛苦你陪他等这么久,下次有机会,我请你到家里来,让我家厨师做给你吃,好吗?”
第9章 “真该让你看看她那……
唐进余收到聂向晚的一条短信。
彼时他刚大汗淋漓地从跑步机上下来。
许久没练,累得饥肠辘辘。好在住家的保姆殷勤,早冲好蛋白/粉等着,他喝完冲了个凉,瞄了眼楼下,灯火通明。
只停顿了有半分钟。
便又扭头,一如往常回房打开电脑。
电脑仍在开机中。
他百无聊赖抛玩着桌上硬币,忽听得房门“咔哒”一声。回头去看,却是唐母端着盘水果,借着闲话家常的由头“找上门来”。
母亲是出了名的家世好,也是出了名的温婉贤良。多年来,对于调停家中父子关系乐此不疲。
没聊两句,听着她殷殷切切、话里有话——就是个傻子也听得懂什么意思。唐进余遂没再多挣扎,伸手摁灭电脑屏,又起身。随便找了个薄外套套上,便懒懒散散踱下了楼。
“我去看看我爸。”
他关门前跟母亲说:“妈,你在我房里先坐会儿吧。”
一楼餐厅。
果不其然。
他不用看也知道。
虽早提了一嘴说不吃晚饭,父亲依旧固执地给他留了饭菜。
听到脚步声下楼,报纸“簌簌”翻开另一页。
见他出现,唐父似也没太惊讶。只扶了下眼镜,又低声道:“终于舍得下来了?你妈给你煲了汤,多少喝点。”
“我减肥。”
“你都已经瘦成这样,”唐父眉头紧拧,“还减什么肥?减进医院里去?”
“……”
“我和你妈难得到北京来看你一回,你就不能好好跟我们吃顿饭?!”
“行,那我让陈嫂下次晚上做点沙拉。”
他说话惯是这样,听着顺实来逆的。
唐父脸色一变,正要发作,不料唐母后脚已“噔噔噔”下了楼——唐进余好心想让她待在房里,免得看了闹剧又伤心,她却次次如此信心十足。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来。
“又跟儿子吵什么呢?”人未落座,又先抱怨且半带娇嗔地拍了下丈夫肩膀,“你也是,他都这么大人了,你还像训小孩一样训他?”
“再大不也是咱们儿子吗?”
“是是是、你说得都对。”
唐母笑着打趣丈夫。
说话间,又顺来只干净的瓷碗、往碗里盛汤:人参鲍鱼本已是大补,花胶枸杞亦少不了。
直把个六寸碗装得满满当当,推到唐进余面前,她这才又抬头,冲儿子笑道:“你爸就是这样,嘴硬心软的。你还不知道他?听说要来北京看你,亲自去挑的八头鲍,还有这人参……是你蒋叔叔喊人送来的,个头可不小。你爸非得全带来,怕你在北京一个人过,吃得不好。”
“说这么多干嘛,”唐父冷哼一声,“你看你这乖儿子领你的情吗?唐进余,说的就是你——还不坐,杵在那给我脸色啊?”
“老唐!”
“得亏养这么大,脑子里装得净都是上不了台面的末九流。让娶个老婆,跟能要他命一样……每次多说几句、你看看他,每次多说几句就是这表情,给谁看?啊?”
唐进余扭头就走。
也不管放在兜里的手机在这时震响。
他没看也没理,直接奔玄关换了双鞋,对背后传来父亲的厉声呵斥更是置若罔闻。随手在鞋柜上摸了把车钥匙便往外走。
一直等下到停车场,坐进车里冷静许久,才想起刚才手机响的事。他又翻出来看。
是一条短信。
准确来说,是聂向晚发来的短信。
她的微信他早删了,电话却因公务的缘故不得不留着,没在黑名单里。是以只能是短信的形式“沟通”。内容亦没别的,只是一张照片——规规整整拍了一张名片。
姓名、电话、邮编。
姓名艾卿。
电话13875**82**
……
他脑袋几乎“轰”一下炸了。
不等他想明白这两个人为何又时隔多年狭路相逢,聂向晚的电话却已迫不及待打来。
似乎不满他隔了这老久还没有任何反应,这电话响得阴魂不散。他漠视亦无用,一遍又一遍地打。电话响得像催命。
他终于是接起。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并非聂向晚的声音。
而是谢忠。
聂向晚的外公。昔日弃政从文的“偏门仔”,如今誉享海外的大教授。十几年前同住在一个大院里,这老人家算是打小看着他长大,心里终归是有偏爱的。没出“那事”之前,和他联络的也不算少。
当然。
如今出事便生疏,联络也委婉。这多年的偏爱究竟是全出于己还是爱屋及乌,便又见仁见智了。
“小唐啊,你这孩子,这个点还在忙工作?打你这么多次电话也不接,哈哈。辛苦了啊,辛苦了。”
谢忠却并不知会他此刻澎湃的内心活动。
开腔便是中气十足的问候。
不等他回答,又话音一转:“最近还好吧?上次听说你还和宝儿出去吃饭了?怎么就没消息了——知道你一向是心气高,眼光高,这是又没谈成?”
“……哪里的话。”
类似的话他却早听得耳朵生茧。
顿了顿,又随口搬出十年如一日的解释:“是我工作太忙。跟我谈恋爱还挺委屈的。宝儿她条件好,耽误在我这就不好了。”
“你这就又是谦虚了。我看‘天莱’不是发展得挺好?”
谢忠道:“进余啊,爷爷没跟你说客套话,你也别给爷爷打太极了。说真的,爷爷是打心眼里喜欢你,不然也不会说是,外孙女儿跟你没谈成,又让家里人把孙女儿介绍给你……是吧?但你真别当是在逼你。连晚晚都放下了,你一个大男人家的,有什么放不下呢?过去的事,就当它过去了吧。”
“嗯。”
“对了,你看没看我叫晚晚发给你的那张名片?”
“嗯。”
“听晚晚讲,你跟人姑娘还是老相识?”谢忠笑了笑,“世界还真就是小……我今晚还跟人姑娘吃饭呢,是个搞学术的好苗子。就是早不知道大家都认识,不然我该做个东——也怪这丫头认不清脸。一开始迷迷糊糊的,还要我给她做介绍。结果拿了名片,可好,恍然大悟,早都认识了!”
“……”
“外公,外公,”聂向晚忽然在旁边插话,“你这话说得,越说越离谱了,让我说吧,我跟进余说两句。”
谢忠后话一下被她打断,倒也不生气。
索性呵呵一笑、让出话筒——自觉在其中做了个好人,又让他们年轻人自个儿说悄悄话去。
聂向晚不客气,干脆带着手机走远了些。
电话那头倏然安静许多,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唐进余始终沉默,对面也许久不说话,高跟鞋踏在地上,一声接一声地响。
不知过了多久。
大概终于找到合适的“通话地点”,四下无人,适合叙旧。
聂向晚这才开口。
“进余,”她说,“真没想到我们也有今天。难得跟你打个电话,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们需要说什么吗?”
唐进余冷声道:“你最好适可而止。”
“我?适可而止?”
聂向晚道:“我都不知道我做什么了让你这么大火气。明明不是我故意要撞见她,是她自己找上我外公,请我外公吃饭。我和周……我来接我外公才碰见她。你在冲谁发火?”
“你完全可以装作不认识她,还非得把过去全揭出来。你什么居心你自己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