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霁恨声:“父亲莫再劝了,成王败寇,孩儿若降,不止你我,整个赵家都会完蛋!”
赵老爷子悲切的声音一滞,战长林骑在马上,手握马鞭:“一人做事一人当。开城门,交凤印,我放过赵家。”
于是,赵老爷子一滞以后,又开始悲声呼号。
赵霁眉峰紧压,禁军将领在旁侧低声道:“赵大人,战长林一行大势所趋,恐怕……”
“是啊,大人,我看令尊受伤不轻,恐怕撑不住多久,不如您就先……”
赵霁不语,可周身散开的戾气锐似刀刃,众人不敢再多言,而然心里已开始动摇。
战长林底下久久不闻回应,手又一抬,很快,又是一记鞭笞声、惨叫声冲上城墙。
“战长林——”赵霁目眦尽裂。
“给我答复。”战长林似失去耐心,声音冷冷的,赵霁面色铁青,胸膛不住起伏。
原本偃旗息鼓的几人又开始蠢蠢欲动:“赵大人,令尊年迈,万万经不起这般折腾啊……”
“不如大人就先假意投诚,等令尊脱险以后,再设法转圜吧?”
“……”
城楼底下,手握长鞭那名将士再次扬鞭,便在鞭条落下之际,赵霁闭眼厉声:“开城门——”
“轰——”
一声冗长的巨响震动于城楼下,马车里,居云岫望着窗外,看到一行人从皇城门内走来,当首的正是赵霁。
居云岫唤来随车而行的将士。
“提醒将军,城里或许有诈。”
“是。”
战长林坐在战马上,获悉后面传来的提醒后,向居云岫所在的马车望了一眼。
二人目光交汇于虚空里,只是短短一瞬,没多停留。
战长林收敛目里笑意,看回城门下。
护送赵霁而来的四名禁军将领已卸下佩刀,五人徒步而行,及至战长林马前,四名将领行礼,赵霁负手而立。
“放了我父亲。”
战长林示意放人,赵霁身后的两名将领立刻上前解救赵父,并派人把奄奄一息的赵父送往宫里找御医治疗。
“凤印呢?”
“永寿殿。”
战长林眼神微动,道:“那就劳驾赵大人带路了。”
话声甫毕,两名神策军上前一步,拔剑押住赵霁,另外两名禁军将领跟着被扣押。
赵霁敛目,转身向城门里行去,战长林率领大军依次入城。
朱雀门是皇城外围南面的第一道城门,而永寿殿在内城中轴线上,二者中间还隔着一座承天门。
最有可能伏兵的地方,是每一座城门后的甬道。
云低天阴,凛冽严风吹卷在甬道里,两侧城墙高耸,似长戟指天,战长林策马而行,目光不离被押解在前方的赵霁,余光则瞄着两侧城墙上的动静。
半个时辰后,众人穿过承天门。
永寿殿是圣人用来处理政务的大殿,殿前虽然有极其开阔的广场,然而并不足以容纳战长林率来的所有人马。
及至丹墀下,战长林下令止步,吩咐大军分散列队。
“李茂留下,乔瀛跟我走。”
交代完后,战长林下马,便欲登上丹墀,李茂忽然道:“还是让我跟着将军吧。”
战长林回头看他一眼,李茂赧然微笑,在乔瀛肩上一拍后,叫来一支神策军。
战长林睫微垂,默许后,转身登上丹墀。
身后,旌旗招展,一辆马车被众将士护卫于队列中间,车窗里,是一双深情而坚定的眼睛。
大殿里似灌着整整一个冬日的风,冷飕飕的,纱幔飘舞,光线影影绰绰。赵霁被押在前头,行至大殿正中央后,脚步并不停,继续朝里走。
永寿殿共有开间九间,左右各三间,中间纵深三间,最前面一间圣人是跟朝臣议事的正殿,往后是相对隐秘的会议厅,再往后是藏书室。
因为大殿占地极广,每一座隔间都十分开阔,风灌在里面,像没有尽头似的。
“赵大人这凤印藏的可有点太深了。”
战长林按剑而行,出声道。
赵霁缓缓驻足,并不回身,面朝里面道:“将军若是嫌路远,不妨在此处等我取来。”
战长林脚步不停,越过他:“长安到洛阳,千里之行我都走了,不缺这几步路。”
赵霁眼神微冷,举步跟上。
及至最后一间,赵霁终于在靠墙的长案前停下,案两侧是林立的书橱,后方墙面则摆着一面壁柜,柜上陈列着各类古玩珍宝。
赵霁背对壁柜,打开案上一方木匣,木匣里,装着金镶玉、缀流苏的凤印。
赵霁取出凤印,双手捧起。
战长林狐疑地盯他一眼,伸手拿过。
便在这一刻,赵霁突然后退,背脊撞上壁柜里的一座麒麟青铜鼎,只听得“嚓”一声,一支支暗箭从两侧橱柜射出,众人猝不及防,慌忙挥剑格挡,间或闪身躲避,待得回神,殿里竟无赵霁人影。
战长林一脚跨过长案,伸手推动壁柜,发现后面藏有暗门,然而这回无论如何拨动那座麒麟青铜鼎,整面墙都再无动静。
便在此时,轰轰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袭来,众人侧目,整座大殿已被埋伏暗处的禁军围住。
李茂倒在橱柜下,拔掉左臂上的箭,切齿道:“他娘的,果然有诈!”
随行战长林入殿的不过十二人,而围困住他们的禁军足有数百之多,有人心头一凛,眼里闪过惧色,战长林阔步往前。
“跟在我后头。”
话声甫毕,战长林一剑杀出,围在四周的禁军为其迅雷般的杀势一震,将领大喝一声“杀”,这才反应过来,挥刀杀去。
战长林率人溃围,势如猛虎,来一层,杀一层,不多时,突围至中间的会议厅,围杀而来的禁军随之更多。
“去你大爷的!”
李茂等人负伤杀敌,一脚踢开面前的败将,战长林奋勇突围,便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厉喝:“战长林!”
战长林循声侧目,惊见一人用刀挟持着一位内着深紫色齐胸襦裙、外罩赭红薄纱半臂的凤目女郎,刀尖已抵入女郎脖颈。
“长乐郡主?!”
李茂等人大惊失色,战长林目光定格在“居云岫”脸上,暗处,一支毒箭朝着他后脑勺迸射而来。
……
“赵霁派人把心月抓回去了。”
烛光摇曳,居云岫铺平案上宣纸,开始给奚昱回信。
战长林坐在案前挑眉:“竟是个痴情种?”
居云岫语气难辨:“生父都可以置之不顾,岂还有种痴情?”
战长林微挑的眉又往上一扬,靠过来:“你的意思是,心月身上还有可以利用的价值?”
居云岫没反驳,那便是猜对了。
战长林不由困惑:“可心月一个弱女子,在这种时候,能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地方?”
“你说呢?”
战长林蹙眉,盯着居云岫映在烛光里的侧脸,良久后。
“跟你长得很像。”
“多像?”
“晃一眼的话,难辨真假。”
这是实话,在长安城酒肆找到心月时,战长林第一眼真以为自己看到了居云岫。
后来,也硬是盯着看了大半晌,才分辨出二人细微的区别。
居云岫提笔蘸墨:“如果你在大战当中,忽然瞄到这样的一张脸,会如何?”
战长林几乎是本能地道:“保护你。”
“那你自己呢?”
“先顾你再说。”
居云岫看过来:“可那人不是我。”
战长林一凛,终于顿悟,眉峰不由一压:“这是什么损招。”
居云岫垂目:“猜测而已,对方未必稀罕用。”
……
兵刃交接声震动耳畔,垂幔后,心月被一名禁军捂住嘴,用刀抵着脖颈,鲜血流入胸口。
混乱战局里,一支毒箭朝着战长林后脑勺射去,另外又有一人纵身而起,手里佩刀直砍战长林后颈。
心月望着那一双黢黑的眼睛,眸底流露痛色。
“长乐郡主?!”
李茂喊声惊动众人,战长林头一歪,毒箭擦着耳边飞过,反身时,手里长剑贯穿来人胸口,向后一冲,数人紧跟着被推翻。
战长林拔剑,鲜血喷溅满殿。
挟持心月的禁军怛然失色,扭头请示梁柱后的人:“大人?!”
赵霁藏在梁柱后,瞪着前方杀敌更猛的战长林,咬牙道:“撤。”
永寿殿外,疾风飒飒地吹卷着地砖上的落叶,旌旗在半空里猎猎招展,居云岫望着车窗外。
距离战长林入殿,已有快一炷香的时间了。
奚昱等人率领大军等候在丹墀下,开始察觉到不太对劲。
便在这时,身后马车一动,居云岫身着甲胄下车,毫不犹豫下令:“杀进去!”
偏殿里,杀声渐渐被隔至耳后,那名禁军护卫着赵霁、心月二人躲至最右侧最里间的寝殿里。
心月跌坐在屏风下,雪白的脖颈上淌着鲜血,刺目的血一径没入胸乳里。
那名禁军惭愧地闪开目光,转身退至门外。
门关上后,寝殿里更寂静,赵霁疲惫地席地而坐,目光悲而恨。
二人的呼吸声充斥屋里。
少顷后,赵霁向心月抛去一把匕首,正是刚才禁军用来挟持她的那一把。
“拿着,一会儿防身用。”
赵霁声音沙哑,不再有早上的决绝,心月望着那把沾着血的匕首,没动。
赵霁侧目。
心月颓然地跌坐在屏风下,眉眼哀戚,目光凝结,一动不动,似已痴了。
赵霁望着她玉颈上的血,眉头一皱,起身后,走到她面前坐下。
颈上伤口并不算深,止住血应该就没大碍,赵霁本来想扯心月的半臂,考虑到天气冷,便撕下了自己的一角衣袂,低下头,耐心地给她揩拭血迹,包扎伤口。
用衣袂缠到最后一圈时,胸口突然一痛。
赵霁瞳孔震动,手里布条松落。
心月攥着手里的匕首,狠狠往里推,赵霁抓住心月的手,不住发抖。
鲜血在二人的推搡下越涌越剧烈,浸得二人满手都是,黏糊糊、温热热的。
心月抬头。
二人目光交汇于咫尺间,赵霁满眼错愕、震惊、愤怒。
心月眼里泪水淌落。
“你……”赵霁开口,一口血溢出嘴角,便欲推开心月,插在胸口的匕首突然被拔出。
赵霁身体一震,瞪直着眼倒在地上,心月手里匕首砸落在裙琚上,沾满鲜血的双手簌簌发颤。
鲜血溅污满地,赵霁躺在血泊里,伸手抓住屏风底座。
心月淌着泪,望着他:“对不住……我说过,这条路,我不想跟你一起走。”
赵霁神情痛楚,右手按在胸口上,可是根本按不住汩汩往外冒的血。
心月悲声:“还有,有新家的意思是,我已经成亲了。”
赵霁抓在屏风底座的手更紧,一刹那间,心月仿佛从他眼里看到了千万种情绪,有震怒,有讽刺,有悲凉,有嘲讽。
不知为何,心月心里明明不痛,可是泪落如雨。
赵霁瞪着她,良久后,唇角微挑,似一抹讽刺至极的笑,又似一抹悲凉至极的笑。
四周杀声震耳,埋伏在大殿里的禁军彻底溃败,奚昱率领苍龙军以压倒性的胜利拿下永寿殿。
偏殿处,战长林、居云岫二人并肩疾行,及至殿门外,那名保护赵霁、心月的禁军拔刀杀来,被战长林一剑解决。
“嘭”一声,战长林破门而入,居云岫跟着入内,刹住脚步。
屏风前,血流一地,心月木然地僵坐在地上,身边,躺着一身血迹、一动不动的赵霁。
尾随而来的众人瞠目结舌。
片刻后,战长林上前,目光略过心月裙琚上的匕首,再看向赵霁胸口的窟窿。
“来人,送秦夫人回去休息。”
众人一怔后,应是,前来搀扶着心月离开。
战长林盯着赵霁没有阖上的双眼,恼道:“便宜他了。”
屋里弥漫着血腥气,居云岫走到赵霁尸体前,顺着他伸直的右臂看到那只紧紧抓在屏风底座上的手。
屏风已移位,可是并没有倒。
居云岫眉梢微动,转头望向门外的那名禁军,目光一动。
“人头割下来,悬挂朱雀门,示众。”
“是。”
战长林吩咐后,伸手在居云岫肩上一揽:“走。”
奚昱率军镇压永寿殿里的伏兵后,各大城门禁军投降,皇城彻底被肃王府掌控。
午时,乔瀛把赵霁的人头送往朱雀门,返回汇报时,战长林道:“召集旧部,永寿殿前集中。”
居云岫闻言一怔。
战长林望向她,淡声:“是时候了。”
居云岫眼睫微动,想到那个隐藏了两年多的秘密,没反驳。
午后,覆压半日的阴云终于有点散开的迹象,天光漏下来,照着以奚昱为首的一千八百多名苍龙军旧部。
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坛酒,脸上洋溢着笑容。
晋王已薨,赵霁已死,大齐江山不日便可回归肃王府手里。
为这一日,他们已蛰伏快四年了。
从今日起,他们将可以重见天日,衣锦还乡,光明正大地行走于大齐的任何一个角落。
从今日起,他们将可以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坦然地面对所有亡故的战友。
今日之酒,是胜利之酒,回归之酒,告慰之酒。
丹墀上,战长林、居云岫并肩而立,面前一条长案,案上放着一坛酒、两个酒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