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在温泉宫的一个月。聂城也没有闲着。
他一直关注着长安城的动向,刘彻与时年在温泉宫月余,连长安城的孩童都知道了陛下爱重新宠时夫人。出则同舆。入则同席,不可或离。
朝中也终于开始流传。陛下宠爱新人,欲以其取代卫皇后。
在这样的情况下,虽然卫氏却迟迟没有反应。甚至几次压制底下人。还是免不了人心浮动。
有人不平,有人畏惧,还有更多的人想趁机谋求利益。
局势微妙。一触即发。
“已经到这一步,再继续下去。恐怕就不能回头了。”聂城说。
时年明白他的意思。他们不可能让刘彻真的废掉卫子夫。那样影响就太大了。所以肯定要在一切无法挽回前收手。
可如今,眼看刘彻一步步部署,距离那个目标越来越近,他们要的结果却迟迟没有出来。
聂城沉默一瞬,道:“如果实在不行,就此作罢吧。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你着急了?”
“我是怕你戏演得太久、投入太多。最后把自己给陷进去了。”
时年微讶,抬头看了看聂城,恍然大悟。“老实说,你最近看我和刘彻这样,是不是特别担心?”
聂城不语。
时年:“如果我不是在演戏,而是真的对刘彻动了心,要留下来陪他,你会强行把我抓回去,然后军法处置吗?”
聂城:“我只是你的队长,不是你的长官,7处也不是军队。”
时年翻个白眼,“你少逃避问题,你知道我的意思。”
聂城看起来并不想回答,奈何时年目光步步紧逼,终于,他耸耸肩,“当然,如果你真的对刘彻动了心,要留下来陪他。我会强行把你抓回去。”
她就知道。
聂城这个家伙,最铁面无私,脑子里只有任务。平时他们那么爱岗敬业还经常被他敲打呢,如果队员里有谁居然敢违反规定和历史人物纠缠不清,他一定第一个饶不了他。
虽然早有预料,但时年还是觉得像是一脚踩空,心里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觉。
她深吸口气,说:“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聂城在温泉宫里要注意隐藏行踪,所以只来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他刚走没一会儿,杨得意也来了,恭恭敬敬地说陛下请时夫人过去。
这个过去不是指去刘彻的寝殿,而是他平时会见大臣、处理朝事的正殿。
天已经黑了,往常这个时辰刘彻都回来了,今晚非但没回来,还把自己给叫过去了。
时年有点奇怪,一进去却发现刘彻身穿衮冕,打扮得像平时要上朝似的,非常正式。
他拉住她的手,说:“你来了?朕有礼物要送你。”
他示意她朝里看,只见宽敞的大殿内,八名宫娥一起伸出手,朝她展开一件华衣。
以玄色的衣料织成,内衬素纱单衣,袖口、衣缘等处为红底云龙纹镶边。除此之外,衣袍上还用五彩丝线绣着凰鸟图腾,她记得那个好像叫翚翟,一共十二行,领口饰黼纹。
纽、约、佩、绶都和刘彻的冕服是配套的,旁边有宫娥捧着同色衣带,青色袜子,金饰舄鞋。
这样一套礼服,只消远远看着,就觉庄重、凛然,让人不敢直视。
时年愣愣道:“这是……”
“这是袆衣。”刘彻道,“少府赶制许久,终于做出来了。朕立刻就想给你看看。”
袆衣,时年之前看资料看到过,这是《周礼》所记载的命妇六服之一,“三翟”中级别最高的一种,也是皇后最高形制的礼服,相当于皇帝的十二章衣,婚礼、册后、祭祀、上朝都要穿戴它。
换句话说,这就是通常意义上的“凤袍”了……
她喃喃道:“这是给我的?”
刘彻微笑,“不是给你,还能是谁呢?”
时年转头,看向刘彻。
帝王衮冕贵重,衬得他如山岳般巍峨入云、高不可攀,他却低下头,专注地看着自己。
冠前垂下的十二旒珠玉琳琅,他一双黑眸隐藏其后,没有威严,只有温柔。
偶尔一个晃动,玉石的光折射进眼睛,像一粒石子砸入碧湖,一圈圈荡漾开的,是春水涟漪般的欣喜和满足。
时年忽然问:“陛下,你开心吗?”
她想起那夜他愤怒中带着恨的眼神,拉住刘彻的手,问:“这段时间,你开心吗?”
这一个月,他们在骊山上,追云逐月、沐雨听风。
他们一起看过日出、等过日落,还赏过星星,做过各种各样有趣的事。
她人生从未这么专心地玩耍,只因希望将来当他回忆起这一段时光,可以少点遗憾,多些美好。
她对他的愧疚注定无法偿还,只能用这种方式弥补一二。
刘彻默然一瞬,反握住她的手,“开心。与你在一起,我很开心。”
时年展颜一笑,“那就好。”
她看向袆衣,笑道:“既然是送给我的,我穿给你看好不好?”
刘彻:“当然。”
虽然之前调侃自己是“预备役皇后”,几次穿越也没少和皇帝打交道,但时年没想到,自己居然真的有穿凤袍的一天。
宫娥服侍她换上衣服,长发盘起,戴上凤冠。
那冠那样沉,时年觉得自己被压得头都抬不起来,但她还是面带笑容,一步步走向刘彻。
刘彻一直定定看着她,眸中仿佛有光,那样炙热,仿佛下一瞬也会将她点燃。
她终于停下,两人相对而立,她歪头问:“好看吗?”
刘彻一愣。这是后袍,穿上它是荣耀的象征,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问穿着好不好看的。
不过他还是认真地说:“很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
时年却想到电脑屏幕上泛黄的纱衣,那曾是她无法释怀的后悔和遗憾。但这一次,她终于可以告诉他,那些当时没有说出口的话。
时年说:“你送我的衣服都是最好看的。我很喜欢。”
刘彻一声喟叹,将她拥入怀中。
一轮山月高悬夜空,照拂着葳蕤山色、亭台楼阁。
两人出了正殿,刘彻握住她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一下,“你喜欢就好,我本来还担心你不会穿。”
她连皇后都不是真的想当,他也做好了她拒绝后袍的准备。
如果从理智出发,时年是不该穿的。身为后宫嫔御,却在行宫试穿后袍,这事如果传出去,必然将如今已经波谲云诡的长安城局势搅得越发混乱。
但是,时年看着头顶的月亮,她这一趟来汉朝已经太久太久了,有一些答案也等了太久。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聂城认为,他们的计划可能是失败了,但她不那么觉得。
直觉告诉她,她的办法没有错。那么没等到结果,也许,是因为还差一把火。
殿前是长长的汉白玉台阶,两人立在台阶最高处。男子身穿冕服,女孩身穿袆衣,背后是巍峨的宫殿,远远望去,当真是一对璧人。
像日月同辉,千秋万代。
般配得……让他扎眼!
一股杀意猛地袭来,时年后背一寒,身体先于意识,她抱住刘彻就往前一扑,两人摔倒在地。
回头一看,一支箭端端射在前方地上,方才它正是直奔刘彻而去!
刘彻又惊又怒,抱住时年大喊:“你怎么样?来人!有刺客!”
时年没有回答他,而是怔怔看着斜前方,适才那支箭就是从那里射出来的。
砰。砰砰砰砰砰。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那样熟悉的感觉。
之前她曾多次有过这样的感觉,都是因为那个神秘人在附近。本以为这次因为弦的混乱,她失去了那个感应。
可此刻,它又出现了。
假山怪石堆叠,一个人从后面走出。
一身玄衣,长发束冠。山风呼呼地吹,刮得他衣袂也簌簌作响,他站在高处,如临深渊,有凌风之感。
沉沉夜色中,男人眉眼锋利、眸色黑沉,五官俊美一如往常,也熟悉一如往常。
她对上那双眼睛,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平康坊初见。
时年轻轻道:“果然是你。”
“……杨广。”
第89章 修罗 理智像倒塌的高阁,土崩瓦解。……
在她对面立着的。赫然是许久不见的杨广!
他闻言冷冷一笑,“你早知道是我?”
明明是时年叫出了他的名字,可她的表情却仿佛还沉浸在震惊中。“我猜到是你。但我一直不敢相信……”
那天李少翁问她。是否有过亏欠之人,当晚她就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之前多次任务中遇到过的人。
她忽然有了一个猜测:会不会那个神秘人其实就是她曾经任务的对象?
这念头来得突然,却让她怎么都压不下去,越想越觉得如果是这样。那那个人对他们的私仇和报复就说得通了。
她第一个怀疑的是刘彻。因为神秘人出现是在她遇到刘彻之后,别的人时间线都对不上。可后来她又否决了这个想法。她这一次回来,刘彻的表现实在不像早有预料的样子。还有之后的相处,他确实对她的底细一无所知。而不是掌控一切的幕后boss。
一个人演戏很难演成这样。而且也没有必要。
然后。她想到了另一个人。
不是朱厚照。在和她分别时,朱厚照就已经释然了。
那个人,她亏欠最多,如果说有恨的话,他也最有恨她的权力和立场。
可如果真的是杨广,那为什么他在明朝时就出现了。他们却在唐朝才第一次相逢?
她也绝不信唐朝时的杨广是在演戏,这中间对不上的地方要如何解释?
但即使有再多解释不通的地方,强烈的直觉却驱使着她。一定要求得一个答案。
可当答案真的摆到面前时,她才发现,自己不一定有勇气面对。
两人对话的同时,周围也瞬间警戒!
竟有刺客敢潜入温泉宫,蓬莱殿前的侍卫纷纷拔剑出鞘,拱卫到刘彻周围。一部分人负责护卫,谨防再有偷袭,另一部分人则弯弓搭箭,对准了杨广,眼看就要万箭齐发!
然而刘彻看看假山上的男人,又看看时年,脸色却微妙地一变。
他抬手制止了众人的行动,然后看着时年,问:“他是什么人?你们认识?”
时年没有回答。
她只是望着杨广,像没听到刘彻的话似的。
那边杨广也勾唇,似讥似嘲,“真不容易,原来年年还记得我。我还当你早将我忘得干干净净了呢。”
时年下意识辩解:“我没有……”
“是吗?”杨广扬眉,仿佛不信。
时年唇瓣颤抖,半晌,道:“李少翁第一次见我时说,‘原来夫人不是蓬莱之人,而是将来之人。’”
这话没头没脑,杨广却脸色一变,笑容敛去。
那个明月皎皎的晚上,平康坊内,他误以为她是敌人派来的细作,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却在险死还生时看到了他的真实身份。
她挣扎着说:“不仅宛娘不是这里的人,郎君也非此间之人,对吗?”
震得他面色瞬间煞白。
李少翁的话她本来没想太多,但当她把怀疑放到杨广身上后,却忽然想起那一夜。
那样相似的两句话,相似得就像故意。
时年轻轻一笑,“是你教他的吧?你是在回敬我吗?恭喜你,真的吓到我了……”
杨广面无表情。
时年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她只是太害怕现在的杨广了,希望提起往事能让他不要再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谁知男人略一思忖,恍然道:“也是,你确实不会忘。你只是想要让我忘记罢了……”
时年脸色一白,被他踩中心中最不敢面对的部分,
她没有忘记他,但她确实不敢多想他,因为想起他的每一次都让她愧疚难安,夜不能寐。
好一会儿,她才道:“那你,为什么……”
他微笑道:“我确实曾经忘了,但后来又想起来了。想起我们曾经历过的事,还有最后,你亲手给我选好的结局……”
时年说不出话。
两人一番对话旁若无人,刘彻只觉太阳穴突突的跳。
明明他就站在她身边,可现在的感觉却好像他们自成一个世界,而他即使离得再近,也依然被隔绝在外,无法介入。
他再难忍耐,扬声打断道:“阁下到底是何人?擅闯行宫、刺杀君王,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吗?!”
杨广闻言,终于第一次把目光放到刘彻身上,就好像这一刻才看到他似的。
可当他开口,却仍是在对时年说话:“你说呢年年?皇帝陛下要让我死无葬身之地,你意下如何呀?”
时年忙道:“陛下,不要杀他!”
刘彻一脸不可置信,杨广却得意地笑了,“这就对了嘛,这些日子你煞费苦心和皇帝陛下演戏,是为了引我出来,可不是为了杀我……”
刘彻眼一眯,“演戏?”
他看向时年。时年却没有否认,反而一脸被人戳穿心思的闪躲。
他拳头猛地攥紧,“你这些日子这样对我,就是为了他?杨广,是了,你叫他杨广,就是他对不对?!”
时年看着他愤怒的眼睛,不知该如何解释,因为一切都是真的。
她怀疑杨广,却无法验证,最后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故意和刘彻亲近,激杨广露面。
为此她特意去李少翁面前说了那番话,就是想让他转述给杨广,来温泉宫没有带李少翁,也是不想给杨广再利用他行事的机会。
可她做的这一切,确实无可避免地利用了刘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