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昌州的父母官,饶是闵兴赴任的时间不算太长,也听说过这个骤然败落的家族。
“若是本官没记错的话,聂家的姑娘好像是你的儿媳。”
孙老爷叹了口气,“小儿与聂慈没有缘分,早在月前就和离了,二人分开以后,聂慈便去了家中的窑口,没想到居然能烧制出这样的上品,与霞照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闵兴与孙家交往甚密,自然听出了孙老爷的言外之意,他环视一周,拔高声调问:“聂家人可在清风楼?”
聂父与聂慈对视一眼,主动走上前去,聂母则挡在颜舒棠身前,生怕养女受到闵知县的苛责,损了身子。
闵兴早就料到聂慈年岁不大,但看着面前充其量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不免有些吃惊。
“你就是聂慈?”
容貌秀丽的少女点头应是,她的神情平静自若,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状况出现。
“听说你以前是孙泽生的夫人,和离以后,烧制出的瓷器与孙家的霞照如出一辙,聂慈,你打算如何解释?”
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二楼的宾客们下意识地看向霞照与琼琚,两种不同的瓷器摆放在一起,果真极为相像。
“聂老爷子去世后,聂家人变得愈发下作起来,为了窃取霞照的秘方,竟然不惜把女儿嫁到孙家,这种手段也太恶心了!”
“聂勋还真是把女儿利用了个彻底,要是日后他盯上了别家的瓷器,是不是还准备把聂慈嫁过去?这般反复几次,聂慈便成了千人骑万人压的婊子,青楼里窑姐都比聂家的女儿干净!”
“话不能这么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聂勋虽然卑鄙无耻,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毕竟聂家又不止聂慈一个女儿,亲女嫁过一回,第二回 让养女嫁就是,左不过是为了盗窃秘方,谁去不都一样?”
“听闻聂家收养的女儿生得花容月貌,可惜我不会烧制瓷器,不然也能一亲芳泽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七夕快乐~
感谢荷花、凤凰花又开、美杜莎夫人三位妹砸的营养液~
第67章 夺得千峰翠色来(十一)
听到宾客们不怀好意的调笑声,聂父气得浑身发抖,还没等他说些什么,聂慈便主动上前一步,淡声开口:
“大人,琼琚与霞照没有任何瓜葛。”
“一派胡言!瓷胎需在高温中烧炼成型,对釉料的配方要求极高,稍有差池,就会导致瓷胎碎裂,沦为毫无价值的残片。要是没有霞照的釉方,你不可能调配出相似的颜色!”
孙泽生刻意拔高了声调,他准备在赏瓷会上揭穿聂慈的真面目,让所有人都看看,这名女子究竟恶毒到了何种程度。
“相似的颜色?”
聂慈唇瓣轻启,低笑着开口:“孙少爷,你确定琼琚与霞照颜色相似吗?”
“聂小姐,小老儿劝你莫要狡辩了,但凡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两种瓷器岂止是相似,简直可以说一模一样。”一名蓄着长须的老者摇头晃脑道。
聂慈站在展台前,随手拿起自己烧制的瓷碗和孙家的瓷瓶,不紧不慢地走到二楼的窗棂附近。
孙泽生猜不出聂慈到底想做什么,他和孙老爷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聂慈,只要你现在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念你初犯,就算霞照的釉方十分贵重,本官也不会对你处以流刑。”
开口时,闵知县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余下两只琼琚瓷上。
不得不说,聂慈年纪虽不大,但在烧瓷一道上确实颇有天赋,制出的琼琚比霞照要精美得多,若是送入京中,肯定能卖出天价。
大业律对“窃盗”行为管控的极其严格,即使没有获得他人财物,只要有盗窃的行为,就得承受笞刑五十,普通人恐怕会送了半条命。
“闵知县还真是心慈,对聂慈这种厚颜无耻的贱人,没必要法外开恩,直接依照律令从重处罚便是,省得聂勋整日盘算着把女儿送到别家,窃取价值万金的釉方。”
“说起来孙家才是苦主,当年孙家对聂老爷子有提携之恩,后来却分道扬镳,为了使两家重归于好,孙泽生迎娶了聂慈,可谓是仁至义尽,于情于理都不该再容忍聂家无耻的行径。”
“谁让孙家人厚道呢?人善被人欺,日后可得防着点聂家!”
此时此刻,聂母和颜舒棠站在人群中,听到众人鄙夷轻贱的词句,聂母额角迸起青筋,保养得宜的面容也变得格外扭曲。
“娘,您别生气,许是姐姐有什么苦衷,否则她也不会这么做。”颜舒棠柔声规劝。
“你不必替那个混账东西说话,她立身不正,心思全都放在旁门左道上,才会牵连了聂家,害得我们被旁人指指点点,但凡她窃取霞照釉方之前,想一想身后的聂家,也不会做出这种为人所不齿的蠢事!”
这么多年来,即便聂家一直在走下坡路,聂父却尽心竭力的照顾妻儿,从来没有聂母受过委屈,以至于聂母根本无法忍受这样的羞辱。
“闵知县爱民如子、心地良善,肯定会给姐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孙家也不会继续追究的。”
边说着,颜舒棠边抬起眼帘端量聂慈,她不知道这个名义上的姐姐究竟想做什么,毕竟人证物证俱在,任凭聂慈巧舌如簧,也无法洗清自己身上的污点。
晌午时分正是日光最烈的时候,明亮的光线照在莹润的瓷碗上,产生一种奇妙的变化。
原本紫红的瓷碗,颜色一寸寸褪去,仿佛寒冬腊月挂在枝头上的梅花瓣,色泽浅淡而清丽,与方才的秾艳有着天壤之别。
“你们快看,聂慈手里的瓷碗变色了!”
“我没看错吧?为什么普普通通的瓷碗会从紫红变成浅白,难道外表的釉层是用染料染的?”
“我烧制了这么多年的瓷器,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孙家的霞照颜色没有任何变化,看来聂慈没有撒谎,琼琚与霞照并无瓜葛。”
“此言差矣,就算聂慈擅长烧瓷,也不能证明琼琚与霞照无关,不然她前十几年在聂家长大,为何没有烧制出品相极佳的瓷器,反倒在与孙泽生和离后,自身技艺突飞猛进。”
听到众人的议论声,孙泽生面色大变,他抬手揉了揉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那只瓷碗为何突然间变了色泽?聂慈究竟搞了什么鬼?
闵知县自然也瞧见了琼琚的变化,他喉咙有些发干,哑着嗓子道:“聂慈,那只瓷碗……”
“闵大人,您不是想要证据吗?琼琚的颜色与霞照全然不同,孙老爷总不会认为两者用了相同的色料吧?”
少女声音清越,犹如山涧潺潺的流水,众人不自觉地看向她手中的瓷碗,眼底尽是震惊。
“在我眼里,你们孙家的秘方根本不值一提,甚至就连所谓的霞照,也是彻头彻尾的残次品,有谁会费尽心机窃取这种东西?”
孙老爷被气得狠了,胸膛剧烈起伏,手指也在不断颤抖。
“你、你”
近段时间,聂慈一直在研究聂老爷子留下的手札,她惊讶的发现,孙家与聂家多年前还有那么几分渊源——
聂老爷子曾经是孙老爷的师兄。
聂老爷子尚未发迹前,在孙家当过几年的窑工,他天赋卓绝,拉制的瓷胎形态出众,对于釉料的把控也格外精准,甚至他还想到以铜红为色料,只要在釉料中添加少许,配以特定的烧制条件,白瓷就能呈现出晚霞般的艳色。
可惜此事被孙家发现后,他们为了独占这道配方,非但没有奖赏聂老爷子,反而将他赶出瓷窑。
不过孙家人到底也没有琢磨透聂老爷子的想法,即使知道以铜红作为原料可以让瓷器出现红彩,由于窑工们的烧制技艺不到家,导致温度过低,达不到艳丽的正红,孙家的霞照才会以稍显黯淡的紫红闻名。
“聂慈未免太嚣张了!霞照瓷虽然称不上完美无瑕,却也比聂家的脚货强出千倍万倍,她小小年纪便口出狂言,聂勋怎么不管管?”
“以前的聂家确实比不上孙家,但现在可不好说了。”
孙老爷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高高扬手,作势要教训聂慈一番,却被身量纤细的女子钳住了右手,一动也不能动。
“闵大人,不知这样的证据能否洗清民女身上的嫌疑?”
闵兴虽然收了孙家不少好处,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明目张胆的偏袒孙老爷,故作镇定地道:
“是本官眼拙了。琼琚与霞照全无半点相似之处,而是瓷胎为骨,釉层为肌。不过本官还是想不明白,为何琼琚瓷在日光照射下,会显现出不同的颜色。”
“还请大人见谅,这是聂家瓷窑的隐秘,民女不能透露。”
聂慈放下手中的瓷器,冲着闵知县福了福身。
其实琼琚之所以会呈现出紫白二色,是因为表层的透明釉尤为特殊,当屋内光线暗淡时,透明釉近乎无色,不能阻隔下层的紫色釉料;当瓷器在强光下时,透明釉反射光线,内层的釉色透不出来,看起来就与白瓷很是相似。
“应该的,应该的。”闵知县轻抚着下颚的短须,暗暗瞪了孙老爷一眼。
站在聂母身后的颜舒棠浑身僵硬。
琼琚与霞照分明使用了同样的色料,偏偏清风楼的宾客们一个个有眼无珠,他们被聂慈的举动震住了,也不想再深究下去,就这么轻易的放过了聂慈。
她的运道为何这么好?
颜舒棠心底充斥着不甘,她甚至想直接冲上前,揭穿聂慈的真面目。
可她却不能这么做。
毕竟她是养父母眼中至纯至孝的好女儿,总不能因为聂慈这个贱人,破坏了自己维系多年的形象。
为了遏制住心内翻涌的怒意,颜舒棠用力咬住舌尖,片刻后,她唇齿间弥散着浓郁的血腥气。
聂母刚松了口气,余光瞥见了养女苍白的脸色,忙道:“舒棠,你身子虚弱,不宜太过劳累,咱们先回府吧。”
这会儿赏瓷会尚未结束,颜舒棠不想离开,她柔柔笑着,“娘,咱们等一等爹爹和姐姐,一起回去便是。”
这段小插曲暂时告一段落,聂慈将两件瓷器摆放到原来的位置,而后站在聂父身旁,不再言语,看起来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少女。
可在场的人都清楚,聂慈烧制瓷器的技艺,并不逊于在瓷窑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师傅,甚至还尤有胜之。
“聂勋还真是生了个好女儿。”有人酸溜溜的开口,完全忘记自己方才说过什么。
清风楼的老板走上前,朗声道:“想必大家已经看完了展台上的瓷器,现在可以将手中的芍药投放在箱笼内,按照以往的传统,得花最多的即为胜者。”
宾客们来来往往,将开得正艳的芍药投给自己喜爱的瓷器,其中琼琚得票最多,箱笼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而旁边的霞照则显得分外冷清。
世间万物都经不起比较,霞照确实不错,但在琼琚的衬托下,便显得格外寻常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凤凰花又开的营养液~
第68章 夺得千峰翠色来(十二)
赏瓷会结束后,琼琚毫无疑问地拔得头筹,取代孙家的霞照成为昌州城内排名第一的瓷器。
看着聂家人离去的背影,不少行商都暗暗琢磨开来,决定待会就前往聂家,商议采购事宜。
他们打定主意要将这种全新的琼琚带到大业最繁华的地方。
此时聂慈脑袋倚靠在车壁上,双眼微阖,这样的她少了几分锋芒,整张脸显得柔和许多。
聂父知道她没睡着,低声叨念着:“过几日就入秋了,隐泉位置偏僻,出来一趟也不容易,记得多准备几件厚衣裳,免得着凉。”
聂慈先前经历的两世,虽然名义上有亲人,但实际来看,却还不如没有,与真正孤家寡人相比也无甚区别。
这还是她头一回感受到长辈的关怀,心底不禁升起几分暖意。
“多谢父亲,我会好生照料自己。”
听到聂慈还要前往隐泉窑口,颜舒棠秀眉微拧,佯作出担忧的模样,关切道:“姐姐,你不是刚烧制出琼琚瓷,为何还要前往隐泉?这般上乘的瓷器,留在城内瓷窑不好吗?”
聂母也满脸不赞同的看向聂慈,命令道:“聂慈,你到底也是聂家的骨血,总要为整个家族出点力,不如将琼琚的烧制法门交出来,若是能大批量生产,聂家就能翻身了。”
聂母之所以开口索取琼琚的制法,不是为了聂家,而是为了颜舒棠。
原本她以为只要好生将养,养女的身体总会痊愈,哪知道过了这么长时日,舒棠依旧虚弱至极,仿佛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聂母实在是不放心,才会出此下策,想将琼琚瓷作为颜舒棠的傍身之物。
可她却忘了,琼琚是聂慈的心血结晶,怎能随意交到他人之手?
聂父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发妻,许是太过震惊的缘故,他嘴唇直哆嗦,憋了半晌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家里好歹也有三座瓷窑,又不是揭不开锅了,为何非要逼迫慈儿交出琼琚的制法?你是她的亲生母亲!”
“正因我是聂家的主母,才要为全家思虑周全。”聂母眉宇紧锁,开口为自己分辩。
聂慈也不是傻子,自然能猜到聂母这么做的原因。
对她而言,颜舒棠这个养女是无比重要的心头肉,是不容忽视的掌中珠,完全受不得半点委屈。
而自己呢?
即使是聂母十月怀胎所生,骨子里和她流着同样的血,依旧与陌生人无异。
搭在膝头的双手紧握成拳,聂慈强行按捺住心底接连涌出的涩意,沉声道:“无论在昌州城内,还是在隐泉,我都能烧制琼琚瓷,并且琼琚由聂家代为出售,可以获得三成纯利,也不算亏待了家族。”
颜舒棠眼神闪了闪,轻声细语的劝说,“娘,姐姐早就将一切安排妥当,您别操心了,好好在家歇息便是。”
“是,打从一开始她就防备着我,可不得早早安排好琼琚的去处吗?我倒是没想到,自己居然生了这么个心机深沉的女儿,连亲生父母都不愿相信。”聂母不由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