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的神智是不是还没恢复?”阮秋色一脸严肃道,“我看医书上写,心疾患者性情大变,可是病情加重的征兆……”
旖旎的气氛她这一打岔破坏了大半,卫珩却不在意,只伸手捏住了阮秋色的腕子,又亲了亲她的掌心:“本王怎么性情大变了?”
“你、你这是明知故问。”阮秋色红着脸同他对视,“先前我那样勾你,你都不动如山的,今日却这么主动……肯定有什么古怪。”
卫珩看着她笑了。他极少露出这样纯然愉悦的笑容,让人想起云销雨霁之后乍泄的天光。晕黄的烛光映在他眼里,随着夜风轻轻闪动,可他眼神却是无比专注,像是在看着自己期待已久的珍宝。
那目光落在阮秋色身上,莫名地有些烫人。阮秋色抿了抿唇,有些不自在:“王爷笑什么?”
“嗯……”卫珩似是认真地想了想,这才慢悠悠地说了句,“只是突然觉得,魏谦倒也没有那么讨厌。”
听到他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阮秋色真的忧心忡忡起来:“这怎么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她说着便想伸手去探卫珩的额头,却见卫珩闷笑着摇了摇头,从袖中掏出一个红封来。
“这是?”
那暗红色的信件封着京兆府的漆印,阮秋色将信将疑地打开一瞧,登时便愣住了。
“婚书。”卫珩揽她入怀,握着她的手点在纸页末尾二人的姓名上,“此二人即日起结为夫妻,恩爱长久,白首不移。红纸黑字,还盖了印呢。”
淡红色的婚书质地柔韧考究,烫了星星点点的金箔。阮秋色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两个名姓,那里盖着京兆府的官印,透着说不出的庄严。
她被这突然的变故完全吓傻了:“怎么就这样……成了夫妻?”
“之后再同你解释。”卫珩的声音沉沉地响在她耳畔,“春宵一刻值千金,不如先来做些更要紧的事。”
***
然而阮秋色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宁王大人口中“更要紧的事”。
“不成的。”她端坐在床榻上,微红的小脸满是严肃,“王爷大病初愈,不宜过分操劳。”
卫珩啼笑皆非地睨她:“‘操劳’二字,是这么用的吗?”
“怎么不是?”阮秋色有理有据道,“我听莳花阁的姐姐们说过,做那事是很累人的。京中的烟花之地,丧命于马上风的男人年年都有六七个,再加上那些死在小妾外室身上的老头子,数都数不过来……”
卫珩觉得自己额角的青筋又跳了起来。
他刚醒来的头几个时辰,四肢的确是有些乏力。然而稍做活动,又泡了个热水澡,不适的感觉已然少了大半。
怎么在阮秋色眼里,他活像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短命鬼?
阮秋色不愧为破坏气氛的天才,一张小嘴叭叭地说个不停:“依我看,王爷还是先休养三五日,我再去莳花阁问姐姐们要些壮……补身体的方子。说到方子,傅大人似乎更专业一些,毕竟是给皇上看病的——唔唔王爷你听我说呀……”
卫珩将她喋喋不休的嘴捂了个严实,等她终于安静下来,才松手在她鼻尖轻轻刮了一记:“阮阿秋,你要是老了,肯定是个啰嗦的老太婆。”
阮秋色非常无辜地眨了眨眼:“王爷,忠言逆耳呢。”
她本就生了一双圆圆的杏眼,此刻愣愣地大睁着,更像一只误闯人家花园的迷糊小兽了。
卫珩拿她这装乖卖可怜的模样没有办法,于是好气又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耳垂,板着脸道:“闭嘴,睡觉。不许再招本王。”
她什么时候招他了?
阮秋色不明所以地扁了扁嘴,乖乖地在卫珩身侧躺下了。
第148章 解惑 “好看能当饭吃?”
许是因为已经睡过了一觉, 阮秋色此刻并没有多少困意。
天光将明未明,将窗户纸晕染成朦朦胧胧的暗青色。四下里寂静无声,隔上许久才会传来一声鸟鸣, 像投落池塘的石子, 没一会儿便无声无息地沉了下去。
那只红封就放在阮秋色枕边, 薄薄的, 一偏头便能看到。
她静静地端详了许久, 又转过身子,去看枕边安睡的人。
卫珩正枕着手臂,背对着她躺着, 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阮秋色安分不过半刻,终于忍不住伸出手, 轻轻地戳了戳。
见对方没有反应,她便放心地往前挪了挪,将自己的侧脸贴了过去。
“不是说了别招本王?”
男人凉凉的声线透过后背紧绷的肌理传了过来。
阮秋色吃了一惊:“王爷怎么还没睡?”
卫珩淡淡地哼了一声。
新婚燕尔,佳人在侧,哪个正常男人能睡得着?
然而这话他是不会说的,于是便只拧过身, 皱着眉头去瞧阮秋色:“你又为什么不睡?”
明明平日里都要睡到日上三竿的。
“我睡不着。”阮秋色的眼睛在朦胧的晨光里显得很亮, 期期艾艾地瞧着他,“王爷,你掐我一下好不好?”
卫珩狐疑地看她一眼:“又打什么鬼主意?”
“总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呢……”阮秋色抿了抿唇,有些忸怩,又藏不住欢喜,“我竟然也是有夫君的人了?”
瞥见卫珩瞧傻子一般的目光,她面上一红,小声解释道:“王爷别笑我呀。我朝女子十五六岁便要成婚的, 我已经十九了——京中人人都说我嫁不出去的。”
虽然自小在阮清池的灌输下,她并不觉得成婚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至少和自由自在地绘画比起来远远不是——所以她也并不为那些流言蜚语感到伤怀。
但当真是没想到在这个年纪,还能嫁给自己这般喜欢的人。
怎么想都觉得……幸运到有些不真实呢。
看着阮秋色欣喜中又带着些自嘲的神色,卫珩忽然觉得心疼。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小姑娘有多特别,然而她的“特别”落在旁人眼中,怕是只能用“怪异”去解释。
所以她到底是如何长成了现在的模样?能对旁人口中的“阮家女离经叛道,丢尽父亲颜面”一笑置之,又能在积毁销骨的悠悠众口之下坦然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比谁都清楚,要过与常人不同的人生,其实是很辛苦的。
可她的性子明明那么柔软,也那么乖。
“王爷在想什么?”
见卫珩许久没有应答,只深深地凝视着自己,阮秋色忍不住出声问道。
“本王在想……”卫珩沉吟片刻,忽然促狭一笑,“原来阮阿秋快二十了,难怪没人敢娶。”
“你嫌我老?”阮秋色瞪圆了眼睛,对他的落井下石感到难以置信,“王爷年纪也不小了,我若是年纪大了,你不也是老男人?”
“嗯。”卫珩眉目温煦,抬手捏了捏她的面颊,“所以咱们俩是天生一对,你这辈子只能嫁给本王。”
阮秋色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晃了晃神,一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愣愣地看了卫珩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王爷怎么说个情话也要先抑后扬的……”
“比不得你牙尖嘴利。”卫珩揽她入怀,“说本王是老男人,嗯?”
“那什么……”阮秋色将微微有些发烫的小脸埋向卫珩胸口,小声狡辩,“我是在夸你来着。听说最近京中的小姐们最爱看豪门老男人的话本子了……”
卫珩只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垂眼看她。
见他半点也不相信自己的鬼扯,阮秋色索性破罐破摔地耍起了赖:“反正人都会老的嘛。王爷是老男人,我也是老姑娘,咱们谁也不嫌弃谁……”
“胡说。”卫珩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我的阮阿秋永远也不会老。”
阮秋色觉得自己的脸更热了些。她仰起头去看卫珩,目光里含着几分羞涩,又带着几分新奇:“做了夫君的人,嘴巴也会变甜吗?”
她不知道自己下意识的发问落在男人耳中有多暧昧,一如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含羞带怯的目光是怎样天然的撩拨。
“把眼睛闭上,”卫珩忽然硬下了声音,“睡觉。”
阮秋色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还是如他所言,乖乖闭上了眼睛。没过多久,她像是明白了什么,噗嗤笑了一声:“原来王爷也会害羞的呀。”
“那倒没有。”卫珩声线微哑,沉沉地落在她耳畔,“只是你再这样看着本王,那句‘王爷大病初愈,不宜过分操劳’,便很没有说服力了。”
***
阮秋色果然又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
枕边已是空空如也——问过门口的侍从,才知道卫珩只睡了二三时辰,便让时青陪着在王府中散起了步。
“散步?”阮秋色微讶,“大早上的,散什么步?”
“王爷说是要强身健体,”那侍从老老实实地回道,“以备不时之需。”
阮秋色莫名地想要捂脸。
她拔腿便想溜,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昨日来的哪位姓吴的医生呢?”
“安排在西苑客房住下了。”那侍从答道。
与其说是安排,不如说成“强迫”更为贴切。卫珩没有发话,知晓了他秘密的吴酩自然不能离开宁王府——不过时青也没有怠慢,安排他住了宁王府中最为宽敞富丽的一间客房。
阮秋色进门时,吴酩正举着一只酒盏,满脸陶醉地细品。一见到她,他赶忙将那酒盏藏到了身后,可还是被桌上贴着老林家徽标的酒盅出卖了——正是昨日阮秋色备来讨他欢心,却被他严词拒绝的桃花酒。
“看什么看?”吴酩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板起脸道,“病人已醒,我小酌两杯怎么了?”
“我也没说什么呀。”阮秋色心照不宣地眨眨眼,又肃正了脸色,认认真真地躬身向吴酩行了个礼,“昨日王爷对先生多有冒犯,我替他向您赔个不是。这次还要多谢先生医好了我们王爷……”
“谢什么谢,”吴酩翻了个白眼道,“你可别高兴得太早。宁王的惊惧症啊,离医好还远着呢。”
这便与他昨日撂下的那句“可惜”对上了,阮秋色也不惊讶,只是小心翼翼地上前道:“是因为我昨日贸然叫醒了王爷吗?”
吴酩不说是,也不说否,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早跟你说了,要治好宁王的心疾,便要让他直面内心的痛苦——你舍不得看他吃这个苦,他的病怎么能好?”
“我不是舍不得……”阮秋色呐呐道,“只是昨日王爷难受成那样,我怕他身体受不住……”
“这不就是舍不得?”吴酩横她一眼,“我说的痛苦对宁王来说定然是难以承受的,否则他怎么会患上惊惧症?他闲的慌吗?”
阮秋色觉得自己仿若一个溺爱孩子的无知母亲,正接受着书塾先生的严厉训诫。
“可是……王爷昨日在梦魇里,不也见到贵妃的尸身了么?”她有些心虚地辩解道,“这还不够痛苦吗?”
“让他痛苦的不是尸体。”吴酩想也不想地答道,“不是尸体本身。”
“哎?”阮秋色听得一脑门子糊涂,“不是尸体,那还能是什么?”
“你仔细想想昨日的情形。”吴酩道,“宁王在梦魇中刚见到贵妃的尸身时,还有余力回答我的问题——他甚至可以去抱那尸体。而真正让他无法面对,无力承受,甚至回忆不起来的……”
“是原因!”阮秋色恍然大悟,“是他不能松开手的原因?”
“对喽。”吴酩这才点点头,“倘若我想的没错,宁王痛苦的症结就在此处。除非他想起了那个原因,并且能够面对,他的心疾才能好起来。”
阮秋色听着听着又糊涂起来:“您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得懂,可是……为什么王爷会想不起来呢?”
她只听说过人撞坏了脑袋便会失忆,可卫珩的情况显然不是那么简单。
“人遇上自身无法承受的痛苦,便将记忆封存起来,这是很常见的事。”吴酩平静道,“有时候封上一层还不够,一环套一环的,难解得很。尤其是像你们王爷这般心智过人的,非得有一个合情合理的情由,才能骗过自己——所以他一见到尸体便会惊惧昏厥过去,是为了避免自己回想起识海深处最难承受的痛苦——这对他而言不失为一种保护。”
阮秋色觉得自己隐隐抓住了什么。
“恐惧是保护……”她喃喃地重复,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睛道,“这就是傅大人说过的“心结”吧?就是那个……将人的念头像绳结一般,拧成疙瘩的东西?”
她一时半会儿也只想起个大概,只记得傅宏说过,人若是有了不愿面对的念头,便可能将它掩埋起来,有时还会加以曲解,最终便成了心结,才会引发诸多心疾。
“你还知道这个?”吴酩诧异地看她一眼,目光中隐隐含着几分赞许,“没错,心结是家师的说法,同我方才说的是一个意思。”
他此时的语气称得上温和,全然不似方才一般咄咄逼人。阮秋色不禁睁大了眼睛感慨道:“听您将心疾条分缕析,倒像是跟王爷破案似的,所有的念头症结都可以拆解,而且关键都在于常人容易忽略的细节之处,实在是太神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