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毕竟与他母亲之死有关……
“那一夜的情形,本王再清楚不过。”卫珩不着痕迹地避过他的目光,“母妃的确是自戕,与素若信中说了什么,采棠为何而死并无关系——本王只关心未解的谜题。”
“可是素若在信中坦白,那夜是太后指使她,将采棠诱至御花园中推落湖底,以使清辉殿内无人值守,阿沅死在里面也无人相救!”阮清池语气陡然激烈了许多,“难不成是太后神通广大,未卜先知了阿沅要在那夜自尽?”
卫珩的太阳穴忽地一痛——
那一夜拼命拍着沉重的门板大声哭求,却始终没有一人前来的孤寂绝望,再一次地笼罩住了他。
原以为只是运气不好,但竟然是有人蓄意为之吗?
卫珩沉默许久,却无视了阮清池的质问,只面无表情道:“这便是信里全部的内容了吧。”
阮清池一愣。
“倘若那信里真写明了本王母妃并非自尽,而是有人蓄意谋害,你也不必谋划出这许多事端。素若对本王母妃之死心存疑虑,可又无实据,便只能以这故弄玄虚的‘自尽’来引人追查下去。她选在北越使团入京那日投湖,又留下了五指张开的疑点,如此一来,皇上便不会让此案轻易平息。
此举正中你的下怀。因为此案落在本王头上,若太后他们心中有鬼,便定然会慌了手脚。待到本王追查到采棠身上,他们便坐不住了。为使素若一案尽快了结,卓一川才会铤而走险,将与素若同住的兰芯伪造成畏罪自尽的模样。”
“难道王爷就不觉得,这将人伪饰为自尽的手法,有些熟悉?”阮清池意有所指道。
卫珩却不答,只接着道:“卓一川杀人这件事,从一开始便在你的计划之中。你与兰芽串通,用修补扇面的借口,在兰芯房内的地毯上洒足了胶矾水,以留下卓一川杀人的证据,又让她将线索捅到替本王入宫查案的阮秋色面前——扇面、胶矾这样独特的证据,不正是为她量身打造?阮秋色还以为是自己明察秋毫,却不想只是当了你棋局中的一颗子。”
听见卫珩提到阮秋色的名字,阮清池的眼皮不由自主地一颤。
他压下心头的剧震,只硬着声音道:“雕虫小技不足入王爷的眼,不提也罢。只是王爷为何有意对当年的事情避而不谈?便是阿沅早逝,你身为人子,难道就对真相毫不在意吗?”
“真相?”卫珩冷笑一声,逼近了阮清池道,“你觉得真相是本王母妃并非自尽,而是被人伪造?”
在他含着血色的眸光逼视下,阮清池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本王告诉你什么是真相——真相就是本王亲眼看见母妃割腕,亲耳听到她说终于解脱了,也是母妃自己锁了房门藏好钥匙,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本王求援,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在本王怀里咽了气!”
“不可能……”阮清池浑身一震,颓唐地后退了几步,“阿沅绝不会……”
“本王再三告诉你真相便是如此,你却不听不信。”卫珩目含厉色,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执着于所谓的‘真相’,只不过是不敢面对自己付出的一切吧?”
“为了寻找所谓的‘真相’,你舍弃了容貌身形,舍弃了自由之身,更甚者,你舍弃了你的女儿!阮秋色牵挂你十年,可她怎么能想到,她敬之重之的父亲,竟是为了这样荒谬的、虚无缥缈的理由,就轻易放弃了她?”
“你又知道什么!”阮清池声音颤抖,指着他道,“你母亲她、她绝不是那样凉薄的人……”
“阮清池,你与本王母妃的种种,本王的确没有置喙的资格。”卫珩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但你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这句话彻底击穿了他面前这位年近半百的长者心头的堤防,那些或明丽或晦暗的往事倾泻而出,使他几乎栽倒在地。吴酩连忙上前扶住了他,目光触及他的脸,却是暗暗心惊——
原来那样枯槁的一双眼,也是会流出泪的。
阮清池以手覆面,良久,才喃喃道:“我……的确不配做她父亲。”
“她还在等你回来。”卫珩转过身,背对着他二人负手而立,“本王不知道你如今的存在,对她而言是幸还是不幸。我们的婚期定在七月半,原本是想请你主婚,现在看来……”
太后身边的宦官竟是失踪多年的阮清池,想也知道此事会在京中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七月啊……”阮清池低笑了一声,“或许我等不到那个时候。”
卫珩面色一变,回过身打量他半晌,才道:“难怪你选在此时开启这个局,是因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吴酩这才反应过来,颤着手探上阮清池腕间主脉,却发现已现出灯尽油枯之相。他不禁瞪大了眼睛,只见阮清池不紧不慢地将手抽了回去道:“良药尚且有三分毒性,何况是那毒物呢。支撑了这几年,我运气不坏。”
他又对着卫珩道:“实话同王爷讲,我之所以选在这个时候,既是因为大限将至,也是因为倘若当年旧案将你卷入其中,太后那边必将有所动作,我并不确定你是否能全身而退。左右阿秋她眼下还没嫁给你……”
“呵,”卫珩一哂,“说得倒像是肯为她着想。”
阮清池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没面目去见她,还望王爷——”
话没说完,却见天边细微地一响,亮起了一道若隐若现的火光。门外的时青见状,面色一变,忙抢进门道:“王爷,是暗卫传来的信号,像是出事了。”
他们匆匆向那信号传来的方向赶去,不多时便看到那名奉命保护阮秋色的暗卫急匆匆地向这边跑来,满面惊惶道:“王、王爷不好了!阮画师……阮画师她们落水了!”
第153章 死无对证 “你是人贩子!”
今夜的确适合赏月。
望月台边江风猎猎, 耀目的月华映照着滔滔江水,细碎的流光汇入三条长河向西南而去。
卫珩赶到时,只见那观景台上乌压压地站满了人。
皇帝与北越三皇子立在前首, 正神色焦急地看着轰然奔流的水面。随侍的宫人三五挤作一堆, 窃窃私语着, 一看到卫珩便都立刻噤声, 默默地让出一条路来。
一见到他, 皇帝面色一沉,憋着满腔无名火不知该从何发起似的,只硬邦邦挤出一句:“你怎么才来?”
卫珩顾不上行礼, 三两步行至台边:“阮秋色呢?”
这望月台依托地形,高高凌架于江面。自上向下望去, 只觉黑洞洞的一片。
“阮秋色刚一落水便有人去救,自然是找到了。”皇帝捺着火气道,“人昏迷了,眼下正在长风殿里让御医瞧着……”
卫珩这才觉得空悬已久的心脏落回了胸腔。他深吸了口气,这才拱手道:“臣先去……”
“阮画师什么时候都可以看,眼下你该担心的是昭鸾公主。”皇帝面色黑沉, 觑一眼台边的北越三皇子, 压低声音道,“公主落水已逾半个时辰,西林苑善水的侍卫全派下去了,眼下还无消息。”
江面上忽然传来一声呼哨,不多时便看到几人泅游而来,似是力气耗尽,岸上的侍卫赶忙下水接应。
“启禀皇上,属下们摸遍了五里之内的水域, 实在寻不着公主的踪迹……”为首的水侍上了岸,呼哧地喘着粗气复命,“水下昏黑,涡流丛生,若再往前去寻,实非人力可及,恐怕只能等到明日天亮……”
“笑话!”皇帝拂袖道,“公主危在旦夕,怎么可能等到天亮?”
那水侍张了张嘴,没敢答话。一旁静立的北越三皇子却苦笑一声道:“他说的不是捞人,是捞尸吧。”
“属下不敢!”那水侍被他一语道破,才惊觉方才言论属实不敬,“请陛下恕罪!待属下们回复些体力,便立刻下水再去寻!”
皇帝如何不知昭鸾公主定是凶多吉少。连日的大雨让这江水汛猛无比,而昭鸾公主落水已久,五里之内都遍寻不着,若是再遇上吃人不吐骨头的涡流……
“这西林苑里会水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朕去寻人!”皇帝厉声道。
昭鸾公主代表北越出使我朝,如今落水失踪,于两国邦交是举足轻重的大事。饶是知道她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至少在搜救上须得竭尽全力。
周围随侍的宫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敢应。
“皇上,此举不妥。”最后是卫珩出声劝阻,“夜里下水救人,非常人所能胜任。只恐寻人不成,反误了更多性命。”
“眼下还有别的办法吗?”皇帝声线冷硬中夹着无奈,“难不成需要朕来提醒你公主失踪的后果?别忘了,此事与你那阮画师脱不开关系……”
卫珩眼睫低垂,敛住了眸中神色:“陛下不会不知,此事定有蹊跷。阮秋色绝非……”
话没说完,忽听见不远处传来内侍略显尖细的嗓音:“太后驾到——”
卫珩抬目望去,只见那雍容华贵的妇人扶着身侧小内侍的手,缓缓向这边走来。
“怎么惊动了母后?”皇帝赶忙迎上前去,从内侍手中接过了那只保养得宜的手,“江边风大,母后何不在宫中歇息?”
“出了这么大的事,又牵涉到宗室女眷,哀家担心皇上为难。”太后的目光缓缓从卫珩身上掠过,声音冷冷道,“听说宁王那位未婚妻,将昭鸾公主从这望月台上推下去了?”
***
阮秋色还昏迷着,无法道出方才在望月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卫珩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真相。
“属下一路护送着阮画师,看她进了北越使团的宫苑,便一直在殿外等她出来。”来时的路上,那名奉命保护阮秋色的暗卫细细禀报了自己的见闻,“然而一个时辰过去,却有宫人来报,说昭鸾公主被阮画师推下了望月台,被江水冲得不见人影……”
那暗卫心知有异,匆匆赶到望月台,只见这里乱做一团:北越使团齐齐站在岸边,交头接耳地议论;有人指挥着善水的侍卫跳下江去寻人,“扑通”的水声与嘈杂的人声不绝于耳。
这时阮秋色还好端端地立在台边,惶急地同皇帝与北越三皇子解释公主落水一事的原委。
“……怎么、怎么会是我推的呢?!”她声音带颤,连连摆手,“是公主说她心情烦乱,想来望月台散心,又不想一堆人跟着,便带我偷偷翻墙离宫……”
“……到了望月台之后,我发现太后赐的香囊遗失了,便想回头去找,才走出不远便听见‘嗵’的一声,像是有人落水。回头一看,公主已经不见了,我便赶紧跑出去喊人来救……”
“你找的人呢?”皇帝厉声问道,“怎么目击证人将朕都带来了,你却还没找到人来救公主?”
皇帝口中的“目击证人”,正是西林苑中的掌事内官罗有德。公主落水后,是他立刻寻了水侍来救,又将此事通报给了皇帝与北越使团,等他们一行人赶到了望月台,才见阮秋色一个人匆匆而来。
“我、我是想去找裴昱的……”阮秋色急得结巴起来,“可他不知去了哪里,我没找到……”
“荒唐!”皇帝闻言怒道,“公主落水,危在旦夕,你找裴昱作甚?”
阮秋色脸憋得通红,犹豫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了声:“裴、裴昱统领禁军,负责今夜西林苑的巡防;又、又擅长水性……”
这下明眼人都瞧得出,她着实不擅长撒谎了。
北越三皇子忽然出声道:“我也不愿相信阮画师会做出这种事。但依你所言,出事时长风殿内只有你与昭鸾两人,她究竟是如何落的水?难不成是自己跳江?”
“我、我不知道啊……”阮秋色满面慌张,胡乱解释道,“公主看了那出戏之后,便一直有些恍惚,再加上今夜喝了不少酒,或许、或许她一时迷乱,将自己当成了那跳江的女将军……”
“她在说谎!”那罗内官疾声上前道,“请皇上明鉴,老奴亲眼看见这位阮画师将昭鸾公主推下了望月台!”
“今夜老奴将太后送回了寝宫,偶然撞见阮画师与昭鸾公主翻墙出宫。她们没带任何侍从,老奴也不敢上前打扰,只是听见她们提到‘望月台’,便不放心地跟着。哪成想昭鸾公主站在台边赏月时,这阮画师竟趁她不备,从背后一把将她推落江中!”
周遭人群一片哗然。
“我没有!”阮秋色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咱们无冤无仇,你污蔑我有什么好处?”
那罗内官一脸正色:“老奴知道阮画师颇受宁王爱重,只是你犯下此等罪行,老奴实在不能装作不知。京中盛传宁王有望迎娶北越公主,老奴在西林苑中都略有耳闻,想来阮画师是出于嫉妒……”
“你胡说什么!”阮秋色急道,“昭鸾她又不喜欢……罢了,我也不必同你解释,等裴昱来了,一切自会真相大白。”
“这又与裴昱有什么关系?”皇帝被她这莫名其妙的发言搅得一头雾水,见阮秋色抿唇不答,他没好气地对身旁的侍从道,“方才就让人去找宁王,怎么还没找来?”
这一场圆满顺利的送别宴,竟然是以这样的闹剧收场,皇帝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对阮秋色多少有些了解,亦是不信她会将昭鸾公主推落江中,可这罗公公言之凿凿,阮秋色又像是隐瞒了什么,无法证明己身清白。
倘若卫珩在这里,许是三言两语就可以破了这难解的局面。是以皇帝急着寻他,让他收拾这烂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