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小内侍躬身应了声“是”,便匆匆向外走去。
走在后面的那个,临出门前忽然回头看了温筠一眼。
正巧温筠的目光也正落在她身上,与她遥遥对视。夜幕里瞧不清她面容,只觉得灯笼微弱的火光映在她眼里,亮若星子。
在这一闪而过的眸光里,温筠恍然觉出造化的弄人之处。一别十年,今日相见的第一面,也是他们今生今世的最后一面。
可这造化待他实在也不算全坏。这些年的筹谋隐忍虽然终是场空,但好歹给了他这个机会,能在最后关头救下了自己的女儿。
去吧,阿秋。去到那个向爹承诺过,会豁出性命护你周全的人身边。
温筠望着天边浓云,暗叹了口气。
“看样子……又要变天了啊。”
第163章 东郭 画里有个秘密。
今日宁王殿里的晚膳晚了一个时辰。
传膳的宫人一个一个地步入朝露殿, 不多时,又提着空食盒一个个步出。殿外看守的北越兵人留心数了数,进去十二个, 出来也是十二个, 便继续倚着宫墙打起瞌睡。
可他们不知, 那队伍末尾的小内侍是方才出门前,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不声不响地缀在最后的。而原本队尾的那个,自打进了宁王的寝殿,便没再出来过。
“美人哥哥——”
一身宦官服饰的阮秋色默默等到所有人都离开, 才憋坏了似的扑到卫珩跟前:“我简直要吓死了……温伯伯要我换了衣服跟着刚才那个哥哥走,一句话都不能说。他还说, 要是我被人发现,咱们所有人都死定了!”
阮秋色口中的“哥哥”便是那两名方才在太后宫中给她送饭小内侍之一,也是卫珩早早安排在膳房里当值的人。前些天夜里温筠夜访朝露殿,便同卫珩商议了这个计策,能在最后关头帮助阮秋色脱身。
方才那两名小内侍中,一人是卫珩的人, 负责将阮秋色从太后殿中带出;另一人则毫不知情, 只因身形与阮秋色肖似才被选中——眼下他已经被打晕,正在那耳房中被五花大绑地昏睡着。
“安心,已经没事了。”卫珩慢慢地拍着阮秋色的后背,小声安抚,“阿秋很聪明,所以才能安然无恙地回到我面前。”
他原本很担心这个计划能否奏效,毕竟阮秋色此时心智犹如十岁稚童。但那夜阮清池却很坚持,说他的阿秋八九岁时便很聪明懂事, 只要晓以其中的利害,她一定可以谨慎妥帖地度过这个难关。
如今看来,阮清池说得的确不错。
“对呀,我很聪明的。”阮秋色惊魂未定地点点头,一双杏眼睁得圆圆,“温伯伯说,有坏人要利用我来要挟爹爹和美人哥哥,所以你们要想办法把我带出宫去。这叫‘狸猫换太子’,我在戏文里听过的。”
“你做得很好。”卫珩摸了摸她的发顶,温声道,“等到了后半夜,会有人来接你出去。路上也要如刚才那般听话,千万不能出声,知道了吗?”
阮秋色认真地点了点头,才道:“我会听话的。温伯伯说,出了宫便能见到我爹了呢。”
她顿了顿,又道:“那……美人哥哥,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呢?”
卫珩看着她懵懂澄澈的眼瞳,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
“……很快。”良久,他才声音滞涩地答道。没等阮秋色再问什么,他忙转了话题,“快来用晚膳吧,这么晚了,你该很饿了。”
他这话一说,阮秋色才想起吃饭来。她依言在桌边坐下,捏着筷子随便吃了几道甜口的小菜,却发现卫珩只坐在一旁,托腮静静地凝视着她。
“美人哥哥,你看着我做什么?”阮秋色眨眨眼睛,“你不吃吗?”
“本王不饿。”卫珩别开视线,往她碗里夹了块肉,“倒是你,吃东西斯斯文文的,不像平日那样狼吞虎咽。”
阮秋色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子:“下午温伯伯给我拿了好些点心吃,所以我也不太饿呢。”
“是吗。”卫珩淡淡地笑了笑,却又往她面前的碗里夹了些菜,“那也要多吃点,今晚你要赶路,得吃得饱饱的才行。”
阮秋色乖乖地吃了两口,却发现卫珩的目光仍像刚才那般凝注在自己身上。不同于他先前温柔平和的眼神,此时此刻,卫珩眼里的情绪让她有些不安。
“美人哥哥,你这么看着我,我都不好意思吃饭啦。”阮秋色咽下一口食物,还是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你同我说说话嘛。”
“好啊。”卫珩以手支颐,笑问,“说些什么呢?”
“嗯……”阮秋色低着头思索了一阵,话到嘴边,却有些犹豫:“美人哥哥,你还记得你的娘亲吗?我听说,她已经过世好些年了……”
“听你那位‘温伯伯’说的?”卫珩却没直接答话,只挑了挑眉,反问道,“他都同你说什么了?”
“就是……”阮秋色觑着他的脸色,试探道,“温伯伯是我爹最好的朋友嘛,他说……我爹当年……和美人哥哥的母亲……有过一些故事来着……”
“嗯。”卫珩面上却很平静,“这个本王知道。”
“真的?”阮秋色仔细瞧了瞧,看他不像生气的样子,便又放心地接着道:“温伯伯讲了好些我爹和阿沅姨母的故事呐,比戏文里有意思多了。美人哥哥想听吗?”
沅是卫珩母妃之名,卫珩听到阮秋色亲亲热热地唤她“姨母”,不由得恍惚了一瞬。
阮清池……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将那些往事说与阮秋色听的呢?
他一时想象不出那种心境,却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温伯伯说,我爹和沅姨是因为画画才认识的。”阮秋色顿了一顿,才接着道,“那年上元节,他们在街边偶遇,我爹不小心撞掉了沅姨的面具,立刻被沅姨的美貌惊呆啦!不过我爹是个画痴,竟然只想比照着沅姨的样子画美人像,你说他是不是有点傻?反正那天啊,我爹二话不说就上前搭讪——”
说到这里,阮秋色顿了顿,冲着卫珩狡黠地眨眨眼睛:“美人哥哥,你猜沅姨什么反应?”
“嗯……”看着阮秋色眉飞色舞的神情,卫珩也很配合地作沉思状,“想必是拒绝了?”
他记忆中的母妃向来清冷寡言,想来拒绝人时也是冷冰冰的。
“何止呀!”阮秋色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沅姨将我爹当成了不知羞的登徒子,狠狠打了他一顿,还差点撅了他的手指头呐!听说我爹那日是让人抬回府的……”
卫珩有些讶然,又觉得好笑:“母妃出身将门,自是有些武艺。却不想她当年的性子竟这样火爆。”
他顿了顿,又想起与阮秋色初识也是因为一幅美人图,不由轻轻地笑了一声:“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我才不会那样呢!”阮秋色瞪大眼睛道,“我记性那么好,偷偷画了就是,又不需要去求美人来给我做比照。”
“……偷偷摸摸的事情,你还很得意不成?”卫珩抬手捏了捏她脸颊上的肉,无声地笑了笑,“这脸皮的厚度倒也真随了你爹。”
“美人哥哥,你继续听我讲嘛。”阮秋色摇摇脑袋,甩开他的钳制,接着道,“后来沅姨知道了那日她打的人便是京中有名的天才画师阮清池,便知道自己是误会了我爹。你猜怎么着?”
“嗯?”卫珩眉梢微挑,眼里倒真多了些疑问。
“沅姨可真是个大胆的女子,她竟然偷偷从我爹府里的后院翻墙进去探病了……”
这故事的走向倒是让卫珩也觉得意外——他实在难以将自己郁郁寡欢的母妃同阮秋色口中那个离经叛道,不拘世俗的女子联系到一处。
“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喜欢上对方了呗!”阮秋色两手一拍,眉飞色舞道,“我爹他啊,从未见过如此超凡脱俗的女子,当时就陷进去了。沅姨是怎么看上我爹的来着……可能是因为我爹画画很厉害?而且我爹年轻的时候也生得很好看,温伯伯说,京中有好些姑娘仰慕我爹呢……”
卫珩眉峰一挑,总算明白了阮秋色喜欢自夸的毛病究竟是从何而来。
“总之他们当年……真的很好很好的。”阮秋色说到这里,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温伯伯说,后来沅姨被皇上看中,只得进宫做了娘娘……我爹那时候一定很伤心。”
卫珩却没说话,只抬手抚了抚她的头顶。
阮秋色像是想起了什么,赶忙从怀里掏出张纸页来,递给卫珩:“美人哥哥你看,这是我爹给沅姨画的小像。温伯伯说,这画像他保管了许多年,觉得还是交给你更合适些。”
卫珩凝神细看那微微泛黄的纸张,画上女子眉目间笑意张扬,是他此生从未得见的鲜活恣肆。
这便是他母妃本该有的样子吗?倘若她没有入宫,倘若她嫁给了她心里的那人……
“美人哥哥,你在想什么呐?”阮秋色忽然出声道。
“本王在想……”卫珩沉默片刻才道,“原来母妃笑起来……这样好看。”
阮秋色懵懵懂懂地瞧着他面上的神情,有些伤感,有些落寞,却还要复杂许多。但这种神情她并不陌生——爹爹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时常会露出这样的神情;还有方才同她说故事的温伯伯,也会对着这幅画露出一样的神色。
“美人哥哥,这画里有个秘密,你能看出来吗?”
卫珩的思绪被阮秋色的话音打断,便又看了看这幅小像。画上的女子一身红装,端坐在白色骏马之上,倒是无甚奇怪之处。他目光一转,落在画面左角的题诗上——
“你说的秘密,与这诗有关?”卫珩凝神细看了看,“我看过你爹的题书,这不像是他的字迹。难道是……”
“嗯哼。”阮秋色肯定地点点头,“美人哥哥说得不错,这字不是我爹写的,而是是沅姨写的。听温伯伯说,这画原本被我爹送给了沅姨,可她进宫前却又将这画还给了我爹,只是添了这句诗。这诗里藏了沅姨的悄悄话,只有聪明人才能看出来哦。”
***
那小像上的题诗只有短短一行。
“东家有……女……”阮秋色念得磕磕巴巴,“温伯伯,后面两个字怎么读呀?”
“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温筠低声念道,“这是《孔雀东南飞》里的句子,意思是说,‘东边的邻人家里有位贤惠的女子,生得明艳美丽,是全城最好看的人’。”
“哇,这句诗与美人哥哥的娘亲很相配呢。”阮秋色捧着那画又看了看,却有了个新的发现,“可是这字……不像是我爹的字迹……”
她自小跟阮清池习字学画,对他的笔触自是了然于心,一眼便能发现不同。
温筠却没立刻回答,只对着那画上短短一行题诗出了神。这诗像是一只从画里伸出的手,瞬间便将他拽进了尘封已久的记忆之中——
“……妙啊,这法子真是聪明得很!”
身着红衣的女子坐在凉亭中,斜倚着亭边的栏杆,手里捧着一卷《武经总要》在读。读到兴处,她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发出一句感叹。
“阿沅,说好了坐着不动,你怎么总是管不住自己呢。”凉亭正中,手持画笔的男子目光微嗔,却藏不住笑意。
他笔下的画作已经完成了大半,画中的女子面容沉静,眼神专注,倒比眼前这绝色的容颜不逊分毫。
被叫做“阿沅”的女子嘻嘻一笑,索性站起了身,行至那男子身后去看画:“阮清池,明明是你画得太慢,还怪我咯?我看啊,你也别让人家叫你什么‘书画天才’了,叫‘阮乌龟’还差不多……”
被这样揶揄,阮清池也不恼,只牵着那女子的手,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下:“那你倒是说说看,方才看到什么好玩的了?”
“你看这个密文!”女子兴致勃勃地将那书册摊开在阮清池面前,“原来早在千百年前,古人便知道用密文传递军情了。你看啊,他们先是列举了战场上常见的情形,一一编了号,再找一首诗来当做解谜的钥匙……”
“喔,”阮清池随口应了一句,又蘸了蘸墨,在纸上勾画几笔,“还真是挺聪明的。”
“阮乌龟,你好敷衍。”女子很不满意地去夺他的画笔,“你再不认真听,我可真要往你脸上画乌龟了。”
“这位壮士,君子动口不动手啊。”阮清池投降似地举起双手,“你说你说,我听便是了。”
那女子也不纠缠,只充满兴味地说了下去:“那咱们便从最简单的讲起。这样,你先选一首诗,随便哪首都可以。”
“嗯……诗人里我最喜欢白乐天,便选那首《江南好》如何?‘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他的诗与画相通得很……”
“好了好了,那便选这首吧。”女子急火火地打断道,“假定我们选了这首为钥,便只需在往来的书信里留下些数字,比如我在落款里写四月初七,便是指这诗中的第四和第七个字,也就是第一句的‘花’并‘火’字,这就是我要密传给你的讯息啦。”
“花火……阿沅是想约我去看上元节的花火大会么?”阮清池唇角一勾,露出个狡黠的笑来,“阿沅真是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