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娇笑着轻拨了拨如云的发髻,腰身一扭,又是风情万千的模样:“我堂堂盛京第一花魁,不跟她一般见识。”
她牵着阮秋色往楼下走,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嗔她一眼:“差点被你这个大猪蹄子糊弄过去。你倒是说说,那画中人换作了谁?”
阮秋色犹豫了片刻,还没来得及应答,就看到云芍眼中掠过一丝顽意。
她欺身上前,手指在阮秋色下巴上轻佻地一勾,声音软软:“难道奴家还不够美吗?”
这话若是让别人说,就有些自矜自傲之嫌。可云芍此刻粉目含春,眼中波光流动,含着无边无垠的媚意,若有人说不美,简直该自戳双目了。
“不是你不够美……”阮秋色讪讪一笑,摸了摸鼻头:“只是,我又梦见那个人了。”
云芍眼中一片了然,收起了那副撩人的媚态,像寻常闺蜜般兴致勃勃地探问道:“就是那个总在你梦里出现的仙子?”
阮秋色点点头,面颊突然染上些晕红:“大约半月前,我终于在梦里,看清那人的脸了。”
云芍常听阮秋色说起,这十多年来,她总能梦到一个谪仙般出尘的身影。可惜那人的面容在梦中一直忽隐忽现,看不分明。
常做同一个梦已经很不寻常,梦中人的样貌还逐渐清晰,简直像是聊斋里的故事。若不是她听阮秋色说了许多年,也是不会信的。
“好吧,”云芍捏了捏阮秋色的脸,暂且原谅了她的朝三暮四,“我倒要看看,你那梦中人,是何等的人间绝色。”
***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魏谦坐在莳花阁二楼的看台,冲着身旁的卫珩挤眉弄眼,“云芍姑娘的霓裳羽衣舞可是京中一绝,一年就表演个两三场,是不是恍若仙女下凡呀?”
卫珩的面容隐匿在一张狐狸面具之下,看不出表情。这面具还是方才魏谦强拉着他来莳花阁的路上,随手在花灯会上买的——要真让这位大理寺卿戴着他那标志性的铁面来莳花阁听歌赏舞,只怕在座的看客们都要冷汗涔涔。
“你对仙女怕是有什么误解。”卫珩冷冷开口,将魏谦饱满的热情浇灭了七七八八。
“你这人好没意思,”魏谦翻给他一个白眼,转念一想却又释然了,“也是,你每天面对着自己那张人间绝色的面孔,自然看不上其他——疼疼疼疼!”
卫珩不动声色地把脚从魏谦脚背上挪开,后者则是敢怒不敢言:他这位好看的表哥,最恨的就是别人议论调侃自己的长相。他触了卫珩的霉头,只好受了他这一踩。
但这人也忒狠了些,他脚骨都要给踩断了好么!
卫珩慢条斯理地喝完了一盏茶,淡声道:“本王陪你看过了你那心上人的表演,先告辞了。”
他说着起身就要离开,却被魏谦扯住了袖子。
“刚才是心上人,接下来是我偶像,”魏谦可怜巴巴地攥着他的袖子不撒手,“马上就要揭晓我偶像阮秋色的新作了,看完一起走。”
卫珩挑了挑眉,正要去掰开魏谦的手,就听见空中一声脆裂的响声,束缚着画轴的机关爆开了漫天金纸,与人等身的巨幅画像就这样徐徐展开在了面前。
方才还喧喧嚷嚷的大堂顿时静了下来,紧接着便响起了阵阵抽气声。
观众们呆呆地看着空中悬挂的画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魏谦更是一脸呆滞地望着那幅画,半晌才指着画像,缓缓扭头去看卫珩,声音都有些颤抖:“这……这画上不就是……”
这画的不就是他面前这位,周身杀机四伏,笼罩着一层万年寒冰般气场的活阎王吗!
他颤颤巍巍地伸手拿开了卫珩脸上邪笑的狐面,果然看到面具下面,是一张与那画上一模一样的绝色面孔。
只是这位正主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里射出的寒芒叫人毛骨悚然。
魏谦了解卫珩,他这位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表哥,此刻这般,是气疯了的样子。
吓得他赶紧把面具扣了回去。
卫珩没心思理会他这一串小动作,只盯着偌大的舞台上,刚被苏三娘请上台的瘦削身影。
阮秋色仍是穿着一身潇洒的男装,面对台下的观众,露出了灿烂得有些刺眼的笑容。
卫珩死死盯着舞台上的小姑娘,听见苏三娘问她,这画上的仙人究竟是谁。
这问题的答案她们早在台下商量好了。若说这人是她梦里出现的,多半没人会信。但若是编出一个旖旎的故事,百姓们都是喜闻乐见的。
商家需要噱头来造势,阮秋色也并不顾及什么名声,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卫珩就听见她大大咧咧,毫不做作的清脆嗓音落入耳畔:
“是我心上人呀。”
***
上元佳节,良辰美景。
盛京的人们都在赏花灯,猜灯谜,好一派热闹的景象。
阮秋色老老实实跪京兆府衙的大堂,满脸写着无奈二字。
堂上端坐的京兆尹魏谦大人也很是无奈。原本在莳花阁里欣赏了他最心仪的云芍姑娘之舞,又观摩了他最崇拜的阮秋色之画,就可以回家洗洗睡了;现在却偏偏要在这冰冷府衙,处理这起聚众闹事案。
事情要从半个时辰前开始说起。
半个时辰前,卫珩站在莳花阁二楼的看台上,浑身的煞气简直可以镇住鬼魂。魏谦本以为这位阮画师要倒大霉了,却听见卫珩说:“给你一刻钟,让在场的所有人再也看不到这幅画。”
魏谦浑身一凛,他这是要灭口?
“天……天子脚下,王爷还是要遵纪守法……”魏谦结结巴巴地说,“不能因为这一幅画就害了所有百姓啊!”
“你脑子里都装了什么?”卫珩的白眼简直要翻出面具来,“本朝有律,凡是聚众三百人以上的场合,需提前三日向官府报备,否则……”
魏谦心领神会,连连点头:“明白!安排!马上给您安排!”
卫珩看到他差人去京兆府调兵,才冷冷地又吐出一句:“问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魏谦被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说懵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哦哦,问清楚这阮画师是何时何地见过您的真容,又是怎么把您当成了心上人?”
听到“心上人”三字,卫珩眼里的怒火烧得更旺了。
魏谦赶紧转移他的注意力:“王爷您为何不自己问呀?”
卫珩死死盯着舞台上笑得没心没肺的阮秋色,咬牙切齿道:“本王怕忍不住捏死她。”
……
于是就有了这出聚众闹事案。不仅那副画被京兆府没收,阮秋色作为始作俑者,也被捉到了京兆府候审。
“堂下何人?”魏大人一拍惊堂木,声音很是威严。
阮秋色老老实实地应道:“草民阮秋色,是二酉书肆的画师。”
二酉书肆的名字魏谦并不陌生。
阮秋色的父亲是前朝书画状元阮清池,大约十多年前,这位不世出的天才留下了一幅神乎其技的秀丽江山图,就从盛京人间蒸发,不知所踪。听说他将女儿托付给了市井中的好友,也就是二酉书肆的主人抚养长大。
“本官知道你是谁,也倾慕你的才华。”魏谦索性开诚布公地跟她谈,“但实话跟你说吧,你画了不该画的人,那人很生气,所以本官不得不以聚众闹事罪把你抓回来。”
阮秋色不解地抬头看他:“可草民何罪之有呢?草民只不过将梦里见过的人画在纸上,有什么问题吗?”
这答案倒是魏谦没想到的。
“梦里见过?你的意思是,你没跟这人见过面,全凭想象画的?”
阮秋色不明所以,茫然地点了点头。
魏谦更纳闷了:“你不是说这是你心上人吗?”
“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对。”阮秋色半真半假地认了下来,“大人若是在梦里看一个人看了十年,难道不会有些喜欢他吗?”
“……”
魏谦没料到这阮秋色说话这般直白大胆,一时愣住了。
他沉吟了片刻,才语重心长道:“不管你喜不喜欢他,本官劝你一句,若是在现实中遇上了这个人,什么话都不要说,赶紧跑。”
第3章 凶得很 “凡是看到我面容的人,要么我……
魏谦来到宁王府拜见的时候,卫珩刚刚沐浴出来,才换上寝衣。他素来有些洁癖,莳花阁里熏的花香过于甜腻,他不愿意沾在身上。
“微臣参见宁王殿下。”
魏谦进了宁王府的东厢房,先装模作样施了一礼。这才看见穿着莹白寝衣坐在桌案边,施施然倒茶的卫珩。他头发半湿,完美的下颌线一路延伸,消失在微微敞开的衣领中。
虽然是从小到大看惯了的样貌,到底还是有一瞬间的出神。
“宁王殿下,您这无边美色若是不加遮掩,臣可控制不住内心的邪念啊……”
“你是觉得,”卫珩挑眉看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活着没什么意思?”
若是往常,魏谦肯定见好就收,不敢再开这位宁王的玩笑。但今天他竟然泰然自若地又接上一句:“臣以前只听说过楚王梦遇神女,使得雨从天降;曹植梦遇洛神,成就了惊世文章。今日才知道,若是让画家遇上了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才更是一段佳话,就如我们阮画师遇上了美得惊天地泣鬼神的宁王殿——”
话没说完,当空飞来一只玲珑剔透的白玉茶杯,下一秒卫珩的剑就刺了过来。
魏谦赶紧闪身避过,赶紧收敛了玩笑:“朋友朋友,有话好好说……”
卫珩却不准备停手,又是一记寒芒刺来:“好好说你听了吗?”
魏谦知道他平生最讨厌别人议论自己的相貌,也明白今天玩笑开大了,索性站着不动,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
卫珩的剑堪堪要刺在他胸口,却硬生生转了个弯,刻有龙纹的剑柄去势不减,直击得魏谦一口浊气奔涌而出。
“咳咳……宁王殿下消消气。我来找您不是为了开您玩笑,方才说的也都是大实话。”说着从身后中拿出画轴,将那幅惹祸的美人图徐徐展开。
卫珩的目光在画上定格了一秒,眸中闪过一丝寒光。
“到底怎么回事?”
魏谦把画放在桌案上,把此事的来龙去脉跟卫珩细细汇报了一遍。
“……事情就是这样,阮秋色坚持说这画上的人是在她梦里出现的。”魏谦说完,又想起了什么,“至于那句‘心上人’,你不必太当真,毕竟她都不知道你是个活人,只是说说而已。”
卫珩凶狠地瞪他一眼:“谁问你这个了?”
魏谦乖巧地摸摸鼻子,看着卫珩又将目光投在了画上,眼里若有所思。
阮秋色多少也算是他偶像,魏谦生怕卫珩气急了要如何整治她,赶紧打个圆场。
“阮氏书画一脉,可就剩了阮秋色这一根独苗。你就是再气,也不能断了阮状元妙笔丹青的传承。”他挠挠头,又补上一句,“况且我已经狠狠斥责于她,她吓得不行不行的,说以后再也不敢了。”
就在魏谦这一挠头的动作里,有本画册从他袖中掉了出来,封面上画着个香肩半露的美人,上书“京华十八艳”几个大字,边上签着阮秋色龙飞凤舞的大名。
卫珩面色阴沉地捡起那本册子摸了摸,封面上签名的墨迹还没干。对于魏谦是如何“斥责”阮秋色的,他心里大概有数了。
魏谦干笑一声,看着自己心爱的画册落到阎王手里,急得脑门冒汗,却是敢怒不敢言。
卫珩随意翻了翻,眼中换上了意味不明的神色:“这般画法,以前从未见过。”
魏谦忙不迭地上前解释:“阮秋色的画,求的就是一个惟妙惟肖。这画册是去年画的,不过与真人七八分像,她去年闭关了大半年,钻研出了绘画的新法子,可以将真人还原至九分。”
魏谦朝着今晚那幅惹事的美人图努努嘴:“她擅自画了你虽是不该,但不得不说,这幅是精品中的精品啊。”
卫珩冷哼一声:“阮清池当年为帝后画像,尚且需要帝后端坐着来参照。这阮秋色若只在梦里见过我,如何能画得出这样一幅画来?这鬼话你也信?”
魏谦急了:“京中谁人不知那阮秋色是个过目不忘的奇人?自她幼时起,京中但凡是家里有个聪明孩子的,就常被父母带上门去挑战阮秋色的记忆力,无不败北而归。”
魏谦没说,他也是当年败北的聪明儿童之一,自那时便成了阮秋色的铁杆迷弟。
卫珩淡淡地瞟他一眼,却没有说下去的意思。只抬高了音量道:
“明日一早,把她给我带过来。”
魏谦急了:“这无缘无故的,我一个百姓父母官也不好随随便便把人抓来呀。”
卫珩那话却不是对他所说。
“属下遵命。”窗外有人应了一声,然后又是一片死寂。
如果再给阮秋色一次选择的机会,她死也不会画那幅该死的美人图。
昨日来观看的百姓太多,非要说她扰乱治安,进一趟京兆府衙她也认了。
这一大清早把她抓到大理寺是怎么回事???
她一个本本分分的良民,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要到这重刑犯人才来的修罗殿?
“你们别欺负老实人啊!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断没有抓我来这大理寺的道理!”
她身后的差役倒是客气的,许是男女有别,没有捆缚他的双手,也没有上镣铐,“请”她来的过程里,说话都称得上好声好气。
如果他能放下悬在她后脖颈的那把刀就更好了。
那差役押着阮秋色一路到了大理寺的地牢。阴暗潮湿的气息铺面而来,身材单薄的少女不禁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