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为阮画师如此心系百姓,”卫珩声音里有几分讥诮,“既然如此,如今你也勉强算是我府上半个幕僚,也不是闲人。本王就派你去协助京兆尹的捕头追查这个案子,也算是满足你为国为民之心了。”
阮秋色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连连摆手,后悔不迭:“王爷万万不可啊,草民只是一介画师,身体文弱不说,脑子也不太灵光,当不起这个重任啊!”
卫珩把手里的茶盏重重搁在小几上,抬起头看向阮秋色:“本王已经下了这个命令,你说当不起这个重任,是说本王识人不清吗?”
阮秋色被他颠倒是非的话术震惊了。一时也不敢再提什么拒绝的话,只好讷讷地应了。
这大半日的经历,对她过去风花雪月的十九年来说,无疑是修罗场里走了一遭。不仅被那血腥可怖的案发现场吓了一大跳,还亲手一笔笔画在纸上。
虽然作画时阮秋色一向心无旁骛,只专注于画面本身,是以并不觉得有多害怕,但现在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追查真凶的任务落在了自己头上,还有真正的悬尸杀人魔逍遥法外,占据脑海的画面瞬间变得阴森起来。
夜里的寒风透过窗户,吹得阮秋色打了个激灵。今晚天上无星无月,只有沉沉乌云,更显得诡谲瘆人。
“王……王爷。草民有个不情之请,请您务必答应……”
卫珩隔着面具斜了她一眼:“既然是不情之请,我为什么要答应?”
“草民就是客气一下,”阮秋色有求于人,面上十分乖巧,“虽说是不情之请,但也特别情有可原。王爷若是不答应,草民说不准小命难保,以后也再难为王爷效力了……”
卫珩被她说得不耐烦,摆摆手道:“你有话便直说。”
阮秋色一脸谄笑:“王爷,现下我满脑子都是那案发现场的惨状,想忘都忘不了。我胆子极小,回去必定是辗转难眠,杯弓蛇影。要是发了噩梦,肯定会吓出病来的。”
她顿了顿,才道出自己的目的:“不知王爷能否将那幅我给您画的画像赐给草民,草民将它挂在房中,害怕时只要看一看您的美貌,一定能获得内心的平静。”
时青也是佩服这位阮姑娘作死的本事,已经三番两次触到王爷的逆鳞,竟还没领悟到他最讨厌听人议论自己的长相,“美人”,“美貌”这样的词,以前听到了,八成是要动手的。
没想到这阮姑娘张口就来,才短短几日,说出的“美”字比这几年听到的都多,让人实在忍不住要捏一把汗。
卫珩捏了捏手里的杯子,静默了片刻。
这阮秋色怎么看都是脑袋少根筋的样子,又攥着一把小聪明四处点火。对她发怒,总有一种鸡同鸭讲的无力感。
况且此人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功力简直登峰造极,就算是一时半会儿镇住了她,过上半天又要故态复萌。
卫珩没与这样的二皮脸打过交道,是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阮秋色见他不语,决定换种方式同他说理:“王爷,虽然您发过毒誓说这张脸不给人看,但是我之前已经看过一次了,这双眼睛已经是您的了,您把画赐给我看,不就相当于自己看么?也不算违背誓言啊。”
她满嘴歪理,卫珩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那画是不可能给你的。”良久,卫珩慢条斯理地开口。
看着阮秋色一脸失望的神色,他又道:“不过念在你是为大理寺办差受了惊吓,于情于理本王是应该给你些好处。”
他右手覆上面具,把它摘了下来,动作行云流水。
烛火被夜风吹得左右摇曳,卫珩好看的脸在光线里明明暗暗,又多了几分朦胧韵致。
“看吧,你不是过目不忘吗?”
时青驾着马车把阮秋色送回了书肆,店里的众人都已经歇下,阮秋色也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独居的阁楼,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但她仍然坚持着点了一根蜡烛,抱着膝回味美人好看的模样。
怪不得那些酸溜溜的文人说要灯下看美人,影影绰绰果然更有一番风情。那动人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栩栩如生,只差落在纸面上。
可惜美人实在不好惹,若非他心甘情愿让她作画,阮秋色还真的不敢下笔。
罢了罢了,来日方长,以后她好好表现,美人说不准就答应了呢。
阮秋色吹熄了蜡烛,乐观地进入了梦乡。
第7章 查案 她断案生涯的第一件事,便是与林……
清早,时青来接阮秋色的时候发现她面色青黄,眼下大大的黑眼圈十分醒目。
“阮画师可是没睡好?”
阮秋色双目无神,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嗯啊。昨晚有你家王爷美貌护体,虽说是睡着了,但是凌晨时分梦到悬尸杀人魔正在拿绳子捆我的脚,吓了个半死……”
跟着她出来的俞川听见这话,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怪不得天还没亮你就鬼吼鬼叫,整个书肆都被你吵醒了。”
阮秋色无奈地扶额:“串串,我那是被噩梦吓醒了,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俞川却不理她,只打量着牵着马的时青:“这位官爷是?”
时青早交代过她,有关凶案的事情一概不可告诉外人知晓,阮秋色虽然只是大理寺的临时工,又是被赶鸭子上架,却也有几分使命感。
她连忙上前牵了另一匹马,冲着俞川摆摆手:“这是我在酒楼新认识的朋友,今日约好了去郊外春游的。”
说罢翻身上马,招呼时青跟上,动作颇有几分熟练。
“阮画师,想不到你骑术这么好。”因着在城里,两人骑得慢,时青看着阮秋色稳稳地坐在马上,语带赞赏。
阮秋色回头冲他一乐,得意都写在了脸上:“我从小跟着我爹走南闯北,骑马算不得什么。”
她停了停又道:“我这个人一向随便,老是唤你时统领也觉得怪生疏的,以后怕是还要打上一阵子交道,不如我叫你一声时大哥,你愿不愿意?”
时青也甚少与市井之人有来往,听她这么提议,新鲜之余倒也没什么不情愿:“阮画师叫着方便就好。”
阮秋色听了却不乐意:“我都叫你时大哥了,你还‘阮画师’的叫,听着怪别扭。熟人都叫我阿秋,时大哥你随意些,叫我阿秋,阿阮都可以的。”
时青礼貌地笑笑,却没应声,似乎是觉得有些叫不出口。
阮秋色也不再为难他,只暗暗想,这人真是古板得紧。
她转念又想,也只有这样古板的人,才能应付那挑剔的美人王爷吧。
阮秋色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时青聊天,说话间就到了青云村。京兆府的林捕头已经等在村口,时青带阮秋色过去,对林捕头一拱手道:“这位阮画师是王爷新招来的助手,王爷命她协助您办这悬尸案,就拜托您多照应了。”
林捕头忙拱手回礼,时青转身对阮秋色道:“把你送到,我也得回去帮王爷办事,你跟着林捕头,凡事多小心些。”
阮秋色没想到时青还要走,不禁有些惴惴不安。但他有公务在身,她也不好拦着,只好挥手与他作别,跟着林捕头往村子里走。
这桩案子本以为是“吊死鬼”连环作案,故而接到报案的京兆府直接将案子转给了大理寺。而昨日时青带阮秋色来查验案发现场,因为赶着回去复命,也就没有立刻盘问相关证人。
所以今日她断案生涯的第一件事,便是与林捕头一起查问死者陈平的妻子,辛四娘。
案发当晚,辛四娘就住在村口吴寡妇家里。命案发生后,因着卫珩下令要保护现场,她便依然宿在吴寡妇家。
那辛四娘看起来二十出头,身材纤细。眼下她身披缟素,泪眼盈盈,更显得温婉娇弱,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意。
“案发当晚你不在家中,原因为何?”
林捕头声如洪钟地一开口,就吓得辛四娘身子颤了一颤。
“夫君平日在运河上做工,一连两三日不回也是常有的事。奴家一人在家害怕得很,晚上常去村口吴婶那里与她同住,前个晚上也是如此。哪知道一早回家,就看到夫君……”
她想起那可怖的场景,眼泪止不住,哭得抽噎了起来。
阮秋色一向怜香惜玉,不忍见姑娘流眼泪,正想上前递个帕子,就听见林捕头重重咳嗽一声,极有威严。辛四娘听了也强忍住哭声,等着他继续问话。
“也就是说,你丈夫原本说了前日晚上不会归家,却不知为何又回到家里,还被悬上了房梁,横死家中?”
“不是我夫君说的,是和他一起做工的尤二,前……前日下午放工回来告诉我的。”辛四娘回忆着那日发生的事,却微微有些迟疑。
林捕头对尤二这名字有点印象:“这尤二,就是那日前来报官的人?”
“正是的。尤二是我家邻居,那天奴家骇得大叫一声,身子便吓软了,瘫在地上足有个一时半刻。醒来时已经有村里人围在身边,他们说尤二听见喊声过来看过,已经去报官了。”
她犹豫了片刻,又怯怯地说:“夫君离家前说过,尤二去年年关欠了我家几贯钱,已经拖了一年多,这几日他便要找个时间讨回钱财的,却不知造化弄人……”
阮秋色和林捕头对视一眼,心里暗想:美人说这案子容易,果不其然,才审问几句便出现了一个可疑的嫌疑人。林捕头招呼门口的小捕快进来,让他去提那尤二过来。
又问了辛四娘几句,她那日下午便去了吴寡妇家帮着纳鞋底子,直到次日早上才回到家中。刚一开门便吓得晕了过去,说不出什么其他的线索。这一番盘问勾起了她的伤心事,说着说着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吴寡妇原本等在门外,听到哭声,便端了热茶上来,为林捕头和阮秋色各盛了一杯,又给辛四娘递了一杯在手里。
林捕头摆摆手,正要谢绝吴寡妇的好意,就见阮秋色已经捧起了茶碗,吹吹热气,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口。
“吴婶子,您是个讲究人。”阮秋色满意地咂咂嘴,“这茶叶看着像是蜀地的秀芽,尝起来气性温平,应当是寒露之后的晚秋茶,正适合这寒冷冬日。”
吴寡妇被她夸得一愣一愣:“我们乡里人哪懂这个,这茶是年前我儿子的同乡托人捎回来的,本来都舍不得喝,今天正好用来招待贵客。”
林捕头咳嗽一声,对阮秋色在查案过程中还不忘风花雪月表达了不满。这一咳嗽也打断了她们的寒暄,让盘查进入了正题。
吴寡妇的说法同尤四娘没什么两样,案发那日傍晚,尤四姐来她家里与她作伴,两人纳了半晌鞋底,拉了拉家常就睡下了。她家里同辛四娘家隔了半个村子,是邻里喊着死人了她才一起过去,正看到辛四娘昏迷不醒,于是就照顾了她一阵。
说话间,那尤二已经被带到了吴寡妇家门前。他似乎是被人从床上刚揪起来,一脸惺忪的睡意还没褪去,衣服也穿得歪七扭八,此刻松松垮垮地走过来,没个正经。
“青天大老爷,昨日报官的时候,我知道的都说了,你们再要问什么,我也不知道啊!”他两手揣在袖笼里,声音油腔滑调的,听得阮秋色不太舒服。
林捕头瞪起眼睛呵斥道:“官府办案,问你就问你,你啰嗦个什么?”
尤二被他的威严镇住,方才收起了流里流气的样子,老老实实地立在一边候他问话。
“前日是你告诉陈夫人,陈平在运河做工,当晚不回家了?”
尤二愣了一下,才赶忙答道:“哎呀……草民那天走得早,听见工头吩咐陈平再去挑几担石料填一填河堤,料想他干到天黑就会在工地住下了……要说是草民说的,那也算是的……”
林捕头眉毛一横,重重拍了下桌子:“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吞吞吐吐做什么!”
尤二身子一震,忙不迭地应声:“草民倒不是说陈平今日指定不回家,只是看见陈娘子一人在家,便……便开了一两句玩笑话。”
辛四娘面色通红,满脸羞愤道:“是你说我夫君今晚回不来了,还说……还说……我晚上一个人寂寞,你要过来……”那尤二定是说了些污言秽语,辛四娘说不出口,只恨恨地瞪着他。
尤二斜着眼小声嘟囔着:“装什么正经,晚上还不是被陈平弄得那么浪,你叫的时候倒是不怕人听见……”
看着辛四娘羞愤欲死的模样,阮秋色才算明白她说自己一个人不敢在家,非要去与吴寡妇作伴是为了什么缘故。
阮秋色最看不起满嘴浑话,轻薄女人的混混,便也学着林捕头重重一拍桌子:“你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什么呢!”
尤二挠挠头,站在一边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听林捕头又问:“你住在陈平家隔壁,昨晚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尤二想了一想:“那晚我回家之后,吃了点剩饭,喝了几口酒,早早便睡下了,什么也没听到啊。”
“那你家可还有别人?你早早睡下可有人作证?”
尤二讪讪地笑了一下:“十里八村谁不知道草民是个混日子的,哪个肯把女儿嫁给我哟……我爹妈也死得早,一直是一个人住的。作证嘛……自然是没人作证的。”
他说到这里才回过神来:“大人难道是疑心草民杀了陈平?大人明鉴啊!我与陈平一起长大,感情好得穿一条裤子,我就算再不是东西也不会杀他呀!”
林捕头听他在那里干嚎,也不多说什么:“陈夫人说你欠了他们家不少银两未还,陈平正打算向你讨债。你又说不清楚前晚到底发生了何事,我们只能去你家里搜一搜了。”
尤二一听要搜他家里,顿时变了脸色:“不是说是那‘吊死鬼’干的吗?怎么疑心到我头上?”
林捕头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你还知道那悬尸杀人魔的事迹,不光有杀人动机,更有伪装现场的嫌疑。”
尤二郎吓得软倒在地,跪着膝行到林捕头和阮秋色面前,连连磕头:“大人明察啊!真不是草民杀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