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珩简直服了她的粗枝大叶。
打从二人初识,阮秋色便不知死活地叫他“美人”,几乎要激起他的杀心。后来她乐颠颠跟在他后头左一个“美人”,右一个“美貌”的,他也从没给过她好脸色。
谁能想到会有今天,听她说得多了,渐渐也就习惯了呢?
“现在想来,”卫珩将她的脑袋摁在胸前,心有余悸地感慨,“当初对你手下留情,实在是个明智的决定。”
***
今夜的醉红楼还是一样宾客满座,大堂里有姑娘弹拨着小曲,酒桌上的客人推杯换盏间,声音都放轻了几分。
卫珩推开烟罗的房门,就见她正侧身坐在桌边饮茶。她脸上妆容冶艳,衣裳的领口松松散散地歪着,露出半个白腻的肩膀。
听见门响,烟罗头也没抬,只用媚人的腔调说了句:“昨夜被公子戏弄着,连您的面也没见着。若今日您来,还是同我猜拳的话,就请回吧。”
卫珩缓步行至桌边坐下,自顾自地给自己斟了杯茶水,这才淡声说道:“我今日是来买东西的。”
“买什么?”烟罗眉梢半挑,似笑非笑地看他。
卫珩的脸隐匿在面纱后面,显得高深莫测:“买药。”
烟罗的眼里闪过一瞬间的寒光,等她回过神来,面上已经挂起一个滴水不漏的笑容:“买药该去医馆,来我这里做什么?”
卫珩打量着她的神色,答得意味深长:“医馆的药治病,姑娘的药,却能使人快活。”
烟罗脸上笑容瞬间褪了下去:“公子是如何知道,我这里有让人快活的药?”
卫珩从容道:“有人从姑娘这里买到了药,又卖给了我。”
烟罗面上是掩饰不住的诧异:“那人是谁?”
“胡升。”卫珩道。
听到这个名字,烟罗的神情更讶然了些。她垂下眼睫思索片刻,犹疑着问道:“什么时候?”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他最后一次卖药给你,是什么时候?”
卫珩略一思索,便道:“大约一个半月前。”
他问一句答一句,并不多说,只等烟罗问那胡升的下落。没想到烟罗沉吟许久,却道:“公子请回吧。奴家并不知道您说的药是什么。”
她说着径自站起了身,准备送客。卫珩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倒像是急着打发他走一般。
他还没得到想要的东西,自然不能就这样离开。阮秋色方才说过的话涌入脑海,卫珩犹豫片刻,突然抬手,将帷帽摘下来放在了桌上。
又执起茶杯,轻呷一口道:“姑娘这里的茶水清新适口,我想喝完一杯。”
其实阮秋色方才的话他是不信的,毕竟这烟罗在朱门中算得上重要角色,怎会那么容易就被男人冲昏头脑。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别的办法,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烟罗看着面前那张俊美无俦的脸,眼睛倏然放大了几分。
短暂的怔愣过后,她的视线里便多了几分灼热。
这样的目光卫珩再熟悉不过。他刚刚离宫的那段时间,所到之处无不会被人这样打量。边关女子大胆奔放,有时还会用言语调戏两句。养在深宫的皇子哪里懂得这些,只觉得那些直勾勾的视线让人心里颇不舒服。
后来有天夜里,一个酩酊大醉的兵士夜里摸进了他的营帐,虽然还未动作就被时青拿下了,可他满口的秽语还是给少年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从此才面具不离身。
卫珩迎着烟罗眼中不加掩饰的欲色,心头的不适感越发强烈。但他面上却半分不显,自顾自地饮完了茶,这才淡笑一声道:“那我就告辞了。”
他说着正要起身,肩上却一沉,是烟罗按住了他的肩膀,又让他坐了下来。
“公子急什么嘛,”她声音更娇柔了些,“你想要的东西,整个青州城也只有奴家这儿有。”
她态度变得这样快,倒叫卫珩有些意外。他打量了烟罗片刻,嘴角微微扬起:“钱不是问题。”
“知道公子不缺钱,”烟罗的手指缠上了他的发梢,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圈,“只是将那东西卖给你,有些不合规矩,奴家总要多讨些好处。”
“我和其他客人有何区别,怎么就不合规矩?”卫珩不动声色道,“你要什么好处?”
“别的客人是由奴家来挑,公子却是自己找上门来的。”烟罗答道,“至于好处嘛……”
她食指轻轻勾了勾卫珩的衣襟,眼波一横,意味深长道:“除了钱,您还能给我什么好处?”
“先让我看看那药。”卫珩不紧不慢道,“得了那药,姑娘想做什么,我都是愿意奉陪的。”
烟罗面上的笑容僵了僵,似笑非笑地说了声:“看来公子对那药的兴趣,远多于对奴家的兴趣啊。”
见卫珩没否认,她自嘲地笑笑:“可惜我手头现在没那东西,公子若真想要,只能两日后再来了。左右今日无事,公子何不与我一同打发这漫漫长夜?”
她说着便来挽卫珩的胳膊,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卫珩淡定地站起身,“两日之后,我自会再来找姑娘。”
烟罗也没再坚持,她眼里含着淡淡的悻然道:“行,奴家等着您。”
她将卫珩送到了门口,看着卫珩戴上帷帽,才似笑非笑地感慨:“看了公子的脸,倒觉得昨日收您的一千两银子烫手得很。凭您的容貌,奴家要倒贴些银两才是。”
卫珩随口应了句:“你这规矩倒是古怪。对男人的样貌,为何那样执着?”
烟罗勾了勾唇角,眼里却划过一丝怅然。她沉吟了片刻,才轻声道:“许是因为,奴家喜欢的男子长得太好看了吧。人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便容易生出执念呢。”
她说着娇笑了声,又道:“奴家原本想着,倘若枕边人比那人更好看些,说不准便能断了对他的念想。只是这些年的客人里,竟无人能与那人相较。好在今日得见公子,倒像是特地来圆我这执念的。”
卫珩听她这话里似有几分真意,便追问了一句:“你心仪的男子,也是客人?”
“哪能呢。”烟罗手指点在卫珩的腰带上,“做我们这行,最要命的就是喜欢上客人。”
她说着又抬手抚上了他的衣襟,红唇贴在卫珩耳畔,幽幽地说了句:“可若是遇上公子这样的客人,便是要了奴家的命,奴也是心甘情愿的。”
***
卫珩步出了烟罗的房间,一眼便看见了二楼雅座上执着酒杯的阮秋色。
她终究是不放心,非要一起跟来。卫珩被她缠得无法,只好将她带进了醉红楼。
阮秋色这次倒是乖觉,并不闹着像昨日一样在隔壁听壁脚,只说要去二楼正对着烟罗房间的座位上喝酒,说是这样的话,卫珩一出来她就能看到。
刚同那烟罗虚与委蛇一通,卫珩胸腔里正郁积了些许不畅。此刻看着远处的女子笑容灿烂,他突然觉得心下一松,自己还未意识到,嘴角却已经微微扬了起来。
阮秋色并没看见他,她手里执着酒杯,正热切地同对面的人说着什么。
卫珩视线一转,定在她对面坐着的人身上。
那是个陌生的男人。
一袭白衣,侧身坐在桌边,耐心地听阮秋色说着话。他面容只露出半个剪影,离得太远,也看不确切。
卫珩疾步下楼,绕了大半圈,从阮秋色身后走近了他们。
这下看清楚了。那人面如冠玉,眉目疏朗,含笑望着眼前的女子,倒像是与她熟识已久一般。
饶是卫珩甚少关心旁人的长相,此刻也咬紧了牙关,知道这小白脸长得十分好看。
比那宿月公子,还有贺兰舒,都要好看。
阮秋色当然也是知道的。卫珩走近了些,便听见她声音里掩不住地兴奋,叽叽喳喳道:“范兄,说句实话,像你这般俊朗的男子,真是很少见呀。”
卫珩在心里“哼”了一声,正要上前拎起这个胆大包天,竟敢到处勾三搭四的酒鬼,就听见她又兴冲冲道:“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能给范兄你画张画像呢?”
第74章 醋缸子 “你听我解释!”
“当然可以。”
阮秋色对面的男子眉目舒展, 爽快地应下了她作画的邀约。
好看的美人可遇而不可求,阮秋色高兴地搓了搓手,却发现那人的目光落在了她身后。
回头望去, 卫珩头顶像是笼罩了一团乌云, 随时都能下起雨来。
阮秋色愣了一愣, 又飞快地反应过来, 笑嘻嘻地站起身, 去挽卫珩的胳膊。
“范兄,给你介绍一下,”她对着座上的男子道, “这位是我的……兄长。”
卫珩觉得世上怕是没有头顶这么绿的兄长。
阮秋色像是没察觉到他难看的神色,又兴冲冲地向他介绍:“哥, 这位是我刚认识的范昀公子,他是……”
她只说了一半,便被卫珩冷冷地打断了。
“跟我回去。”
他攥着阮秋色的手腕就要离开,那个名叫范昀的小白脸却上前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
“邱公子请留步。”
阮秋色同范昀介绍时,只说自己姓邱, 单名一个瑟字。是以范昀也这样去叫卫珩。
范昀脸上的笑容清清淡淡, 一派温和:“我与邱小姐一见如故,说话亦是投机。不知您能否稍候片刻,让我们把方才的话说完?”
按说对着女子的兄长提这样的要求,是有些失礼的。可这位范昀公子周身气质温恬,如同皎月映照着疏影清泉,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之间都不含半分鲁莽,反倒有种莫名的妥帖。
可他越是从容有礼, 落在卫珩眼里,反而越令人生厌。
卫珩淡哂一声,丝毫不为所动:“这恐怕于礼不合。”
“邱公子既然愿带令妹同来这醉红楼,想来也不是拘泥小节的人啊。”范昀温声笑道,“只有几句话,不妨事的。”
卫珩侧过身子,淡淡地瞟了一眼身后的女子:“你想同他说吗?”
他说的虽是问句,但无论是冷淡的声调,还是周身凛冽的气场,都摆明了抗拒,只差把一句“不,你不想”写在脸上。她哪怕有半分眼色,也该知道这时候应该怎么回答。
“当然想啊,”阮秋色歪着头冲卫珩笑笑,“范公子方才告诉我,世间最好的红珊瑚与砗磲都产在青州,做成颜料,千年都不会变色。他知道哪家馆子的货最正,我们正商量着什么时候同去看看呢。”
卫珩手心骤然一紧,攥得阮秋色骨节有些发疼。她轻轻挣动了一下,没能挣脱,只好任由他牵着,对那范昀公子道:“范兄,我与兄长旅经此处,想来待不了多久。那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便约在明日如何?”
范昀微微一怔,旋即微笑起来:“姑娘住在哪家客栈?我明日让人来接你。”
阮秋色报了客栈的名字,又冲范昀点头道别,便拉着卫珩想走,却没拉动。
“你这样与旁人勾勾搭搭,当我是个死人吗?”卫珩偏着头看向阮秋色,眼里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阮秋色赶紧转过身,背对着范昀,拼命给卫珩使眼色:“哥哥,范公子又不是坏人,你干嘛这么凶呀。我难得遇到个懂画的知己,同他交流交流,有什么大不了的。”
范昀也上前温声说了句:“邱公子不需多虑,我是……”
“我不需要知道你是谁。”卫珩冷声打断了他,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我妹妹想要的东西,做兄长的自会给她买,不劳公子费心。”
“妹妹”和“兄长”这几个字,被他着重强调,很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范昀的脾气倒是极好,脸上还带着笑:“我对邱小姐并无半分恶意,只是千金易得,知己难寻。我与邱小姐有些缘分,想请求您这个兄长宽容一二。”
卫珩用一声嗤笑代替了回答:“你明天不必来,我不会让她出门。”
他说完拉着阮秋色就走,却听见那道温温和和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邱公子这兄长当得,可真是有些霸道啊。若非听见邱小姐唤您哥哥,我恐怕要以为您是做夫君的了。”
他这话里带了些嘲讽和试探,卫珩顿住脚,冷冷地回过头,与范昀对视了片刻,突然笑了。
那笑容冰冰凉凉,像是斗兽亮出了尖锐的犬牙。他声音亦是冰冷讥诮:“你倒是眼尖,看出我们不是寻常兄妹。她与我没有什么血缘,不过是自幼失怙,被我一手养大罢了。”
他说着便长臂一伸,将阮秋色勾在了身前:“叫哥哥还是叫夫君,不过是看我喜好。帘子一拉,我便是让她叫爹爹,你又管得着吗?”
阮秋色瞠目结舌,被他勾着带出去老远,才想起来回头同那范公子叫道:“公子你别误会,我哥他是开玩笑的,你明天一定要来啊!”
范昀明天会不会来,她不知道。只知道卫珩这玩笑开得有点大,瞧那范公子愣愣地站在原地,脸都被他吓白了。
***
“王爷等等我呀,”阮秋色急急地跟在卫珩身后,走出了醉红楼的大门,“我可以解释的!”
卫珩头也没回,迈开两条长腿,几步就能拉开些距离。阮秋色在后面一溜小跑,不一会儿便有些气喘吁吁。
行至街角的僻静处,阮秋色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扯住了男人的手:“你听我解释嘛。”
卫珩的手心同他脸上的神色一般,都带着些许凉意。被阮秋色一拽,倒也真顿住了脚步。
“解释什么?”卫珩的视线淡淡扫过她微微仰起的小脸,冷声道,“本王这个做‘兄长’的,管不着你和谁喝酒,又要为谁作画。”
阮秋色听他话里满是酸意,抿唇轻笑了声,又拿肩膀蹭了蹭卫珩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