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我没有随便找人喝酒,今日是那范昀公子主动找上我的。”
她原本认认真真地盯着烟罗的房门,身边的酒客却突然骚动了起来。她环顾四周,隐隐听到有人议论,什么“青州第一美男子”之类的,接着就见一个流霜回雪般清逸的身影坐在了自己对面。
阮秋色从面纱底下偷觑到卫珩的神色有些缓和,赶紧接着道:“第二,那范昀可不是一般人——”
“他是青州知府范宗锡的义子。年二十,擅书画,姿容出众,是青州第一美男子。”
卫珩语气平平板板,三言两语就把阮秋色憋了一路的话倒了个干净。
“王爷已经知道了?”阮秋色睁大了眼睛。
那范昀刚一落座,许是怕她受惊,便彬彬有礼地自报了家门。阮秋色惊讶之余,只觉得自己运气太好,逛个窑子居然都能和案件里的重要人物搭上线。
那范知府对青州这案子极力隐瞒,他的义子一定知道其中的缘由,所以她才拿出了十二分的热情,积极地想与他结交。
“你以为本王查案是瞎子摸象?”卫珩冷哼一声道,“还未出京,那范昀的画像就呈上了本王的案头,轮得到你在这里抖包袱?”
阮秋色被他一刺,也觉得有些没意思,便悻悻地摸了摸鼻子道:“王爷既然知道了,又有什么可生气的嘛。我同他虚与委蛇,都是为了帮你套话呀。”
卫珩垂眸看了她片刻,冷声道:“阮画师口中的虚与委蛇,本王瞧着倒像是热情如火。”
别说她方才夸那范昀好看的时候,声音如何的真情实感,光听她说要帮那人画像时的兴奋劲儿,他要相信她只是为了套话,那还不如承认自己是个聋子。
阮秋色被他戳中了心思,张了张嘴,也说不出什么辩驳。那范昀生得确实惊为天人,她身为最喜美人的画师,一时迷了眼,也是在所难免的。
她自知理亏,便清清嗓子,赶紧转移话题道:“王爷就算吃醋,也不该说什么夫君爹爹的,真是太不正经了……”
她嘴上嫌弃着,心里却在幻想着冷傲自矜,宛若高岭之花的卫珩,清清淡淡,又一本正经地道出一句“叫爹爹”,那画面真是刺激得不行不行的。
阮秋色压下心里那点猥琐的小快乐,又用小指去勾卫珩的手指。她眼睛在夜色中亮闪闪的,内里一半顽皮,一半羞赧,“……我觉得王爷变坏了。”
“……”
卫珩并不理会她暗戳戳的小动作,无语地注视了她片刻,才道:“本王不仅知道那范昀的身份,还知道青州城里关于他的传言。”
“什么传言?”阮秋色眨了眨眼。
“说他生得那副好皮相,多半不止是范宗锡的义子。”卫珩面色平静无波。
阮秋色却惊得瞪圆了眼睛。她混迹市井多年,一听就知道卫珩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禁、禁·脔?那范宗锡这么禽兽的吗?”
她想起卫珩方才对那范昀说的几句出格的话,忽然明白过来:“王爷方才是故意那样说的?”
又是“把她从小一手养大”,又是“叫爹爹”的,倘若范昀真是被那范宗锡当成男宠养着,卫珩那几句话,无疑是戳在了他心窝里。
难怪范昀听了之后,脸都白了。原来不是惊讶,而是……
“王爷这样说,是不是为了让那范昀觉得,他与我同病相怜,便更容易对我吐露些内情出来?”
她真是有些佩服卫珩的心思,这一番吃醋的戏码,连她都被骗过了,当真是心计幽微得很。
卫珩凉凉地斜睨她一眼,转身便走。
“王爷你别走啊,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嘛。”阮秋色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跟着,“明日我见了范公子,是不是得卖卖惨,流些眼泪,才更能激起他的同情?”
“你把本王的话当什么?”卫珩忽地顿住脚,害得阮秋色差点一头撞上去,“没有明天,本王说了不准去。”
阮秋色不明所以地看他:“那你还对那范公子说……”
“本王那样说,”卫珩冷冷地回身道,“只是想给他心里添点堵。”
***
阮秋色蔫耷耷地跟在卫珩后面回了客栈。
她原本打算帮他套线索查案子,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把他惹生气了。
不仅一路上对她爱答不理,手也不肯给她牵。
但是细究起来,她也是一片好心,又没做错什么。和人拼个桌喝个酒,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事情,又没有别的心思,他何至于跟她斤斤计较嘛。
阮秋色想着想着,心里也生出些逆反来。若是同他低声下气地认错,反而显得自己问心有愧,以后也就不好再与人一起喝酒。可这原本就是她人生最大的乐趣之一,她才不想就这么被人管得死死的呢。
一路上了二楼,经过卫珩房门口时,阮秋色便梗着脖子径自向前,想同他擦肩而过。
胳膊却被人拽住了。
“阮画师惹怒了本王,便想这样平白揭过?”卫珩板着脸,语气冷然。
阮秋色不甘示弱地瞪回去:“那你想怎么样?”
卫珩沉默着同她对视了片刻,才一本正经又不容置疑地说了句:“你得哄我。”
阮秋色心里的郁气一哄而散,忽然有些想笑。昨日她吃了卫珩与那烟罗的醋,也是这样赖着让他哄,却没想到今日便让他学以致用了。
想起昨夜二人的亲密,阮秋色面上一红,低着头声如蚊讷地挤出一句:“怎么哄啊?”
卫珩也觉得有些耳热,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才道:“你自己想。”
阮秋色掩唇笑了笑。这有什么难想的,他昨晚怎么哄她的,她便也用同样的法子哄回去就是了。想到这里,她也不跟卫珩扭捏,直接推门要进他房间。
卫珩却抬手拦住了她,低声说了句:“你……过会儿再来。”
“嗯?”阮秋色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本王要沐浴。”卫珩解释道。
“嗯嗯?”阮秋色更觉得不明所以。
沐浴什么的,有这么重要吗?她都已经决定放下身段,用温柔的美色哄他高兴了,他心心念念的居然是沐浴?
阮秋色真是觉得非常的挫败了。
“王爷的意思是……”她板着脸问道,“你要先洗完澡,才肯让我哄?”
她心里打定主意,假如他敢说是,那她今晚绝对不会再理他了。她也是有脾气的好吗!
卫珩却没回答,只是抬起袖口凑到鼻端闻了闻。
然后他不自在地偏过了头,才状若无意道:“……不是你说不好闻么。”
***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阮秋色才来敲卫珩的房门。
她动作不紧不慢,一下下地敲在门上,像是小猫爪子在人心口抓挠,颇有几分痒意。
卫珩板着脸将门打开,看见她眼角眉梢那一点小得意,如何不知道她磨蹭了这些工夫,只是为了让他着急。
心高气傲的宁王大人自然也不会承认,他洗完澡换好衣服,便一直坐在窗边心猿意马地等她过来,手里的案卷都拿反了。
“王爷王爷,我来哄你了。”阮秋色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后进门,“我辛辛苦苦地准备了这么半天,一定能哄得你心满意足。”
卫珩眉梢挑了挑,不置可否地瞟了她一眼。
“准备了什么?”
阮秋色像是有些扭捏,低着头小声说道:“虽然作为女孩子,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可一想到王爷喜欢这个,我自然要努力做到,让你高兴的。”
卫珩眉心微蹙,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回。
她已经换回了女装,鹅黄色的短裳被浅青色的腰封一束,勒出盈盈一握的腰线来。面上倒是未施粉黛,头发也随便束在脑后——看不出有什么“准备”,需要花她这么久的工夫。
难道……
他赶紧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暗道这阮秋色也太大胆了些。他又不是什么孟浪的人,便是要她哄,也断然不会脱她衣服的。
念及此处,卫珩低咳一声,面色难得有些纠结:“本王只是随口一说,你也不必这样认真……”
“当然要认真的呀!”阮秋色脆生生地答道,“既然是我惹恼了王爷,当然要用你喜欢的方式,哄得你高高兴兴啦。”
她嘿嘿地笑了声,眼里亮闪闪的,突然从怀里掏出了一堆什么,献宝一般捧在了卫珩面前。
“王爷你看看,喜不喜欢?高不高兴?”
卫珩抬眼一看,秀致的眉毛顿时拧成了一团。
那是一叠字迹规整,抄得一丝不苟的,《女诫》。
第75章 贿赂 “那……这样可以贿赂王爷吗?”……
“……”
卫珩觉得, 阮秋色一定是故意的。
他皱眉盯着那字纸上齐齐整整的秀丽小楷,半晌才挤出一句:“你方才就是在抄这个?”
阮秋色一脸真诚地点了点头:“对呀。王爷不就喜欢让我抄《女诫》吗?”
她原本是打算投怀送抱给他消气的,可一想到卫珩将她随口说的那句“你不好闻了”放在心上记挂着, 就觉得自己原先的计划太敷衍了些。
要哄得人高兴, 当然要投其所好, 用对方最喜欢方式。她是最喜欢亲昵温存没错, 可卫珩呢?
想来想去, 他心心念念的,好像也只有让她抄《女诫》而已。
“不想让王爷等太久,所以只抄了五遍。”阮秋色说着将那叠稿纸翻给卫珩看, “但我换了五种不同的字体,写得可认真了, 王爷闲暇时可以细细品味……”
卫珩的眉心皱得更紧了些。
她是真傻还是装傻?
他原以为阮秋色此举是在抗议他今日午后罚她抄书;然而她此刻的眼神坦然澄澈,半点心虚也没有。
难道真是他方才会错意了?
“王爷怎么不说话呀?”阮秋色看着卫珩一言不发的样子,不明所以道,“你不喜欢这个吗?”
卫珩可算是明白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径自沉默了片刻,还是伸手将那叠字纸接了过来:“……喜欢。”
五张抄得整整齐齐的稿纸里, 三张是风格各异的楷体, 一张板正古拙的汉隶,还有一张是行云流水的行草。
不可谓不用心了。
卫珩在桌边坐下,满心无语地翻看了一会儿。余光瞥见阮秋色眼里含着隐隐的期盼,便又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喜欢得不得了。”
若是忽略掉他声音里的咬牙切齿,这个评价从吹毛求疵的宁王大人口中说出来,倒是难得的褒奖。
阮秋色低下头,欢喜地勾起了嘴角,又抬头期期艾艾地看了卫珩一眼:“那……我把王爷哄好了?”
卫珩迎着她热切的视线, 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阮秋色松了口气,又笑嘻嘻地看他,“那……王爷是不是该给我些奖励呀?”
卫珩轻叹了口气。真是从没见过比她还会得寸进尺的人,明明从头到尾都在自说自话,还好意思邀功请赏。
“什么奖励?”他无奈地掀了掀眼皮,挑眉看她。
桌上的灯烛似是燃到了尽头,闪烁几下就彻底熄灭了。偌大的房间里当然不会只有这一盏照明,但阮秋色与卫珩所在的方寸之地,还是突然暗了起来。
氤氲的光线将卫珩侧影的轮廓勾勒得更清晰了几分。他坐在桌边,挑眉望着阮秋色,一双点墨似的眼瞳亮若星子,好看得不可思议。
阮秋色一时看愣了。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怔怔地走到了卫珩身前,两只手还亲亲热热地勾上了他的颈项。
她有些不好意思,却又觉得此时此刻气氛甚好,便也不闪不避地去与卫珩对视,轻声道:“我抄了王爷最喜欢的《女诫》,王爷也该做件我最喜欢的事情当做奖励呀……”
她声音婉转低柔,倒像是在撒娇一般。眼神亦是软的,迷迷蒙蒙,带了许多懵懂不自知的妩媚。
卫珩喉间一紧,忽然就有些口干舌燥。某些蛰伏的念头不可抑止地滋长壮大,掌心暗暗攥成拳,才能按捺住把人扯进怀里的冲动。
阮秋色最喜欢的事情……
卫珩垂下眼睫沉思了半晌,终于低低地呼出口气,抬眸看她:“就这么想同那范昀一起出去?”
“嗯?”阮秋色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想是想,可是……”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只给你两个时辰。”卫珩板着脸道,“买了颜料就回来,不许为他作画。”
阮秋色听得云里雾里,愣愣地问道:“王爷怎么又同意了?”
卫珩别开了视线,淡哼一声,不情不愿道:“你最喜欢的事情,不就是画画?”
又是抄《女诫》来讨好,又是用上这温柔攻势,不就是为了跟那姓范的小白脸去买颜料么。
阮秋色睁大了眼睛,知道他误会了个彻彻底底。可她又不好意思辩驳,难道要说“我最喜欢的事情其实是亲你”吗?
所以她只好沉默地站在一旁,并不答话。
卫珩想了想,到底是觉得胸口发闷,又低声说了句:“还有,不许跟他称兄道弟。”
“不许冲他笑。”
“不许叽叽喳喳地同他说话,他说三句,你只能回一句。”
卫珩一口气补充了好几个条件,却没觉得胸口的郁气消散分毫。一想到她眉眼含笑地望着旁人,就觉得小火苗在血脉间窜行,烧得肺腑一片焦灼。
果然不应该答应让她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