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有海风淡淡的咸味,静下心来,还可以听见隐约的涛声。这仓库应是位于城东,他没记错的话,青州城的旧码头正是有一片废置的货仓。
卫珩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四下里转了一圈,脑海中快速分析着眼下的情形。
将他弄晕带到这里,会是贺七的指示吗?
偌大的库房里只有一根照明的蜡烛。一灯如豆,昏暗的光影里站着一男一女,像是在争执着什么。
那女人无疑是烟罗,而背着身的男人……
卫珩眯着眼细细分辨了片刻,是范昀。
他微微松了口气。范昀与他立场勉强相同,他出现在这里,至少幕后之人不会是贺七了。
可他和烟罗又是什么关系?
卫珩略一思量,便想到烟罗口中那无人可及的意中人,兴许就是范昀。看了这青州第一美男,再去看其他男人,自然会觉得曾经沧海难为水。
他早该想到这一点。当时觉得这样的细枝末节似乎与案件无关,念头在心里一转,就暂时束之高阁。却想不到就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反而生出了变故。烟罗将他带到这里,又叫来范昀,总不会是什么好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范昀问向烟罗,他声音不似以往的温润如水,而是带着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
“字面意思。”烟罗不紧不慢道,“若我将你做下的事告诉七爷,你定是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你只能照我说的做——杀了此人,跟我远走高飞。”
卫珩凝神听着,暗暗有些心惊。她是如何得知范昀与自己结盟的事?此事连贺七都打探不到,烟罗怎么可能察觉?
范昀亦是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手里指向地上躺着的卫珩:“你知道他是何人?”
“他不就是……”烟罗瞥了卫珩一眼,慢条斯理地递出一句,“……你进屋藏娇的那位?”
卫珩与范昀俱都愣了一愣。
原以为烟罗知道了范昀背叛朱门,与卫珩结盟一事,如今听她这样误解,心里倒松了一口气。
烟罗看着范昀面上怔愣的神色,又道:“我不光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你私下里将制药的废料偷偷卖给以前的客人,才惹出了一个月前七人当街发疯的事端。”
卫珩心中倏然一动。他原以为要找到那个将致人发疯的新药流传出去的人,一定是极为困难,谁知得来全不费工夫。
范昀面色一僵,目光闪烁了片刻,最终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烟罗似笑非笑地与他对视了片刻,才道:“发了疯病的那七位客人,都是因为家境败落,已经数月没来过醉红楼了。那药不是想停就能停的,一开始他们还来闹过几回,后来却安安生生,我原也没多想。”
她顿了顿,又道:“直到他们发了疯,症状与试了新药的药人一般无二,我才知道原来是有人给了他们更便宜的货源。”
“我都能想到的,七爷自然想在了前面。他让范宗锡去查,不出三日,范宗锡便拿处理废料的老鬼交了差。说是他将制药时产生的废料偷出去卖,没想到手下人不小心,把新药与废料混在了一起,才酿出祸来。然而老鬼还没见到七爷,便一力承担了所有罪行,畏罪自尽了,此事便不了了之。”
“老鬼与我同时进门,我再了解不过。他若只是一个人,绝没有这个胆子。”烟罗接着道,“我曾见过你与老鬼私下里接触,而能让范宗锡这样维护的,也只可能是你了。”
“先前我听到范宗锡与七爷说起,你在外面藏了个俊秀可人的小白脸。你私自卖药的理由,便是想攒足了银子,摆脱了范宗锡,同他远走高飞吧?”烟罗说着低笑了一声,“范宗锡也是真离不开你,明知道你在外面藏了人,也愿意冒着这样的风险为你遮掩。”
她一口气说了这样多,前因后果明明白白,听得卫珩在心里一声轻叹。
范宗锡确实替范昀遮掩了私自贩药的事,代价就是杜从英——所谓的范昀养的小白脸——的命。
其余六个疯人是范昀的主顾,杜从英却是被喂了“新药”,同那六人疯作一处,一并处理。
青州疯人案,至此算是真相大白。
这起案子与他以往破获的都不同。没有处心积虑的凶手,没有筹谋已久的诡计,只一个阴差阳错的巧合,却让潜藏在阴影下的罪恶集团露出了一角。
顺着那偶然曝光的一角,去探寻完整的真相,就如同管中窥豹,从一块斑点试图推测出猎豹的全貌一般困难。若不是范昀在其中穿针引线,还真不知要花费多少时日才能获知完整的真相。
卫珩试着活动了一下还有些麻痹的四肢,心中暗想,这破案的过程,就像是一叶孤舟被卷进了浪里被动地浮沉,着实没有往日的畅快。
范昀听罢烟罗的指控,只是垂下眼睫,敛住了眸中的情绪:“那你为何不向七爷告发?”
“你居然不知?”烟罗低嘲一声,眼里泛起些酸楚,“自打六年前对你惊鸿一瞥,我眼里便再没看进过别人。”
她六七岁便被朱门买下,每日以最严苛的标准学习着歌舞器乐,以及如何取悦男人。在被贺七挑走之前,她的命运也不过就是被安插进某个青楼,做个称职的探子,在床笫之间打探那些达官显贵的所思所想。
生命原本就是这样晦暗而无半点亮色,直到那一日,贺七带着范昀出现在她面前。明明贺七是主,范昀同她,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而已,可他秀逸挺拔,如修竹一般的身姿,就那样莫名其妙地印在了她的心上。
原来,即便是如他们一般的人,也可以那样好看的。那种好看无关容貌,只是自一团糟污的生活里,生长出如皎月之光的洁白,才更叫人觉得来之不易吧。
“所以,你喜欢男人也好,做下这样无可挽回的错事也好,我心中所愿始终只有一个,就是同你在一起。”
“杀了他。”烟罗指着地上的卫珩,露出一个微笑来,“我安排好了一切,你只需要跟我走便是。”
范昀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良久,他才低声道:“你怎么知道,他就是那个人?”
烟罗并未察觉什么异样,只道:“他自己找上门来,说是一个月前,胡升从我这里买了药,又转手卖给了他。我那时便知道他的药是从你手里来的。”
“他一定不只是个从你手里买药的普通客人。他知道胡升,知道我,若是普通客人,你透露给他的未免太多了。等到看到他的脸,我便确定,他一定就是你藏在私宅的那个男人。”
在心里将范昀俊逸出尘的容貌描画了一遍又一遍,自然也想过无数次,他喜欢的究竟会是怎样的人。
看到卫珩那张完美无缺的脸,顿时全明白了。醍醐灌顶伴随着极端的嫉妒,让她立刻便生出了对卫珩的杀意。
烟罗误会得彻彻底底,卫珩与范昀却还得将错就错地演下去。
“也怪不得你为他执迷不悟,这样好看的男人,谁见到都要动心的。”烟罗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卫珩,“可你不该用药勾他,你我不会不知,这药一旦沾上就很难断绝,出了那桩事,七爷将废料把控得极严,他能来找我买药,也是因为你那里弄不到货,走投无路了吧。”
“是。我也很后悔让他牵涉其中。”范昀沉声道,“我可以跟你走,但我不能伤害他。”
“我说过了,你必须听我的。”烟罗脸上绽出一个残忍的笑意,“否则——”
她话音未落,库房里那如豆的灯光闪了一闪,突然灭了。
整间仓库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
“阮画师,万万不可。”时青面色一变,朝她躬身道,“王爷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你去找贺兰公子的。”
“没别的办法了。”阮秋色语带坚决,“我们人手不够,不到最后关头,胡大人的州兵亦是不能出动,现在能帮我们的只有贺兰舒。”
胡坤的州兵出动,意味着卫珩的钦差身份暴露。无论卫珩此刻是不是在贺七手里,暴露身份都意味着招致更大的危险。
而若是请贺兰舒帮着寻人,便是大张旗鼓些,在贺七那边也可以有个交代。
“他若要与王爷为敌,早就可以将我们的身份透露给贺七,又岂会容我们查到现在?”她接着道,“左右有你和暗卫们陪着,他也无法对我如何。哪怕只是去探探口风,也是好的。”
“可是……”时青仍有些迟疑。
“时护卫。”阮秋色盯紧了他的眼睛,眼神里是不容分说的坚定,“若你认可我是未来的宁王妃,就照我说的做。这是命令。”
她话刚出口便觉得有些不自然。从没对人用过这样命令的口吻,头一次用,居然是对着她敬重的时大哥,怎么想都觉得别扭。
然而现在事态紧急,为了她心里更重要的事情,也只能如此。
时青目光闪烁了片刻,最终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吐出一句:“属下遵命。”
贺兰家的别院内,贺兰舒听罢阮秋色的叙述,只是平平静静地安抚了一句:“不是贺七。”
“真的吗?”阮秋色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以我对他的了解……”贺兰舒沉吟道,“若真是他绑的人,现场不会那样潦草。又是推车又是车辙的,太不像他的作风。”
阮秋色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多少放心了一点。
“那……”她迟疑着问道,“公子可以帮我找人吗?”
“秋秋。”贺兰舒轻叹口气,“我是个生意人,没有好处的事情,我不会做。”
“有、有好处的。”阮秋色忙道,“你救了王爷,他一定会报答你的。”
“我不需要这个。”贺兰舒一手支颐,似笑非笑地看她,“这样吧,若我帮你找到了人,你便陪我在这青州城里待上一日一夜,如何?”
时青原本一直沉默地侍立在阮秋色身后,闻听此言,正想出言阻拦,就听见阮秋色轻轻缓缓,却又毫不犹豫道:“好。”
第85章 愿望成真 “或许……你需要再亲我一下……
仓库里的烛火灭得突然, 黑暗瞬间吞噬了周遭的一切。
卫珩心下一沉,就听见烟罗的声音尖锐地响了起来。
“谁——”
无人应答,四下里寂静无声。
方才那蜡烛还剩半截, 而库房大门紧闭, 一丝风也无, 所以烛火无论如何也不该熄灭。
烟罗也一时慌了神。
她突兀地问出一句, 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慌乱实在是多余, 便低笑了一声,又对身侧的范昀道:“差点忘了,这仓库的门从里面落了锁, 自然是不会有旁人进来的。”
这仓库虽然宽敞,可只放了几个零落的箱子, 藏不得人。
烟罗伸手摸到了桌上的蜡烛,探了探烛芯,只捻到一手残渣。这烛芯应是从中间断掉了,方才烧至断点,烛火自然就熄了。
她心里定了定,便在黑暗中气定神闲道:“范公子, 考虑得如何?杀了你这情人, 便可以同我一起走出这道门。否则,我便将你做下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七爷,到那时,你们俩一个也活不了。”
她执起范昀的右手,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放在他手心握紧。
“我只带了一个火折子,眼下也没法再点灯。”烟罗声音幽幽道,“这样也好, 看不见他的脸,省得你心软。他被我下了些软筋散,此刻动弹不得,你且去捅上两刀便罢。”
范昀在黑暗中沉吟半晌,握紧了刀柄,忽然对她道出一句:“怎么我听来听去,还是杀了你比较合算?”
烟罗这样颐指气使地胁迫人,像是半点没考虑过若真逼急了他,索性杀了她灭口又该如何。
“公子说这话真叫人伤心啊。”烟罗似是早料到他会这样问,从容道,“我既然敢来,自然是做好了打算。我在可靠的人那里留了封信,若他明日没见到我,也会把信交给七爷。你们尽可以逃亡半日,看看能抵得朱门遍布全国的眼线几时。”
“这样看来,我倒是没得可选。”范昀淡哂一声,“全叫烟罗姑娘安排得明明白白。”
“是呢。公子可别辜负我一番苦心,快些动手吧。”烟罗笑着道。
卫珩躺在地上,听到范昀的脚步声缓缓走向近前。
他们二人之间的结盟,本就是范昀想借他之手,除掉贺七与范宗锡,为杜从英报仇。范昀原本就不信任他,眼下他受困于此,烟罗又步步紧逼,范昀自不会愿意为这不甚牢靠的盟约赌上自己的性命。
凝重的脚步声停在了他身前,接着是一阵衣料窸窣声,范昀像是蹲了下来。
“你说怎么办呢。”范昀的声音离卫珩不过尺余,透着丝丝缕缕的无奈,“咱们许是要输了。”
他想过要同那庞大危险的朱门斗,会遇上如何的困难——却想不到会栽在这区区女子身上。眼前的困局若无法可破,又何谈对付贺七与范宗锡呢。
卫珩静静地注视着一片虚空,声音淡淡:“是我高估了你的用心。”
他指的是范昀对杜从英的用心——范昀纵有千万种杀了他自保的理由,可一旦真杀了他,便再无复仇的可能了。
这话落在烟罗耳中,倒也像是死到临头时对情人的质问,合情合理。
“要我赔上自己不难,可我信不过你。”范昀长舒了一口气,轻声道,“我不能死在他们前面。对不住了。”
卫珩闭上了眼,知道那刀子即将被高高举起,不多时就会落下。
鼻端突然闻到了一股异香。
他立刻警觉地闭了气,不消片刻,就感到身侧的人身子一歪,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不远处也传来一声闷响,似是烟罗也中了这迷香,软倒在地。
放这迷香的会是谁?
来救他们的暗卫?亦或是察觉了烟罗小动作的贺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