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珩正坐在桌边看着手里的密报,听见她起身的动静,不咸不淡地瞟过去一眼, 又站起身, 径自出了门。
在他眼皮子底下睡懒觉到底是有几分羞耻, 阮秋色吐了吐舌头, 赶紧穿好了外衣, 又飞快地洗漱了一番,将头发随意地扎好。
没过多久,卫珩就折回房间, 手里还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小碗。
“这是茶吗?”阮秋色好奇地看着那碗里浅褐色的液体,有几分跃跃欲试, “给我喝的?”
卫珩淡淡地“嗯”了一声:“趁热喝。”
阮秋色不疑有他,捧着碗就喝下了一大口,苦得整张小脸都皱在了一起。
她直觉想吐出来,又看到卫珩满含威严的眼神,只得不情不愿地咽了下去。
“这是药啊!”她鼓着腮愤愤道,“干嘛让我喝药?”
“是药。”卫珩面不改色的点点头, “专门治你的懒病。”
阮秋色瞪圆了眼睛:“我不就睡了个懒觉, 王爷至于这样罚我吗?”
她越想越气,剩下的药是怎么也不肯喝了。
卫珩忍着笑看她气鼓鼓的小脸,等看够了,才一本正经地问道:“你每月几时来癸水?”
阮秋色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小脸“腾”地便红了:“王爷问这个做什么?这种问题……怎么好随便问的?”
宁王大人的面皮进来越发厚实,从前薄如金纸,现在简直像是富有韧性的牛皮纸, 说出的话动不动就能叫她脸红。
“本王是代傅太医来问。”卫珩一脸平静,“医者父母心,你不需扭捏。”
他这干巴巴的解释当然化解不了阮秋色的羞意。她把头偏向一边,小声说了句:“那东西有什么固定的时间,不都是想来就来了么。”
卫珩沉着脸看了她片刻,才道:“果然如此。”
方才傅宏不顾他满脸尴尬,拉着他介绍了半天女儿家的养生知识,当时便说,看阮秋色的脉象,她月信定不准时,遇上那样的日子恐怕也是生冷不忌的。
哪成想她连基本的常识都没有。说起保养自身来,恐怕连他这个刚速成出来的都不如。
转念一想,她从小被阮清池带大,后来寄居在二酉书肆,也是个男人堆,许是没人同她讲过这些的。
卫珩低低的叹了口气,把药碗凑到她唇边,声音里带了点柔软的怜意:“把药喝了。”
见阮秋色满脸警惕地紧闭着嘴,他的手轻抚在她发顶,又说了句:“乖。”
许是他面上的神色温柔得近于蛊惑,阮秋色鬼使神差地,竟二话不说,一口一口将那苦药咽了下去。
喝完才觉得自己又上了他的当:“这到底是什么药啊?睡懒觉为什么要喝药……”
卫珩曲着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尖,这才轻笑着答了句:“这不是药,是肥料。”
“啊?”阮秋色满脑门子不解。
“傅太医说了,”卫珩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养好了地,才能种庄稼。”
阮秋色很想知道,为什么宫廷御医要给一位养尊处优的王爷普及农业知识。
***
午后。
“王爷王爷,今日准备如何查下去?”阮秋色跟在卫珩身后叽叽喳喳地问。
昨夜说了许多,她虽然觉得豁然开朗了些,可是思来想去,又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卫珩垂眸看了她半晌,忽然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页字笺递给了她。
那笺纸是明艳绰约的薛涛红,阮秋色鼻子灵敏得很,还没看清笺上的字,就先闻到一阵甜腻的熏香味。
“烟罗姑娘送来的?”
她先问出一句,才仔细看起那纸页上的字:明晚戌时二刻,静候公子佳音。
“嗯。”卫珩应了声,“昨日你刚走不久,她便差人送来了这个。”
阮秋色挑了挑眉毛:“那昨日王爷怎么没告诉我?”
明明她将自己的经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卫珩却藏着掖着,难道还打算今日偷偷去私会那烟罗不成?
“昨日说了,怕你睡不好。”卫珩坦诚道,“这一趟本王是非去不可的。”
阮秋色又气又急,把那字笺塞回他手里:“这太危险了!烟罗是贺七手下的人,贺七已经盯上了你,你现在过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连她都懂得的道理,堂堂大理寺卿有什么想不通呢?
“没事的。”卫珩捏了捏她的耳垂道,“本王心里有数。”
阮秋色一把打开他的手,眼底已经有了些水意:“王爷总是这样,做什么也不告诉我……今日我要是不问,你是不是打算不声不响地就去醉红楼里犯险?你心里有数,便不管我担不担心么?”
她越说越委屈,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脸颊。卫珩有些无措,手忙脚乱地去擦,反而越擦越多了。
“真的不妨事。”卫珩软了声音同她解释,“烟罗送信时,你还没上贺七的船,可见她原是真打算在醉红楼里卖药给本王。昨日同你说过,朱门只在船市交易那‘药’,那么烟罗今日卖药给我,便是违反了规矩,她绝不敢告诉贺七。”
“况且,这一日的工夫,贺七不一定查到了本王去过醉红楼。便是查到了,也未必来得及做什么布置。时青也会带着几名暗卫保护本王,这一趟出不了什么岔子的。”
卫珩说话一向言简意赅,难得这样耐心又详尽地解释什么。阮秋色稍稍放下心来,眼泪总算止住了。
“若是那烟罗非要先同你做些什么,才肯把药拿出来,你又该如何是好?”
“若是那样,本王便绑了她严刑拷打,逼出那药的下落。”卫珩一脸正色道,“本王知道一百零八种让人生不如死的方法,这是真的。”
看阮秋色面色缓和了些,他才舒了口气道,“你可知道,能让铁面阎王心慈手软的,这世上唯有一人。”
阮秋色有些想笑,又觉得又哭又笑的太没面子了些,便板着脸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那人是谁。”
“她啊,又馋又懒,每天睡到日上三竿。除了画画,女儿家该会的东西一样不会。这也就罢了,还总和别的男人出去喝酒……”卫珩一本正经地列举着,才说了一半,就让阮秋色愤愤地捂住了嘴。
“既然她有那么多缺点,王爷有什么好心慈手软的?”阮秋色声音硬邦邦道。
卫珩长叹了口气,佯装无奈道:“本王有什么办法。除了她,没人能给本王种庄稼啊。”
***
戌时二刻的醉红楼,卫珩如约而至。为免被贺七的眼线盯上,他没戴帷帽,只让阮秋色简单地易容了一番。
阮秋色也乔装改扮,跟着时青进去,在醉红楼二楼的雅座上等着。她虽然还生着卫珩的气,可到底是放心不下,任卫珩怎么阻拦,也执意跟了过来。
烟罗打开房门,瞧见门口站着的人面容的变化,不禁挑了挑眉梢。打量了片刻,才似笑非笑地让他进去了。
“公子今日唱的是哪一出啊?”烟罗引着他进去,“您那玉石般剔透的皮肤,抹上黄粉,看着着实可惜。”
卫珩的视线并未落在她身上,只是说了句:“怕麻烦。”
没过一盏茶的工夫,烟罗的贴身侍女推着一架装有各色果物小食的推车进了房间。烟罗给她开了门,阮秋色定睛看去,依稀可见卫珩正坐在房里的圆桌边。她想再瞧得仔细些,房门却又被关上了。
呵,阮秋色心里冷笑了一声。美食美酒美人儿伺候,他倒是滋润得很。
等到那侍女推着小车出来,足足一个时辰过去,烟罗房中再无什么动静。
阮秋色同时青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诧异。卫珩若是顺利,拿到那药就该找个借口出来;若是不顺利,便是用些手段,也不至于花费这样久的工夫。
不行,得去看看。
时青与阮秋色一前一后,小心地来到了烟罗房门口。
此时的醉红楼里酒客都走了大半,走廊里亦是空空荡荡,否则被人撞见他们二人来到烟罗门前,多少有些鬼鬼祟祟。
时青附耳贴上门边,才听了片刻,面色倏然一变。他毫不犹豫,一把推开房门,冲了进去。
阮秋色跟在他身后进去,呼吸不由得一窒。
烟罗房间正中,只穿着亵衣的贴身侍女被五花大绑着,倒在地上。她嘴里塞着巾帕,费尽力气,也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
阮秋色愣愣地看了她半晌,直到时青拿出她口中的帕子,松开她手上的绳索,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偌大的房间里,只有那侍女一个人。
第84章 无门(新增3500!) 至此算是真相……
“时大哥, 怎么样了?”
知州府大堂里,阮秋色看见时青进门,急匆匆地迎上前问道。
据烟罗的侍女所说, 她推着那覆盖着丝绒的小车进门后, 就看到卫珩伏在桌边, 似是睡着了一般。她正觉得诧异, 后颈一痛, 人便晕了过去。
这样说来,方才推着小车出来的便只可能是烟罗。她换上了侍女的衣裳,又将卫珩藏在那车身的空隙, 这才瞒过了一直盯着门口的时青与阮秋色。
她刚出来的时候,醉红楼里正是热闹。好几个小厮同她打了照面, 夜里光线昏暗,她又一直垂着头,是以无人认出,只看到她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然而那辆推车被人找到,却是在醉红楼的后门处。上面覆盖的丝绒布料掀在一旁,灯笼一照, 后门口脚印杂乱, 两道清晰的车辙一路延伸至巷口。然而青州城的主路都是石板铺就,车辙印不过数丈便消弭于无形之中。
事发突然,时青思忖片刻,立刻让两名暗卫将阮秋色送回了知州府。卫珩曾吩咐过,万一此行出了什么事,便极有可能是贺七动的手脚。一旦他对自己下手,下一个目标便是阮秋色。
除了留下两人继续在醉红楼里搜查,其余人连同宁王府在青州城的眼线, 都分散至不同方向,去探问那辆马车的踪迹。
眼下子时刚过,卫珩失踪已近三个时辰。时青看着阮秋色心急如焚的样子,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最后一个看到那马车的人说,往城东方向去了。”
沿途有好几个店主摊贩看到了那辆马车,因为驾车的是个女子,穿一身黑色斗篷,饶是在夜里也十分显眼。
那马车径直向东,出了繁华街市,便再没有人看到了。
“城东……那不就是船市的方向?”阮秋色目光怔怔,涌出了难以抑制的恐惧,“王爷是不是已经落在贺七手里了?”
时青面色亦是凝重,却摇了摇头道:“问过码头的船工,酉时以后,并无船只出海。”
阮秋色大大地松了口气。若是卫珩已经被带去了船市,再想救他可就千难万难了。
“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她忧心忡忡地问。
时青沉声道:“王爷吩咐过,钦差的身份不能暴露,以免打草惊蛇。若他遇上什么事,会设法向我们传递消息。若是超过六个时辰仍没有消息,才能请胡坤大人派兵搜查。眼下暗卫正一一搜查着城里无主的房屋……”
“哪里等得了六个时辰。”阮秋色暗暗攥紧了拳头,“若真是贺七动的手,怎么可能给他传出消息的机会?”
她低下头思量了片刻,心里做出了决定:“我要去找范昀。”
***
范昀虽为范知府的义子,冠礼之后却并未住在知府的宅邸,而是在范府附近另辟了个宅院。
阮秋色叩门的声音不大,却急促得很。足足过了半刻,才有个睡眼惺忪的小厮前来开门。
“我要见范公子。”阮秋色急声道,“就说我姓邱,他应该会见的。”
“公子还没回来啊。”那小厮揉着眼睛道,“傍晚有人送来封信,公子便出了门,一直都没有回府。”
阮秋色暗暗心惊。卫珩与范昀双双失踪,莫非是结盟的事情败露了?
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范昀那样谨慎,一定不会留下什么把柄。况且这才过了一天,贺七怎么也不应该查到他们二人的关系才是。
阮秋色心乱如麻,在这偌大的青州城里寻人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唯一可以商量的盟友亦是至今未归。她忧心忡忡地望了身后的时青一眼,低声道:“王爷走前,还交代什么了吗?”
眼下他们如同走到了死胡同一般,根本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没有了。”时青垂首道,“王爷没想过会出事。”
阮秋色又急又气:“他是哪里来的自信?刚愎自用的,从来不听别人的劝。”
时青看了阮秋色一眼,犹犹豫豫道:“王爷倒也没说过此行定然安全无虞,只是说了句……”
原本他亦是忧心忡忡,卫珩却只淡淡地摆了摆手,让他安心。
末了留下一句:阮秋色那么爱哭鼻子,本王若出了事,谁来哄她呢。
“我哪有很爱哭。”阮秋色闷闷地低下了头,“我以前……几年都哭不了一次的。”
小时候倒是哭得多些,但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阮清池温声哄上两句便可雨过天晴。自从阮清池走后,她就没怎么流过眼泪了。
说到底,人之所以爱哭,多半是知道有人哄着。
阮秋色深吸了一口气,把眼底淡淡的潮意憋回去,这才轻声说了句:“还没找到他,我也不能哭。”
时青目光温和地看着她,还没说什么,就听见阮秋色慢慢地说了句:“时大哥,你带我去找贺兰舒吧。”
***
卫珩的额角磕在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被痛意激得清醒了几分。昏昏沉沉中,他被人半抱半拖下了马车。
方才他刚在烟罗房中坐下,颈后突然一痛,接着便人事不知了。此刻他意识恢复了大半,睁开眼睛,人正躺在一间杂乱的仓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