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珩进门时,便看见中堂前的桌案上燃着一对红烛,描龙画凤的,流淌着绵延不绝的喜气。
洞房花烛夜来得这般猝不及防,卫珩暗自叹了口气,又在心里给胡坤记上了一笔。
老老实实地收拾间屋子很难吗?非要搞这些幺蛾子——日后他回忆起人生第一次点起的红烛,竟是这样一个潦草简陋的场景,简直让人心有不甘。
他目光一转,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伏在大红的鸳鸯被上,安安静静地睡着。
突然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了。
喜气洋洋的红色里睡着素素淡淡的一个她,饶是宁王大人向来挑剔,也在此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圆满。
他心里动了动,轻手轻脚地行至床边,俯身去看她的睡颜。
阮秋色睡得并不安稳,眉心紧紧蹙着,嘴里还喃喃地呓语着什么。她的手亦是紧紧攥着,仔细一看,身上还有些发抖。
饶是想多看一会儿她睡着的样子,卫珩还是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
“起来了。”他嗓子有些哑,“起来吃饭。”
阮秋色被他微凉的指尖一碰,倏然睁开了眼睛。
她眸中还带着些许梦中的惊惶,呆呆愣愣地看了卫珩半晌,突然倾身上前,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我梦见我爹了……我梦见他被人杀了……”阮秋色絮絮地说着,“杀他的是、是贺七,他生得好像恶鬼一般,今天、今天还要杀我来着……”
她还没完全从梦里清醒过来,说话也是颠三倒四。卫珩拢紧了怀里颤抖的身子,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脊,等她稍稍平静了些,才在她耳边温声问道:“今天在船上都看到什么了?”
最初的心悸过去,阮秋色眼里的惶恐不安消退了些许。她把眼睛在卫珩胸前蹭了蹭,嗫嚅着说了那贺七房里挂着的画,还有他险些让人要了自己性命的事情。
“王爷你说,会不会是我爹托梦给我了?”阮秋色可怜巴巴地看着卫珩,“那梦里真真的,贺七给我爹喂了毒药,特别吓人……”
卫珩捏了捏她的耳垂,轻声道:“这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你太紧张了。”
他顿了顿又道:“若贺七真对你爹不利,又怎么会把他的画作挂在书房?你爹与那贺七的关系,应该颇为亲近才是。”
亲近到……对着他的画,日日怀念的程度。
“我爹怎么能与那样的坏人亲近?”阮秋色眉心紧紧皱着,“贺七这个人太危险了,像毒蛇一般,草菅人命的……”
卫珩拍了拍她的背道:“倘若阮大人加入朱门时,贺七也不过是个孩子呢?”
阮秋色悚然一惊,这才意识到那贺七的声音听起来年轻得很,若是同她年岁相仿,阮清池离京时,他确实也只该有十来岁。
“那……那确实是有可能的。”阮秋色闷闷道,“我爹很懂得和孩子打交道的。年纪再小,再顽劣的孩童,他也会认认真真地对待。所以从小到大,四邻的孩子最喜欢来我们家里玩。”
卫珩低低地“嗯”了一声:“若非如此,你也不会这般敬之重之。”
他一直好奇着阮清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才能让阮秋色对他的不告而别毫无怨怼,反而牵肠挂肚了十年之久。
毕竟他父皇也曾待他如珠如宝,可思及那几年的冷漠与放逐,他只能做到体谅,却不再有什么孺慕之情。
这样看来,阮清池一定是个极好极好的人,才能在她与那贺七的生命里匆促而过,却留下极为深刻迤逦的印痕。
“要是让我爹知道他差点杀了我,一定会替我教训他的。”阮秋色想起贺七,仍觉得心下不平,“我今天真的差一点就死了……”
卫珩抬起她的下巴,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道:“安心。贺七虽然在预料之外,可若是不能保证你的安全,本王也不会让你跟那范昀出去。”
阮秋色这才想起范昀来。阮清池的画,还有那阴鸷的贺七给她的冲击太强烈了些,以至于范昀都被她忘在了脑后:“范昀这个人很古怪的!就是他让我在船上四处走走,我才闯进贺七房里的。他分明就是故意的,他——”
卫珩以食指点住了她说个不停的小嘴,平静道:“本王知道他有古怪。”
见阮秋色安静下来他才撤开手,接着道:“昨日,范昀给本王递了一封信。那信上第一句写着,宁王殿下敬阅。”
***
范昀被那两个船工押进贺七的船屋时,脸上并无一丝惊惶。
“七爷这是有什么误会?”他甚至扬起了一个闲适的笑容,“我正在楼下看您给我留的好颜料,怎么就……”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贺七目光凛若寒冰,“你以为那范宗锡离不了你,便可以在我这里放肆?”
范昀的脸色苍白了一分,听见贺七冷冷道:“你高看了范宗锡不要紧,可千万别高看了自己。”
“我不大明白七爷的意思。”范昀直直地与他对视,“我又没做什么,您怎么喊打喊杀的呢?”
贺七眯着眼打量他面上的神色,声线沉沉道:“带女人上我的船,还让她到我房里。你又是什么意思?”
“她呀。”范昀没所谓地笑笑,四下里张望了一眼,“她人呢?”
“死了。”贺七道,“我让人拿她试了新药。”
范昀着实一惊:“什么?怎么可能?”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确认道:“七爷看见了她的脸,还舍得拿她试药?”
贺七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道:“你带来的女人,我有什么舍不得?”
范昀方才是被惊讶冲昏了头脑,此刻冷静下来,察觉出贺七话里的漏洞来。他和阮秋色分开不过两盏茶的工夫,便是试药,也不会这么快就殒命。况且若是贺七真见到了阮秋色,绝不该是这个反应。
想到这里,他才微微勾起了嘴角:“我原以为那女子对七爷来说,总该有些特别,便想带来给您见见。没想到您说杀就杀,真是毫不留情呢。”
贺七冷笑一声:“你再不把话说清楚,下一个试药的便是你。”
“哪里不清楚?七爷不都见到了吗?”范昀挑了挑眉毛,“您书房里一直挂着那幅画,怎么遇上画中人,反而认不出了?”
第81章 不给你亲 一边生着气一边关心人,可爱……
贺七的眉心果然紧紧皱了起来。
“我看您书房里一直挂着那幅画, 偶然遇上了画中人,自然想带来给您看看。”范昀佯装惋惜道,“小姑娘人很伶俐, 还画得一手好画。我拿这船上的砗磲和珊瑚诱惑, 才将她骗上了船, 哪知道您……”
见贺七一直不语, 范昀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 是我弄巧成拙,白折了一条人命。我怎么敢高看自己?自打我为您做事起,这画就挂在您书房, 如今也有五六个年头了。连那姑娘您都说杀就杀,何况是我呢。七爷若真气我坏了规矩, 便拿我去试新药吧。”
他说完这一番话,也不看贺七的反应,只是静静立在一旁。半晌,才听到贺七轻轻说了句:“我没见着她。”
“哦?”范昀讶然道,“您就在房里,怎么见不着?”
贺七却不答, 只挥手让他退下。
等范昀出了房间, 他才又吹了声口哨,唤来一个通身黑衣,鬼魅般飘然而至的身影。
“去查那女子,她恰与贺兰舒相好,未免太过巧合。”贺七淡淡道,“范昀也有问题。他的一举一动,都让人留意着。”
***
“范昀果然有问题……”阮秋色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怎么会知道你就是宁王?”
明明他们这一路瞒得小心, 云芍那边更是把铁面阎王携美人西巡的留言传得沸沸扬扬,没道理刚见到这范昀就被他识破啊。
“本王这边绝无走漏风声的可能,”卫珩道,“唯一的变数出在你身上。”
“我?”阮秋色指着自己叫道,“我真没见过他!而且他今日也说了,他从记事起,从没远行过,更没来过京城了。不过他或许是在说谎……”
卫珩笑着按住了她的手:“姑且算他说的是真话。可你的画像就挂在朱门头目的书房,他出入的时候看到,盯上你也是自然的。”
“可是……就算他认出了我是画中人,又怎么知道你就是宁王呢?”阮秋色不解道。
“本王只说他盯上了你,却没说是这几日才盯上的。”卫珩慢条斯理道,“你可知他那信上写了什么?”
阮秋色当然摇了摇头。
“他信上说愿与本王合作,只要能捣毁了这朱门。”卫珩轻声道,“他说这信便是他的诚意,可本王也要亮出自己的诚意。那诚意便是你。”
“我?”阮秋色眨了眨眼。
卫珩点头道:“他的线索只肯给你一人,这便是本王放你同他出去的理由。”
阮秋色愣愣地点了点头,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脸都憋红了:“那王爷昨夜还让我贿赂了那么久,原来是早做好了黑吃黑的打算……”
卫珩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又捏了捏她脸上的软肉,强词夺理道:“什么黑吃黑?本王亲自己的人,这叫天经地义。”
阮秋色觉得这个男人真是坏得很。
她三两下从卫珩怀里挣出来,端端正正地坐好,才同他争辩道:“那这个又是怎么回事?王爷明明做好了打算,又演吃醋的幼稚戏码给谁看?”
她抻长了脖颈,手里指着那块点眼的红痕,非要卫珩给一个解释。
卫珩倒真有个解释。原先怕她不安,所以什么都没告诉她,此刻便理直气壮道:“这个印子可以告诉范昀,你是本王的女人,并非是与本王做戏的手下人。他若想带你去涉险,也得掂量掂量轻重。”
虽然范昀不光让阮秋色涉了险,还差点将她送到贺七手里。这笔账之后再同他算。
阮秋色听了他这解释,倒是没话说了。半晌才闷闷地吐出一句:“王爷做什么都有理由,只有我自作多情,还以为你吃了醋,想着要千方百计地哄你……”
听到她这委屈的腔调,卫珩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些什么。女儿家心思细腻,想要的怕不是师出有名,而是关心则乱。他一时不察,反而把人惹得更生气了。
“呃……”卫珩想了想,手指抚上她颈间的痕迹,试图说些什么来让她高兴,“这印子一石二鸟,不光警示了范昀,还让那贺兰舒看见,真是甚合本王心意。”
见阮秋色不答,卫珩又道:“你说那贺七一直在屏风后面,没看见这印子?真是可惜。他在房里挂你的画像,本王一想到这个,就觉得……”
“醋海翻波”四个字还没说出来,就被阮秋色打断了。
“王爷还说我不会撒谎,你又强到哪里去。”她板着脸道,“我自作多情又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解释。”
卫珩还想说什么,就听见阮秋色又道:“但是你骗了我的贿赂,这个我还是要惩罚你的。从现在开始,你不准再亲我了。”
小姑娘说到做到,立刻便拧身下床,坐到桌边准备吃饭,仿佛方才的温存只是卫珩的错觉。
宁王大人突然想起了京兆尹魏谦口中常说的“钓鱼执法”。阮秋色这鱼钓的可够久的,等他食髓知味了,再冷血无情地将鱼竿也收走,让正人君子切身体会了一把什么叫风水轮流转。
***
两人沉默地吃完了晚饭。
卫珩不是个主动搭话的性子,阮秋色心里闹着小别扭,自然也不愿主动开口,是以这顿饭虽然菜色颇丰,还有几道美味的海产,二人依然吃得食不知味。
漫漫长夜,不说些什么,好像也无事可做。二人默默地洗漱完,才刚戌时二刻。卫珩说是去找时青说些安排,飞快地逃出了门。阮秋色在房里随便画了几张小像,也觉得无趣,干脆脱了外衣,闷头钻进被子里。
她傍晚才睡过一觉,是以此刻一点也不困,翻来覆去都没能入睡。卫珩回来时,便看见床上窝着个蚕蛹般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又有些失笑。
这胖蚕蛹只伸出个脑袋,眼睛晶亮亮的,一眼便看见卫珩手里拿着的另一套被子。
他倒是想得周全。一人一床被子,泾渭分明。便是宿在一起,也不至于过分亲密。
挺好。她才没有想和他盖同一床被子呢。
阮秋色往里滚了滚,给他让出大半个床铺。却没想到卫珩步履一转,朝着房间另一头的罗汉榻走去了。
卫珩把被子放在那木制的罗汉榻上,这才不紧不慢地走到床边拿枕头。
没拿着。枕头被阮秋色抱在怀里,气哼哼地不给他。
“又怎么了?”卫珩挑了挑眉毛。
“我、我只说不给你亲,又没让你去睡在木板上……”阮秋色鼓着腮帮子,不情不愿道,“那木榻多硬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欺负人呢……”
“无妨的。”卫珩忍不住轻笑了声,安抚地将手落在她发顶,“枕头拿来。”
“不行,”阮秋色固执地把枕头藏在身后,梗着脖子道,“那罗汉榻是夏天用的,板子都是镂空的,你夜里着凉了,我还得照顾你。”
卫珩看着她瞪得圆圆的眼睛,轻叹了口气。
阮秋色难得强硬一回,发起脾气来倒像只刚长牙的奶猫,再怎么龇牙咧嘴,也一点都不觉得凶。
一边生着气一边关心人,可爱成这样,居然不给亲。
真是愁人。
“不会着凉的。”卫珩温声回应,“本王穿着衣裳睡。”
他倾身上前抢出了枕头,还没来得及起身,就看见阮秋色扁着嘴,是委屈了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