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燕州调来的兵马集结完毕,时青便去府衙大牢附近发了信号。牢房里有气窗,阮秋色又描述清楚了方位,这信号的一声尖啸,定是能落在卫珩耳中的。
余下的便是等待。到了第三日中午,府衙那边递来了消息,号令所有兵士并胡坤的部下前往通向水城的船坞,严阵以待。
彼时卫珩正与范宗锡一道,出了那牢房,准备去往贺七的画舫。
范宗锡自然不是自愿带卫珩去见贺七的。一个时辰以前,他迈步进入牢房时,身后的差役手里,端着一杯酒,酒里下了足量的□□。
“范大人终究是耐不住了。”卫珩对他的前来毫不意外,施施然坐在桌边道,“扣住了与烟罗有关的一切人等,找出那信了吗?”
他告诉范宗锡有那一封信的存在,却不说那信在哪。范宗锡只得借着查案的名义,将与烟罗有过往来的人都控制起来,仔细搜了数日,也没查出什么。
这封信无疑是范宗锡的催命符,一日找不出,便一日不得安心,只能任由卫珩拖了这么些时日。前几日贺七离了青州,还能拖得过去,可昨日贺七一回来,便召他过去问话,问的定是烟罗之死。卫珩知道的太多,若落在贺七手里,他与范昀都是万劫不复。
范宗锡并不答话,只让差役将那酒放在了桌上,眯着眼睛打量卫珩侧颜完美的弧线。
卫珩睨了那酒杯一眼,不以为意道:“我还以为范大人会来得早些,倒叫我等得着急。实话告诉您,那封信其实并不存在。”
范宗锡愣了一愣,瞳孔不由自主地放大了几分:“你又如何知道?”
“自然是听出来的。”卫珩不咸不淡地说,“人在黑暗里更难掩饰情绪,烟罗心里想的,全都露在声音里了。”
那所谓的信不过是说出来诳范昀的,他没拆穿,也只是想看看范昀会如何选择。
“果然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范宗锡冷笑一声,“既然如此,本官也就没什么顾虑了。邱公子,请喝了这酒吧。”
卫珩亦是浅淡地笑笑,不紧不慢道:“我既然肯告诉您这个,便是知道自己死不了。那烟罗的信虽然并不存在,我却在外面留了消息。若是我死了,那消息也会被递到贺七爷手里。”
“通过您那位娇妻?”范宗锡不屑地笑了笑,“烟罗的消息,七爷会信,可你那娇妻有什么凭据?本官只需告诉七爷,你伙同烟罗售卖假药,可烟罗想与范昀私奔,激怒了你,你才将她杀死。人证物证本官做得周全,到时候你已经畏罪自尽,不管你那娇妻说什么,七爷都不会信的。”
“是吗?”卫珩听了,只轻轻淡淡地回了一句,面上的神情丝毫不为所动,“若是说您包庇范昀销赃,确实不足为信。”
他说着突然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了范宗锡一眼:“可若是我那小娇妻告诉七爷,杀害烟罗的凶手,就是范大人你呢?”
第90章 对决 “管教你不知今夕何夕,直登极乐……
范宗锡面色陡然一变, 颊边的肌肉绷得死紧。
半晌,他才沉着脸开口道:“你以为这样污蔑,七爷便会相信?”
“是不是污蔑, 你心知肚明。”卫珩轻飘飘地在桌边坐下, 并不多看范宗锡一眼, “那日你尾随着范昀到了仓库, 又听见烟罗所言, 知道自己欺瞒贺七一事已然暴露。范昀是你的爱宠,你自然不会让烟罗带他离开。于是杀了烟罗,便成了你唯一的选择。”
范宗锡脸上青白交替, 咬着牙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卫珩,似是想听他还能再说出些什么。
“其实, 你若是带走了范昀,只将此事嫁祸于我,再将我捉入牢房秘密地处死,没准还更容易些。”卫珩接着道,“兴许你一开始也这样打算。只是后来你信了烟罗的话,误以为我与范昀真有私情。所以宁可冒着风险, 也要将我们二人一同置于密室, 让我们不得不互咬对方,来撇清自己的嫌疑。”
卫珩看着范宗锡的脸色,知道自己戳中了他的意图,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范大人,您平日里怕不是看多了小姑娘爱看的话本子?以为只要我咬了范昀,他便会心灰意冷,一心一意地投向您的怀抱吗?”
范宗锡攥紧了双拳,一双眼睛死死地怒视着卫珩。
“可惜您与烟罗都误会了。”卫珩声音里满是低嘲, “先前被您灌了药弄疯的那个杜从英,他是范昀唯一的心上人。您那义子为了他恨您恨得入骨,并没什么移情别恋的兴致。”
“你到底是什么人?”范宗锡终于开了口,满脸都是惊疑之色。
杜从英一事他做得隐秘,便是烟罗也丝毫不知内情。眼前这人既与范昀并无私情,又如何能够得知这个秘密?
“我与范大人见过。”卫珩淡淡道,“那时我戴着面具,无怪您认不出来。”
戴着面具,还同他见过……
范宗锡怔了一瞬,失声叫道:“铁面阎王?!”
卫珩一手支颐,肃了神色:“凭范大人这句话,本王便可治你不敬之罪了。”
“这、这……”范宗锡后退了两步,一时间被这令人震惊的消息激得心乱如麻,“不对,不对……你没有证据,你不能治我的罪……”
他无暇去想远在京城的大理寺卿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青州城,满心只能想着,自己的罪行方才被他揭破,以那铁面阎王刚直不阿的脾性,定然非让他认罪伏法不可。
“范大人是说什么证据?若说的是你不敬之罪,不需要什么证据,全凭本王心意。”卫珩道,“至于你杀害烟罗一事——”
他刻意拖长了音调,看见范宗锡惊惶的神色,才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范大人是有些小聪明。可是烟罗劫持我们二人,你事先必不知情。你临时起意地杀人,做得能有多精细?”
“此案的关键,就在于真凶是如何离开了仓库,还能让房门从内锁上。本王设想了四五种机关,考虑到范大人行事仓促,想必只来得及采用最简单的一种——那门根本就没上锁。”
范宗锡眼皮一跳,低垂着头,仍是沉默。
“你对烟罗早有疑虑,所以才带着迷香跟了过去。烟罗弄晕了范昀,又去劫本王,你便趁这个工夫躲进了仓库的箱子里。听见她与范昀的对话,你盘算好这个杀人的伎俩,便是构造密室的假象,嫁祸给本王。”
“那迷烟的剂量足以让我们昏睡到第二日早上。到时你只需身先士卒,让人知道这门上落了锁。你特意选了六个身强力壮的去撞门,让他们使出全力,务必一击即中,因为但凡人少些,或是他们力气用得不够,很容易就会发现门上并无阻力。”
“范大人这样简单的把戏,怎么可能不留下证据?”卫珩道,“那门上的钥匙,不是在烟罗身上发现的,而是藏在了隐蔽处。凶手没必要这么做——那钥匙只能是烟罗自己藏的。而找不到钥匙的凶手,只得设法将锁破开,无论他怎么破,那锁梁歪曲的角度定是向外,与锁头分离。可是那锁若是被破门而入的力道撞开,锁梁定是向内弯曲的。”
“只要验一验那锁,便可以锁定真凶了。”卫珩轻轻巧巧地做了总结,“毕竟这个把戏,只有第一个去推那门的人可以施展,也就是范大人您。”
范宗锡不动声色地听完,似是舒了口气,扬声道:“王爷尽可以去查,下官问心无愧。”
“本王就知道范大人是个细心的,定然已经更换了证物。”卫珩挑眉一笑,“所以本王已经让人控制住了那日随您去往现场的差役,他们对那锁梁的形状总该有个印象,凭印象画出图来,交叉对比过,范大人便会多一项偷换证物之罪。”
范宗锡的面色骤然灰败,半晌才咬着牙关道:“既然我已经落在了王爷手里,便只有一条死路,若是这样,还不如……”
“范大人,本王可没心思跟你同归于尽。更何况你若谋害皇室,是要株连九族的。”卫珩不咸不淡道,“本王此行另有目的,你若肯配合,本王答应饶你不死。”
范宗锡眨了眨眼,怀疑地看着卫珩,似是在掂量他话中的真假:“配合什么?”
“贺七不是召你过去吗?”卫珩睨着他道,“本王也要上他的船。”
***
范昀与贺七的关系显然要比范宗锡更紧密些。那日他带阮秋色上船,并未受到什么盘问,可今日范宗锡带着卫珩到了那幢接引的小楼,店里掌柜模样的中年人却狐疑地打量了卫珩许久。
“七爷吩咐,要我给烟罗之死一个交代。”范宗锡强作镇定地解释道,“此人便是交代。”
这次他们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店内的小厮才在前方引路,带着他们往后门走去。
那艘被阮秋色描述得生动具体的画舫,就停在小楼的后门处。
卫珩刚一上船,便被两个魁梧有力的船工制住了。那两人押着他走进一层的厅内,范宗锡跟在后面,暗暗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滴。
那厅里门窗紧闭,陈设着一展屏风,一道看不分明的身影就坐在屏风后面,看动作,似是在给自己斟茶。
“范大人来了。”贺七的声音疏疏淡淡,内里却含着些许威压,立时便让范宗锡不安了起来。
“七爷,”饶是知道对方看不清楚,他还是躬身一礼,声音里甚至有了些许颤抖,“关于烟罗之死,此人……”
“不急。”贺七扬手打断了他的话头,“死人的事我倒不太关心,不如先来说说更重要的。比如我们的新药,如今已经制得八九不离十,面市之后,定能给主顾们一个惊喜。”
“是、是吗。”范宗锡的神色十分僵硬,挤出个笑容应和道,“七爷一向不同我说关于药的事,怎么今日……”
贺七却并不答,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给这新药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幻梦散’。咱们过去卖的‘幻乐丹’不过是用罂粟子与曼陀罗调制而成,虽能使人欢欣,却不至于让人欲仙·欲死。可这‘幻梦散’却是不同,若是引燃在薄薄的锡片上,吸入一口,管教你不知今夕何夕,直登极乐。”
范宗锡干巴巴地笑着说:“那自然、自然是更让人欲罢不能……”
“可不是么。”贺七嘴角勾起个满意的弧度,“这‘幻梦散’还有个好处。只要吸上一次,不光这辈子摆脱不得,但凡断上一顿,便如万蚁噬心一般,难受得死去活来的,你说妙不妙?”
“妙、妙。”范宗锡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只得顺着贺七的话头。
“这样一想,废掉的那几十个药人,倒也值得。”贺七接着道,“毕竟这‘幻梦散’里最重要的一味药,本就是西南夷族惩罚罪人时用的。吃了那药的,都会在幻觉中疯癫起来。咱们试了这么多次,才拿捏好了剂量,是不是称得上来之不易?”
范宗锡讪讪地笑了笑,正想应声,却听见卫珩淡声道:“范大人也不必应了。贺七爷这话应该是说给我听的。”
“可不是嘛。”贺七轻笑了一声,悠然道,“您千里迢迢地过来查探了这么些时日,我总要给您个说法。您说是不是,宁王殿下?”
范宗锡悚然一惊,在卫珩与屏风之间打量了片刻,下意识地跪了下来。
“七爷饶命!”他颤着身子磕了个响头道,“我、我不知道此人便是宁王,还以为他是杀害烟罗的凶手,才带来给您过目……”
“这里没你的事了。”贺七淡淡道,“‘幻梦散’的劲头还是大了些,不如先给你试试。带下去。”
他话音刚落,候在一旁的那两名船工便上前拖走了抖抖索索的范宗锡。
“如此,便只剩我与王爷二人了。”贺七的声音里能听出些笑意,“您好不好奇,我是如何得知了您的身份?”
“这并不难。”卫珩不动声色道,“你只是比本王预想中更快些。”
“哦?”贺七饶有兴致地问,“怎么王爷落在了我手上,还这么镇定自若的?”
卫珩淡淡一哂:“七爷神出鬼没,狡兔三窟,单这水城里便有十数条船只的外观与您的画舫相同。水城里亦是遍布你的眼线,若是提前惊扰了你,船一入海,便再难捕捉到你的行迹了。”
“不错。”贺七点点头,“所以你故意上了我的船,想放线索给你的手下来寻?可我船上的人眼睛尖的很,你的手下一进入方圆百丈的范围,便会被发现的。然而眼下风平浪静……”
“眼下风平浪静,是因为你船上的人看不到本王的手下。”卫珩沉声道,“他们从水下来。”
青州多水,他便特意多带了些水性上佳的暗卫。他们自小便受着特殊的训练,在水中闭气可达多半刻,被称作“水鬼”。
贺七眼皮轻跳了一记,就听见卫珩接着道:“此时此刻,他们应是已经控制了船舱,正驾着船朝青州主城而去。”
主城的船坞,集结了数千兵马。此番动作,不光要擒拿贺七,更要将赶来搭救他的朱门势力一网打尽。
卫珩话音刚落,大厅里的门突然被人自外向内推开,一名暗卫向着卫珩颔首致意,示意这艘船已经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王爷倒真是给了我一个惊喜。”贺七静默了片刻,忽然拍了拍手。然后气定神闲道,“既然如此,我也该还给王爷一个惊喜。”
他正说着,屏风后面忽然一阵响动,有一道身影自远而近,从大厅那头走了过来。
走出了屏风,卫珩才看清楚,那是一个面容板正,身材劲瘦的男人,身前还押着一个瘦小的女子。男人的手指奇长,紧紧扣着那女子的咽喉,迫得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那女子的眼睛上蒙着布条,似是被点了哑穴,半丝声息也发不出。然而她应该是能听见的,因为她满脸都是眼泪,洇湿了窄窄的布条,毫无规则地流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