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虽老,但他自己不承认,他觉得自己风华正茂,龙精虎猛。
太监们把伺候过的柳贵人裹上红绫抬走,老皇帝沐浴更衣,重新坐回了案前。
他的手上捏着本折子,折子上写的就是陆濯逞能救了徐善又去闹事的事情。
徐家全家上下都知道的事,皇帝陛下当然也得知道。
“安进忠,你来看看,老五存的是什么心思。”
他随手把折子一扔,正好砸到御前总管安进忠的手上,安大公公夹着拂尘,不敢多看,语气高兴极了。
“五殿下有善心,遇事不拘小节。奴才琢磨,这徐小娘子必然是感激五殿下的。”
“你这老东西,别替老五那小兔崽子说话。”老皇帝哼笑,“他真有善心,又岂会闯人画舫乱使性子?朕看那徐小娘子已下不得台了,怎会感激他!”
安进忠小心地把折子放回案上:“怕是其间有什么误会……”
“你是说朕老糊涂了,是真是假分不清了!”
老皇帝冷不丁把几案一拍,惊动上头的汉白玉镇纸。
安进忠利落一跪,膝盖砸地上:“奴才失言!”
“安进忠啊安进忠,你简直是越老越胆小。”老皇帝是越老越喜怒无常,指着安进忠哈哈大笑,“你有这个闲工夫,还不赶紧安排下去,盯紧老五——”
说着,他笑容收起来,眼角露出厉色:“朕倒要看看,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安进忠磕头应下。他不再多话,他知道这个时候,皇帝陛下只需要自说自话。
“老二啊老二,你连兄长都做不好,底下的兄弟们都学你经营贤名,你开了个坏头。”
二皇子是何首辅的外孙,也是素有贤名的平王。当今天下并无太子,平王占了个长,又占了个贤,生母还是皇贵妃,地位俨然凌驾于其他皇子之上。
平王妃也自认为是准太子妃了,轰轰烈烈设赏花宴,挑弟媳妇的重任让她沾了手。
办的好了,又是一桩贤名。夫妻同体,平王妃的贤名等于是为平王争的。
有这对兄嫂以身作则,底下小的可不得削尖脑袋,围着虚名打转吗?
老皇帝又生气又嫌弃。
“可惜一个不如一个,老五连没用的虚名都谋不好!”
莫非虚名想要,高门之妻也想要?那必不可能,作为慈爱的父皇,老皇帝不介意让他一无所有。
陆濯仿若不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他的府邸日日夜夜神神秘秘,出入了好些大夫。从民间的神医到江湖的术士再到曾经的太医,五殿下求医心切。
“殿下脉搏强健、经络通畅,正气之躯譬如草木方萌、旭日初升……殿下,殿下!”
老太医絮絮叨叨,陆濯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几案,神情散漫地听,听着听着突然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惊得老太医柳树皮老脸失色。
“诊得很好,继续诊下去。”
陆濯抬起来一只手,在王得志的服侍下勉强止住了咳,冲老太医微微一笑。
老太医把长须一掐,这还让他怎么夸。
“殿下吐纳有力、气息调和……”这就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陆濯失望地看着他。
又一个庸医!
真不知道太医院里养着多少滥竽充数之人,难怪前世他说驾崩就驾崩,偌大的太医院拿他毫无办法,都是这些庸医的错。
他疑心自己患了耳疾,即使没有一个大夫诊得出来,但陆濯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
他委实不愿承认,那些声音就是徐善的心声。明明王得志他们一个都听不出来,而徐善又是那样的无辜。他和徐善当了那么多年的夫妻,从艰难困顿、危机四伏中一路走上帝后之位的,没有人比他更懂徐善。
若徐善亦是重生,陆濯格外自信地想,徐善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与他再续前缘。这一世,他们再次携手,一定会比前世走得更轻松,曾经的那些遗憾、误解、隔阂都不会发生。
陆濯越斟酌,越认定是他罹患耳疾,听到了不曾存在之声。
徐善其人,爱他敬他,视他如天。毕竟,她出身平庸,而后又六亲凋零,除了他这个丈夫的宠爱与信任,她无所倚靠。
平王妃的赏花宴,他不信徐善不会赴会。相反,这是一个很好的时机,可以让徐善尽情地勾引他。
一如前世。
第4章 “上辈子的宫斗状元。”……
徐善落水伤到了,在家养着,把邀请她出去玩乐的帖子回了个干净。
然而寻常帖子好回,平王妃的帖子不好回。有了陆濯英雄救美一事后,平王妃再次给徐家递了一份请帖,邀请徐家女君赴宴。
徐善半卧在罗汉床上,面前放置了一张小几。几上左边放了一碟蜜饯,右边放了厚厚的戏本子。然而徐善戏本子翻都没翻几页,她把玩着手里的请帖,觉得好笑。
“性秉柔嘉、娴雅贞静,平王妃慧眼识人,我确实是这样的小娘子。”徐善眯着眼眸,自在地往口中放一颗蜜饯。
“小娘子,这新递来的竟然是平王妃亲自写的帖子吗?”
说话的是徐善的另一个贴身婢女念夏,平时跟习秋常醋来醋去。如今习秋在外没伺候好小娘子,被夫人罚站顶砚台,念夏在西跨越的地位立刻水涨船高起来。
“当然了,这可是平王妃的梅花小楷呀。”徐善摩挲着上面的字迹,有些失神。
平王妃是皇贵妃的侄女,是二皇子平王的表妹。作为何首辅的嫡亲孙女,平王妃从小请了正经西席,一手的梅花小楷名扬闺阁内外。
头一回递来的请帖还是身边人代笔的,寥寥数语,都是套词。落水事后,她就补上了亲手写的帖子,帖中还把徐善花里胡哨地赞美了一通。
这不奇怪,平王妃一直是一个过分谨慎、乃至于卑微的一个人。只是,按照常理,外头的传闻应当是陆濯厌弃她呀。
徐善有些困惑,她故意躲在家中,一副不敢见人的心虚样,就为坐实被陆濯厌弃。
平王妃坚持邀请她赴宴,难道不忧心恼羞成怒的陆濯记恨她吗,这又不谨慎了?
亦或者外面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徐善虽然足不出户,但她不担心自己听不到风声。
“小娘子,大娘子来了。”
习秋扁着嘴,委屈巴巴地进来禀报,顺带跟念夏来了一场眼神的厮杀。
通风报信的人这不就来了。徐善让念夏把请帖收好,笑眯眯道:“快请堂姊进来。”
“哎呀善善,你这也太惬意了吧,怪不得你不乐意出去,让那些碎嘴子各个失望的不得了!”
徐善的大堂姊徐媚一身高腰长裾,腰束极紧,走起路来宛若风摆妖荷。她自顾自地在徐善的罗汉床边一坐,脸敷得雪白,唇涂得通红,冲徐善嫣然一笑。
“……”顶不住,确实顶不住。
徐善默默扶额,柔弱道:“堂姊,我确实被江水伤着了,卧床呢。”
她往后一倚,念夏赶紧把一只大引枕塞到了她背后,徐善轻轻靠上去。
徐媚看着她装,歪了歪嘴,故意捅她心窝子:“那些个碎嘴子还说了,你不是被江水伤身,你分明是被五殿下伤心了。”
徐善一怔,眸底蒙上了一层泪意:“分明不是如此的,是哪家的女郎败我的闺誉。堂姊你告知我,我去找她们对峙!”
说着,她就要挣扎起身,一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样子,要去找人理论。
“小娘子,你还要静养呢——”念夏死死地扒拉住徐善,哭天抢地。
习秋也过来了,一屁股把发愣的徐媚从罗汉床边怼开,可算让她逮到机会剖明忠心了。
“小娘子,你别信外头那些长舌妇的瞎话!”习秋扒拉住徐善的另一侧,义愤填膺道,“还有些人,住人家的、吃人家的,偏偏不懂事,给主人家添堵,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说着,她回头看徐媚一眼,耿直道:“大娘子,婢子没说你。”
徐媚:“……”
这不是巧了,她跟她的母亲田氏就是从扬州老家进京的。说是探亲,实际上是在扬州待不下去了,她年纪又到了,娘儿俩心心念念在京城觅得贵婿。
不曾想京城遍地是官,家里的二叔徐正卿在京城根本不中用。徐媚娘儿俩在京城耗几个月了,可不就是吃住都在徐家。就这么点小事,居然被一个婢女指桑骂槐了。
徐媚僵站在罗汉床边,气得鼓鼓囊囊的前胸剧烈地起伏。
“善善,你这个婢女没大没小,你要好生管教她了!”
“堂姊,你别跟她计较,习秋就是个老实人,你慢慢就会习惯的。”徐善折腾了一场,无力地歪在床上,“不过呢,堂姊你放心,我好着呢。”
她唇角牵起,“平王妃亲自写了帖子递到我们徐家,第二回 邀请我去赴宴赏花呢。”徐善看向徐媚,烟眉微微地蹙起,“若是五皇子殿下当真恼我了,平王妃何必多此一举呢?”
“果真如此?”徐媚惊讶,甚至忘记了生气。
徐善肯定地点了点头:“当真哦。”
不过,她已经懂平王妃打的算盘了。
作为上辈子的宫斗状元、把陆濯那些个真后宫假后宫拿捏着玩的徐善,她并不在意平王妃的小心思。实际上,就是上辈子,她与平王两口子也没什么交集。她嫁给陆濯后,没多久就跟着他去西北封地了。
后来,老迈的景和帝病危,皇子们打得不可开交,又是逼宫、又是谋逆、又是弑君、又是勤王,热火朝天。陆濯离得远,有心也造个反,可惜家门口还有个需要他打的北戎,活活气得在西北吐血,只恨自己连肉汤都没得喝。万万没想到,人还在病榻,圣旨到了,老皇帝传位给了他,竟是悲极生乐了。
只因其他皇子死的死、残的残、疯的疯,没有一个健全的了。陆濯成了全家唯一的希望,徐善作为贤妻陪着他捡了这个大便宜。
贤妻这辈子徐善不当了,大便宜徐善这辈子也不捡了。
她对脑子发涨的徐媚慢声细语:“堂姊,千真万确,请帖上清清楚楚写着‘徐家女君’呢。徐家的女君,除了我,还能有谁呢?”
徐媚眸光一动,闪了闪。
徐善仿若没发觉,抚摸着自己美丽的指甲,闲闲道:“或丢人现眼,或一步登天。但哪怕只有一线成为皇子妃的机缘,我也要争上一争。真有成为皇子妃的那一日,今日的讥讽、侮辱、恶名自会烟消云散。”
真是没有想到,徐善竟然有这样的野心。
她的饼画得太大,甚至香到了别人。徐媚的鼻翼忍不住翕动,她俨然闻到了饼香。
“善善,你好好歇息吧,堂姊就不叨扰你了。”
徐媚扭着身子,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看着她的背影,念夏忧道:“小娘子,您太心善了,什么都告诉大娘子,她若是动了心思怎生是好。”
“自信一些,把‘若是’去掉。”徐善起身,将蜜饯送入口中,“堂姊定是急着回屋找田氏商议了,她也是徐家女君呢。”
“小娘子,原来您心底亮着呢。那还……唉。”念夏就看不懂了。
习秋默不吭声在一旁,其实她感觉自己有点懂。
小娘子看上了清河崔家的九郎君,不大乐意和五皇子殿下好。要不然,怎么会在五皇子看她的时候一个劲地装睡呢。
只是这事说起来太荒谬,也很大不敬。那可是皇子啊!
习秋只能憋着,然后用懂得都懂的目光瞥念夏一眼。
念夏:“?”有病吧。
-
当天晚上,徐媚带着哭哭啼啼的亲娘田氏去找当家主母温氏。
一个大义凛然要替徐善前去受辱,一个道德绑架要温氏为徐媚的婚事做主,温氏不胜其扰,掩唇轻咳道:“也罢,遂你们的愿。”
翌日一早,徐家的回帖就递到了平王府中。平王妃先前刻意关照过,须臾,徐家的帖子就送到了她手上。
“这徐家女抱病在家多日,竟愿意赴我的赏花宴。到底出身不高,心思藏不住。”平王妃很快把帖子放下了,温柔地侍弄一旁的兰草。
“难得攀上龙子凤孙,怎能不来,这样的女郎我见的多了。即便当不成皇子妃,冲着平王府、何家,徐家女也会来的。”她的乳母道,“王妃您太多心,照我看,先前就不应该赏她脸再递请帖。”
“妈妈,我自有主张。”平王妃笑了笑,“我递帖子,她不来,是她不知礼,五弟若惦记她,也怨不到我身上。她来了,五弟若厌恶她,两人在赏花宴闹起来,你又焉知我不乐意?”
陆濯闯画舫发邪火断桅栏一事,经士子之口,已经在坊市间传开了。
贤王可不是想当就当得上的,更何况陆濯当前连王都不是。他若再发一次癫,可就真真正正不要名声了。
“王妃,你为王爷劳心劳力,你不能光做不说啊,你得要让王爷知道你的苦心。”何乳母苦口婆心,有些焦急,“王爷昨个晚上又歇在书房了,王妃……上回进宫,贵妃娘娘又问起了您身子。”她的目光落到平王妃平坦的小腹上。
平王妃的脸色沉了下去:“这是急不来的。”
没有孩子,她就努力地当好一个贤内助。
放下兰草,平王妃匆匆地翻开将会赴宴的女郎名册,仔细地盘算起来。
在一众人的各怀心思中,赏花宴这一日到了。
第5章 “给我看看。”
徐府在城东的宣平坊。
天刚蒙蒙亮,鼓声敲开坊门,就有两道一胖一瘦的身影,潜入到徐府周遭蹲守。
“干爹,您歇着吧。这样的小事,怎能叫您大材小用,我保证眼不错地盯着,叫只苍蝇都逃不过去!”小全子殷勤道。
“你个小东西,少起花心思。”王得志阴阳怪气地掐了个兰花指,“主子吩咐的事,那就没有小的!咱们这些奴才,有再大的才干那也是用来伺候主子的,你来你来,你认得这徐家的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