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高二八班门外站了许久，拖堂的语文老师才下课。
宋清扬正在里面小心翼翼地翘着兰花指记笔记，就怕不小心当众把笔折了，被当成怪物拎去切片儿研究。她同桌忽然伸出一个手指捅了捅她：“欣欣，你看，外面有个小学弟，长得蛮帅的耶！”
啊？什么帅学弟？在哪里？
一位颜狗瞬间伸出了她的雷达，逼补逼补了两轮后，探测到了……她弟。
她带着满怀“啊崽崽来找我了”的兴奋，压抑着小心翼翼地走出去，有气无力地打了个招呼：“嗨，阿川。”
“你……怎、怎么、了了？”少年见她一副虚弱的样子，眉头皱起，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担忧。
难道他们对她做了什么？
他想到这个可能性，心一下子提起来。
“我没事……”宋清扬幽幽叹气，她总不能直说，她现在力能扛鼎，稍微使点劲就容易出事故，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刻进入病美人状态，牢记不能用力的人设。
她看林川似乎很有些担忧，决定说点什么：“今天操场有人见鬼的事你听说了吗？”
少年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宋清扬抖了一下，一副害怕的样子，“太可怕了，你说学校真的有鬼吗？”
这话很符合原来林欣的性子，她胆子小，最怕神神鬼鬼的，连恐怖片也不敢看，就怕看了之后控制不住乱想。
“说、说是梦梦梦游。”
“梦游？”宋清扬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这种话也编得出来，牛啊。”
八班放学了，往外走的人很多。林川虽然身高只和姐姐相当，但架不住林欣本就是个风云人物，他自己也算得上个好看的新面孔。所以很多人出教室的时候，似有若无的目光都往两人身上投来。
过于密集的关注让少年很不自在，他又有结巴的毛病，一来二去就更不想说话了，只看着眼前的姐姐不做声。
宋清扬知道林川起了疑心，但不欲让他多想。她笑嘻嘻地转移话题：“你今天上学，有没有人夸你帅呀？”
“刚才我都没看到你，是我同桌说外面有个小帅哥，我才发现你的。”她朝少年挤眉弄眼的，“怎么样，你们班草是不是变成你了？”
林川猝不及防她这一手，脸刷的一下红了，低着头也不敢看她，嗫嚅着：“没、没……”
“啊？她们这么没眼光？”宋清扬有意逗他，语气夸张地说：“啧啧啧，一群不识货的女人，白白让明珠蒙尘呀。”
少年被她这么摇头晃脑的一哂谑，燥得恨不能挖个坑把自己就地埋了。然而他不是土拔鼠，挖不了坑，只好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走廊里，少女得意地吹起她的小刘海儿：小样儿，我还治不了你了。
第25章
自“梦游”一事后，宋清扬过了近半月的安生日子。
袁杰和周正涛见了林川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别说招惹，能躲都躲着走。
没有了欲加之罪，没有了飞来横祸，林川过了半个月普通学生的生活。虽然结巴算个小小的问题，他和别人交流的时候还是尽量能不说就不说，但他顶着那张好看的脸，点头摇头都足够赏心悦目，班里的女生看他的时候，不少人眼睛都亮晶晶的。
当然免不了会遭到某些同性酸溜溜的挖苦……比如他们班体育委员陈智路，陈家父母都是老师，他在学校受多方关照，一向自视甚高。袁杰和周正涛欺负林川的时候，他虽然没有一起上，但只是出于一种“知识分子家庭教养”的优越感——没有人可以威胁到他的地位，毕竟就颜值和成绩综合来说，他在班里男生当中是头一位。
但是，当模样更为清秀的林川露出脸，投注在陈智路身上的目光都被转移了大半。
他举着篮球从教室后门进来，经过林川位置的时候翻了个白眼：“死娘炮。”
负责他们班黑板报画的女生正在游说林川帮忙，眼看着少年犹犹豫豫地都快点头了，被这话一说，那少年僵在了原地，咬着下唇，咬出两个牙印，就是不说话。
女生就不爽了，她“啧”了一声：“陈智路你吃错药了？人家比你好看你酸了？有本事你来画板报啊！”
“我酸？”陈智路夸张地提高音量，“一个娘娘腔而已，回回考试倒数，我有什么好酸的？”
“好，你不酸。”女生呸了声，“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死糙汉而已！”
自上学以来，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陈智路的爸妈是老师，在这个小县城，教师的地位是很崇高的，大家和他相处的时候，多多少少都会更加包容，或者说讨好。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当着他的面和他呛。
陈智路死死盯住女生，脸色时青时红，林川抬头看的时候，几乎以为他要打人。
女生没见过陈智路这么可怕的脸色，心里也有些怕，她几乎都想转身不看他了。可那就说明她退缩了，她又不服气，硬是站在原地和陈智路对视。
一个身影忽然挡在了她面前。
林川心里其实也是一时冲动，但他不后悔。因为从来没有人会为他说话，没有人愿意为了他得罪别人，因为别人比他好，比他更聪明、更有价值，他一直觉得是自己不值得。
但现在林欣会，这个女生也会。
所以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但有一样滚烫的东西，让他头脑发热，让他想去回护对方。
他站在女生面前，第一次直视别人的眼睛，身体还不由自主地有些颤抖，心里却陡然生出了一种无畏的豪情。
陈智路也没想到林川会站出来。在陈智路眼里，林川总是低着头挨打，懦弱得要命，就连被说娘炮也要靠一个女生来出头。他心里认定林川是个懦夫，所以看到少年挡在面前的时候，有讶异从他眼里飞快地一闪而过。
陈智路憋了一会儿，到底没做什么，只是把手里的篮球狠狠往地上一抛，发出“嗙”的巨响，篮球弹了好几下，砸进了教室后面的角落里。
少年看着对方扔完篮球就径直回了座位，身体才松懈下来。身后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林川……”
他回过头，看见那个女孩子感动的笑：“谢谢你。”
少年点点头，耳朵烧红小半。
下午放学林川没有走，他默默拿了粉笔走到教室后面，几个画板报的女孩子叽叽喳喳正在讨论，有一个看到他了，其他人也一下子看过来。
他忽地紧张起来：“我、我、我我帮……”
话没说完，他意识到自己又在结结巴巴地说话，脸顿时白了。
女孩子大多心思细腻，见他表情不好，多多少少猜出了他的难堪，马上就有人拿了个图过来说：“你来帮忙就太好了！我们还怕画不完，你可以负责画这个吗？”
少年愣愣地接过杂志，许久才眨了一下眼：“好……”
他第一次主动参与集体活动，双腿直直地绷着，就这么站在黑板前，脑海里什么也没有装，身体自动重复着看一眼杂志、画一笔线条的单调复刻。
讨论的女孩子们没多久也各自拿了粉笔赶工自己的部分，少年在黑板的最边角，旁边是早上请他帮忙的那个女生，她在抄一则趣闻，抄得很认真。
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心情。
他自己也没有过这样的体验。
每个人都在忙碌，没有人注意到他，但他并不觉得孤独，就好像，他和她们是一样的。只是一群，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在努力的，一样的人而已。
他赶到很晚，徐辛婷和庞继华有急事回了徐辛婷老家，过两日才会回来。难得不用回家做饭，听她们说明天一早就要评比了，少年几乎是废寝忘食地在赶工。
他没吃晚饭，晚读前甚至有个女孩子给了他一个面包。
少年愣愣地看着手里的面包，手不走自主地握了握，许久才梦醒一般打开课本，把自己的声音淹没在朗朗读书声里。
这是林川幻境里最温柔的一个夏夜，小城的风轻轻，绕过路灯盏，也绕过暗角花枝，蝉鸣零落，漫天的星河被教学楼群挤得溢出，细碎的光流下来，淌进少年的眼睛里。
晚自修放学的时候，路边支起了烧烤摊子，那是烤鸡翅、烤韭菜、烤茄子的香气，混杂着炭味，混杂着吃喝交谈声，是人间夜幕里的温暖烟火。
他一个人路过这条街很多次，但只有此刻，在玻璃墙外观望的少年，终于落入了人间。
他爱这一刻的兴奋，爱这份吵闹，甚至爱腹中因饥饿而生的些微灼烧感。
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这就是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天，因为他已经足够快乐了。
宋清扬也是这么想的。
她正和那个女生在校外奶茶店里坐着，听说林川一天的动向，心里十分安慰：崽开始融入集体了。
她笑眯眯地嗦了口奶茶：“谢谢你呀小佳，林川他这个人啊，心眼不坏的，就是有点自卑，这次多亏了你。”
王佳佳挨了偶像一顿夸，心里很不好意思：“欣欣姐，你别那么说，我也没做什么，反倒是林川同学，帮了我们好大的忙。”
她想起少年挡在自己身前的样子，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一拍。
又想起他以前总是被欺负，却谁也没有帮他说一句话。自己也是躲在一旁看，直到袁杰他们偃旗息鼓了，才敢跟他说几句话，心里涌上一股愧疚：“要是以前我能早点帮帮他，就好了。仔细想想，他明明没做错什么，却要白白挨那些欺负，换了我，我觉得自己根本受不了。”
宋清扬把珍珠嚼了嚼咽下去，笑得一派纯善温婉：“没事，你现在不是已经在帮他了吗？如果帮他的人越来越多，那以后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啦，毕竟……”
她眨眨眼：“团结力量大哦。”
“嗯！”王佳佳重重点头，眼里有少见的郑重。
没有人知道少年人的郑重可以坚持多久，承诺许下的那一刻，人们都愿意信以为真，只有时间会在大浪淘沙中让它们如数显形，然后静默无言地冷眼旁观。
宋清扬自己也知道这点，她并不打算过多讨论这个话题，只是有些兴奋地问王佳佳：“今天有要问我的题目吗？”
王佳佳点点头，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数学卷子，两人就在奶茶店的角落里完成一场互帮互助的交易。
宋清扬走出奶茶店的时候，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她喜滋滋地问010：“我做得怎么样？不错吧？我觉得林川的执念应该解决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可以……”
“还不是时候。”010看了眼磁场强度数据，给了个否定的答案，“怨魂磁场强度并没有变弱，恐怕林川身上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怎么会？”宋清扬有些疑惑地挠了挠腮帮子，想了半天，忽然问：“是不是他的性格缺陷还没有完全好，就是自卑什么的……”
说着说着又觉得有些逻辑不通：“可是他自卑跟奥特曼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奥特曼还能治疗心理疾病吗？”
那自然是不能的。
010一时也判断不出原因，但既然磁场强度没变化，那现在自然不是最好的时机。
它告诫宋清扬：“宿主可以观察一段时间后再作打算，现在还不到完成配送任务的节点。”
“知道了。”宋清扬半点也没有不高兴，一来这次任务值三点功德，完成了这个，等于她回去的功德攒完一半了。
二来么，一个数学渣头一次在数学知识上被人当大神，她觉得自己还能再讲数学题一万年。
总之，事情进展还算顺利。
她心里很轻松，喝着奶茶拐进校门的时候，还和校卫大叔打了个招呼。
而王佳佳，也信心十足地期待着第二天的板报评比，她骑着车，像一只快乐的鸟飞进了巷子，大声叫着：“爸妈！我回来啦！”
同一片天空下，似乎所有人都充满了期待和憧憬，温柔的夜色不说话，也没有人知道，对这个幻境来说，可怕的事情只是还未来。
却不会不来。
第26章
癸巳年十月十日，周四，林川死亡倒计时一个月。
这一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站在教学楼四五楼往外望去，能看见学校周边的人家在楼顶晒的被子，那些颜色各异的床罩被单在灿烂的日光下被风刮起，像猎猎作响的披着光的旗帜。
林川如今已经有了下课可以结伴上厕所的同学，因为协助出的板报评比拿了优，赵权真也没有从前那么揪着他的成绩不放，甚至学习上他也有小小的进步。
就连家里，因为徐辛婷的寡母前阵子病重去世，她带着庞继华回去撕房子田地的遗产分配，已经连着几天不在家，自然也顾不上埋汰林川。
王佳佳听宋清扬的嘱咐，暗暗帮了林川几次，到后面凡事都习惯先看一看他的反应，前天还羞怯地跑来打探林川的喜好。
宋清扬：“……”
怎么说呢，妹妹，不是姐姐不肯告诉你，实在是……林川他喜欢啥来着？
她绞尽脑汁疯狂回忆，然后抚掌：“他……喜欢吃肉！”
说完还重重点头以示肯定：没错，就是这样。
王佳佳半点没怀疑偶像的话，她现在看宋清扬眼里都自带滤镜，只觉得林川他姐真是品学兼优心地善良关爱弟弟体贴入微，为此还发过说说：啊啊啊神仙姐姐我也想要拥有！
宋清扬：不，你不想。
一个林川已经够她愁秃头的了，因为随着他在学校的生活越来越步上正轨，她却迟迟没有等到摊牌的节点，她不得不怀疑，林川跳楼身亡的最终原因并不是校园霸凌。
——哪怕他经历的霸凌已经够让人难受的了。
王佳佳在高中部磨磨蹭蹭了半天，又从宋清扬嘴里挖了一些林川的料，上课铃快响了才离开。
宋清扬本来就还在装弱模式，又被问了半天，拖着脚步进教室的时候，简直感觉身体被掏空。
所幸今天是高二八班每周两次之一的数学老师带班，还在孕期的老师无暇多管，试卷印晚了就让带回去做，印早了就直接随堂检测，直接晚读都不用读了。
宋清扬熟门熟路地上去发完试卷，就回座位上埋头刷刷做题，做完抬头的时候，离下课还有十分钟。
卷子就摊开放在桌面，宋清扬转着笔发呆，生性严谨的薛阎君在给她检查试卷。
人与人之间的不同就是这么奇妙，哪怕在一个身体里，用的是同一双眼睛，也可以做到一个看的是扑棱蛾子，一个看的是试卷错漏。
耳边是学生们写卷子的沙沙声，隐约传来隔壁班老师的讲课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