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嫁人生子意味着什么,总有些茫茫然,村里人倒什么都知道,每回见着都要逮着她打趣。
她只好躲来先生这儿,坐在溪边对着水流发呆,以求片刻清净。
这天,她正撩着溪水玩儿,先生在屋里煮茶汤,忽然山路上来了个婆子。
那婆子左唇下方有一个痦子,唇未启眼先笑,“哎哟!阿若也在这儿呢?小姑娘出落得越发好看了……先生在不在?”
婆子说着,眼神已经往洞开的门看去了,她自然知道先生是在家的,却还要提高了音量问先生在不在。
阿若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
先生果然听见了,他甩净手出来,有些诧异,却还是礼貌一笑:“吴婶子,您怎么来了,快进来喝口茶汤。”
吴婶子自然是进去了,同先生在一起聊了许久。
阿若忍了忍,没忍住,跑过去扒门缝。
吴婶子正在和先生介绍她侄子的女儿,姑娘叫吴雪君,端的是个颇有文化的名字,也是十里八乡少有的读了四书的姑娘。
姑娘家境殷实,人也清傲,不肯嫁那些糙汉子,没得小两口过不到一起去,她等啊等,一等就拖到了十八岁。
吴家两口子一辈子就生了这么个女儿,眼看村里最憨的翠英都嫁出去了,自家女儿却剩成大了姑娘,心里直发愁,遍托人找品性好的儿郎,最好还要读过书的。
吴婶子挠破脑袋想了半天,终于把主意打到了先生身上,吴家人思来想去,也觉得这是最合适的人选了,最要紧的是,问了姑娘也愿意。
吴婶子想着这是一门双赢的亲事,先生有吴家的帮助,指不定再考科举也无不可,吴家得了品貌皆上乘的女婿,双喜临门。她越说越觉得是门好亲事,这会儿俨然已将先生当成半个家里人看待了。
“婶子看你啊,那是越看越亲切,说不得这就是咱们两家的亲缘呢!你也不用顾虑太多,我侄子家那女儿,同你一样,是个读书的,正经能聊到一起去嘞!姑娘生得也好,和你正是天造地设呢!”
先生的声音温和又冷静,他注意到了阿若在偷听,心里颇有些无奈,说话就更委婉隐晦些:“婶子给我说的,自是顶好的,只是……婶子也知道我的情况……”
他如今无父无母,空有一个姓氏,身体有旧疾,不时便要复发。况且……他教书一事也仅够糊口,如何能养妻儿?
吴婶子老人精了,看出他的顾虑,当场就把姑娘家几亩地、做了什么生意都抖搂出来,可谓是诚意十足,只差没直接说“成亲不用你出钱,出个人就行”。
先生听来听去,听懂了,这是要他入赘呢。
原来如此,若是给独女家入赘,他确是最好不过的人选——不再考功名了,赘婿身份不会影响仕途,自然也不怕他功成名就抛下糟糠妻;可他又有一肚子学问,若是运用得当,教子必出大材。
无父无母,无亲族,家中清贫,孑然一身,果然是当赘婿的料子!
先生低了头,一再斟酌,才开口:“婶子,多谢你们看得起我,只是……某自觉配不上吴家抬爱……”
吴婶子本喝着茶汤,只当胜券在握了,闻言惊得把碗都放下了:“你……这如何配不上了?莫不是你看不上我侄子家那姑娘?”
第31章
阿若没有听下去,因为先生朝这边望了一眼,她被这目光一烫,吓得缩了回去。
她恹恹地坐回溪边,垂头就是自己的倒影。
娇俏的小脸,眼睛一如既往地圆亮,最好看的是粉扑扑的双颊,白里透着粉,是村中姑娘们脸上难得一见的颜色。
好看吗?
好看……就要嫁给孙匀吗?
那个人,小时就爱带着一帮孩子上树掏鸟,后来念了书消停些,见着姑娘就爱吹口哨,就是个不正经的毛头小子。
她不想……可是,先生……
先生……先生也要娶亲了吗?
她伸手一点,水面的波纹漾开,水中女子的脸也散了。
吴婶子又待了一阵才走,不知先生后来又说了什么,她走时还一步三回头,不停和先生说“好好考虑”之类的,完全没注意到溪边的阿若。
先生从屋里走出来,递给阿若一碗茶汤:“喝吗?”
小姑娘接过茶汤,抬头愣愣地看他,忽然问:“先生,你要成亲了吗?”
先生没有回答。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转眼天凉,秋雨丝丝,织惆惘。
阿若有一月不见先生,她娘和孙家敲定了亲事,却不是阿若和孙匀的,而是她哥哥和孙家大女儿的。
这事说来巧合,阿若不愿去隔壁村,她老爱迷路,可没人会送她回来。她哥哥不愿见先生,先生严厉,他怕被逮着检查课业。兄妹二人换了跑腿,她哥哥和孙莹莹看对了眼,阴差阳错,不过对家里长辈来说总归是个惊喜,结果是好的,也没人在意别的了。
阿若的亲事就此耽搁下来。
她时不时见着哥哥去隔壁村找孙莹莹,回来时小麦色的脸上全是笑容,甜蜜蜜的,腻歪歪的。阿若打了个冷颤,抖落一身鸡皮疙瘩,扭头帮着她娘给哥哥备聘礼。
细雨落进溪中,声微不可闻。
先生坐在窗前,点一盏油灯,默默看雨。
学里近来不授课,他闲了月余,日日在山中,清静却又孤寂。八月农忙,村里人没雨的时候,都在地里。
三不五时就来找他的只有吴婶子,不知这婆子为何如此执着,前日又来了,这次他拒绝得彻底,几乎不留情面了,他静下心想时,颇为懊恼。
先生叹气,人际于他,实在没有书籍易懂。
他没有田地耕收,也无人闲聊,以往还有阿若时不时来闹,如今,那小姑娘也不来了。
听说她和孙家定亲了。
往后嫁去那边,不知可认得路回来?罢,孙匀……会送她回来吧。
秋收后又下了几天雨,闲得发慌又无聊的婶娘们嘴碎起来,不知怎的说到先生的事。
“……本也不是咱们村里的人,流浪在街头被带回来的孤儿罢了。”
“识几个字,也用不着这样傲气吧?”
“……人家本是可以考功名的,眼光自然高些。”
“这话说的,吴家那姐儿大小也是个小才女,怎的还配不上他了?难不成还想尚公主?也得有那个命那。”
“谁说不是,吴婆子说他半点脸面也不给,只说打死看不上咱们这些乡野村姑呢。”
“切,看不上?那宋家那小丫头怎么说?”
“宋家阿若?这又是怎么了。”马上有人闻到了八卦的味道,手中纳鞋底的活儿都停了。
那婶子一脸轻蔑:“我家离上山路最近,你们也知道吧?宋家那个三天两头就要上去找他,有时俩人一起走,那位回回都要把宋阿若送下山才走呢,我在院子里看得清清楚楚。”
她比出四根手指,“四年多了,回回如此,你们说,他安的什么心?”
众人顿时想起宋家幺女的好颜色来,那是十里八村没有一个姑娘比得上的俏美,一时都有了些荒唐的猜测。
“天啊!宋阿若四年前才八岁啊!”另一个尖利声音似乎觉得难以置信,“这哪里是什么先生,这是流氓!”
细雨绵绵,篱笆外,颜色俏丽的小姑娘抱着一篮子花生,正要往山上去。
妇人们一下噤声了,家近山道的婶子举起的手指还没放下,她从屋檐下伸出头,伸长了脖子确认小姑娘的去向。
一时妇人们都看着她,仿佛她在跟踪一件极为重要的大机密。
那婶子看了会儿,就坐回身,带着一股“不出所料”的底气,朝雾蒙蒙的小山头努了努嘴。
众人哗然。
阿若是去给先生送秋花生的,煮的熟花生,吃着香喷喷的。
她兴冲冲地敲门,可先生迟迟不开,她等了一会儿,又敲,还是没反应。
阿若有些失落,她本以为可以见见先生,同他吃吃花生,听他说些故事。
她把篮子放在先生门前,刚要转身离开,门却忽然开了。
阿若几乎要认不出眼前的人了,他身形消瘦,衣服披在身上松松垮垮,眼下青黑,嘴唇发白,往日梳得一丝不苟的长发松松散散,一看就是方才匆忙束起的。
阿若,果然是阿若。先生眼睛亮了亮,又黯淡下去:她,是来同他道别的?他弯下腰去,咳嗽起来。
“先生,你病了?”阿若忙扶住他,见他咳嗽得厉害,几乎要站不住了,急道:“我扶你到床上去。”
小屋简陋,进去便是厅堂,左侧是卧室,右侧摆了个小小的书桌,灶台和恭房都在外面另搭的两间小房里。
阿若把先生扶进去,到厅堂给他倒水喝,才发现已经没有水了。她看了床上无声无息的人一眼,心中有些生气,却不知是气那人,还是气自己。
厅上的门被人重重一关,屋内又是满室寂静。
先生半睁着眼,睫毛颤了颤。
阿若走了,他想。
他闭上眼,黑暗又席卷而来。他身上发着冷汗,半梦半醒间,一如回到当年被姑姑弃在街头的时候,鹅毛大的雪覆盖他的眉眼,寒冷刺骨。
冷到后来,身体麻木,甚至生出错觉的暖意。
“先生……先生?”有一双手扶起他的头,朦朦胧胧间,似乎能闻到淡淡的熟花生的香味。
像……阿若,小姑娘很爱吃,身上总有食物的香气,有时是豌豆,有时是烤地瓜,有时是瓜子柿饼。
先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前是一碗放大的姜汤,一只指甲粉润的手端着它,送到他嘴边。
他乖顺地喝了下去,躺下来,一睡,就从日暮到清晨。
阿若守在他身边,拿着汗巾给先生擦汗,夜半烧才彻底退下去,她也累得直不起腰了。
秋雨入夜后渐大,淅淅沥沥,天色转白时才放晴。先生醒来时,晨光乍泄,肩侧趴着小姑娘的睡颜,她坐在地上,头歪在床边边,却睡得很香,山间吵闹的鸟鸣对她来说全然无碍。
先生支着身子坐起来,想给她披件外衣,才坐起来,动作间扯着了被小姑娘压在手臂下的被单,一下把人吵醒了。
她揉着眼,迷糊得可爱:“唔……娘,什么……时候了?”
“阿若。”
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温柔的男声,阿若的瞌睡虫被惊得一下飞走。她瞪大眼睛,眼前是衣衫不整的先生,他的脸在晨光里柔和非常,笑意温柔,一眼就能让人昏头。
她张大嘴,还没等囫囵的脑瓜子想出个所以然来,厅堂的门被人急急推开了:“阿若!先生!先生!阿若她……”
急性子的少年顿在卧房门口,瞪大眼睛看着床前的两人:“你、你们……”
第32章
眼前一幕对少年来说太过震撼,他已先入为主地听了村中闲言碎语,妹妹又是彻夜未归,如今却是这副模样出现在他最尊敬的先生床前,对他来说实是难以接受,他扭头跑了出去。
先生想到什么,脸色也微微发白,他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阿若是女子了,不再是孩童。
男女,授受不亲。
阿若那天是被盛怒的宋家父母带走的,宋家原以为阿若送完花生便去约好的村中小姐妹家了,谁知早晨起来下田时碰上,一聊却谁都没见过阿若。那好事的婆子顿时便说起先生与阿若的事,宋家不可置信,却还是一起上来找人了。
阿若后来是被她娘带回去的,常年劳作的妇人力气奇大,阿若挣脱不开。她惊恐地听着她娘对先生说些她听不懂的话,什么“私相授受”,什么“诱拐幼女”什么“图谋不轨居心叵测”,任凭先生如何解释都没有用。
没过两天,村中传言愈甚。阿若虽是勉强解释得让家里人半信半疑,可她彻夜未归,被父母从山上带回来是村里人亲眼所见的事实,没有人相信他们清白,毕竟,财帛与美色皆动人心,他们推己及人,自觉无人能经受此番诱惑。
事情终于闹大,吴婶子又出来佐证一番,说亲眼见两人眉来眼去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一时闲言碎语越来越不堪,连隔壁村孙家亦有耳闻,孙家叫停与宋家大郎的婚事,话里话外已把阿若和先生说成无媒苟合,坦言不愿让女儿嫁入这种人家。
中秋前两日,村长带人来宋家,扬言要将宋家阿若浸猪笼,将先生赶出村去。宋家父母百般恳求,最后村长退了一步,答应若是宋家阿若当真清白仍在,此事他便出面澄清,还二人一个公道。
条件是,由村中人选出几位婆子,来为阿若验明正身。
阿若听说过,验身便是找几个经验老道的婆子把姑娘架起来,撑开腿,拿手指伸进去……
她被关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直听得脸色发白。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宋家大郎来送饭了。一碗清粥,一个馒头,小半碟子青椒炒肉。
阿若缩在床脚咬着手指,见着哥哥,泪眼汪汪:“哥哥,我没有,先生病了,我只是怕他出事……”
宋桥心里也是复杂得紧,他对先生是既怕又敬,可那日又是亲眼所见,加之妹妹的确常常同先生来往……
他看向泪汪汪的妹妹,她渐渐长开了,万中无一的好颜色显现出来,便是七八月的芙蓉也要逊色三分。
先生……先生平日确是君子端方,可……
他低下头,却看到腰间莹莹送的荷包。
他与莹莹的婚事……怕是……
宋桥想起那日孙家二老说的话,心不由得刺痛了起来,可恨半句也辩驳不得,谁叫妹妹做下的事举村皆知。
他闭了闭目,许久,才道:“妹妹……此事,没有转圜了。”
“把粥喝了吧。”
宋桥出去了,也锁住了门。
阿若看向小小的梳妆台,那是阿爹亲自给她打的,处处磨得光滑,只怕她磕碰着。上面摆着的粥和炒肉还冒着热气,定是哥哥热好了才给她端来的。
“呜……”她埋下头,哭得无助。
她不觉得自己哪儿做错了,可却连累了爱她护她的家人,茫然和内疚撕扯着她,痛苦得无可言说。
先生……先生会来救她吗?只要、只要好好和村长说清楚,或许……
阿若的这一丝希冀,淹没妇人口舌里,也淹没在又一场秋雨里。
先生病了。
病在宋家带走阿若的那日,他强撑着追出去,却没有追上,初初病愈的四肢无力,颓然倒在湿漉漉的山路上,回去又发了一场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