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平接过茶水,一口闷下,没好气道:“你们两兄弟还真是一家子出来的人,一个阴谋诡计,一个满腹坏水,他周博远不是好东西,你钟毓就是好的了?”
这小混蛋打浓浓的主意不是一天了。
他以为挑唆着张家跟周家撕破脸面,就能骗走浓浓了?
一肚子坏水的小滑头,跟他兄长一个死德行。
钟毓仍是笑脸相迎,替自己辩白:“大哥哥跟我兄长政见有分歧,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怎能怪罪到我身上呢?我是跟承安、承合、承乐他们一起长起来的,大哥哥说我有不好,岂不将自家兄弟也一道儿给骂了。”
张承平年长他三岁,比张婉大了十一岁。
钟毓还没开蒙那会儿,就时长往张家跑,跟承安两个爬高上低的胡闹。
老定远侯走的早,钟铭年少当家,又正是在朝中初露头角之时,每日忙的脚不沾地,自是没工夫对钟毓严加看管。
王氏可怜他没有父亲庇护,时常接了钟毓来家中小住。
张承平也算是看着他长起来的,嘴上虽然说得严厉,眼底却多是纵容。
“哼。”他冷冷道:“你们三个都该骂,我骂多了,你们才会懂事,回头出去,别人也就不骂了。”
钟毓态度极好,笑着道:“您是做兄长的,怎么骂都使得,我只听着,还请大哥哥赐教。”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张承平句句都想翻脸怼他,奈何硬拳头打上了软棉花。
钟毓态度恭敬,丝毫不肯接他的招式。
“你们这些玩心眼儿的文官好没意思,滑不溜秋的,怎么能讨人喜欢呢?”
两人正说这话,外面的院门敞开一角,张婉带着明棋进来,刘福领着几个丫鬟小子紧随其后。
“大哥哥,谁不讨人喜欢?”张婉才在前头听方丈讲经回来,撩水净手,笑着插言。
张承平撇嘴指着钟毓:“他。”
“胡说。”张婉擦了手,近前说话:“我就知道一人,是最喜欢真哥哥的了。”
钟毓眉头舒展,笑着看她,等着听她的下文。
张承平不满道:“哪里来的坏毛病,你小哥哥那会儿是白字布袋,识字不清,错将‘钟灵毓秀’写作‘钟灵真秀’,老二随口玩笑着喊他钟真,你们就改不过来了?”
张婉拿手敷他脸上,不满道:“就不改,小哥哥白字布袋都不嫌羞,又不是我认错的字,我才不改呢。”
张承平晒了好一会儿的太阳,又吃了酒,两腮暖洋洋的发烫。
冰凉的小手挨上,张婉就嗔叫着抽回:“大哥哥脸上怎么这么烫,是生病了?”
她习惯性地扭头,以目光找钟毓讨主意。
“哪里会生病,你哥我身子壮的跟牛似的,只有我叫别人病着的时候。”
钟毓解释道:“大哥哥方才吃了一坛酒,跟你逗着玩呢。”
张婉点头:“不是生病就好,我才大好,你要是再病了,娘亲在家还不知道要怎么阿弥陀佛地抹眼泪呢。”
她来庙里住的这些日子,家里的书信一日也不曾断过。
小哥哥话痨絮叨,二哥哥又是个操心的性子,母亲话里话里都在叮嘱她要好好养病,生怕再出什么乱子。
张承平猛地坐起,身上的僧袍处处打着褶子。
他是个粗糙性子,倒不在意。
大手揉乱了张婉的留海,笑着道:“再等等,等时候到了,家里的事情自然要做个了结。”
张婉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噘着嘴给他抹平僧袍上的褶皱,又念叨:“你蹲下来些,我够不到。”
钟毓上前帮忙,教她往一旁站着。
小姑娘熏了一身沉香,见没自己的事情,便起身回房间换衣裳。
钟毓指甲刮平褶皱,漫不经心道:“滇西军在昭南开战,不日便要有个结果。青州那边,吕景同是个纸上谈兵的废物,再任着他拖几场战役,恐怕相州东雍州都得拱手让人。”
他手上动作顿住,与张承平四目相对,眼底是认真地询问:“不知道大哥哥是在等哪个消息?”
张承平忽然爽朗一笑:“好小子,有点儿脑子啊。”
钟毓展齿道:“心心念念着给大哥哥上门做妹婿,这点儿心思还是得有的。”
张承平讪笑:“多上心在利国利民的正事上头,别一天天学你兄长,把聪明劲儿都使在这上面,心思多了,不长大个儿。”
钟毓听出来大舅哥这是在夸奖自己,也贫嘴起来,他比着自己身前的高度,挑眉道:“我同她身量正是般配,再往高了长,也没必要。”
“呸。”张承平啐他一口,见张婉开门出来,磨了磨牙,没有再多搭腔。
傍晚时候,钟毓陪张婉下了晚课,到后山接泉水煮茶。
顺嘴提起白天她说起的那人。
钟毓问的小心翼翼,生怕一时唐突,吓到了她。
张婉却明媚一笑,毫不迟疑道:“二哥哥啊!”
“你跟二哥哥两个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就是家里的亲兄弟也没有你们这么好的情分了,小哥哥还曾因这个,跟大哥哥抱怨,说你们两个才是亲兄弟,让大哥哥对他好一点呢。”
钟毓脸上的枫叶红顿时凝住。
害羞也没了,担心也忘了。
舔着嘴,强挤出一丝笑意,叹了两声气,也没能说一句话出来。
张婉当他不信,把水坛递在他的手里,又继续道:“二哥哥真的是喜欢你的,你去滇西以后,二哥哥便鲜少再去日新楼吃酒,有一回他吃醉了说疯话,还心心念念地喊着要你回来呢。”
钟毓连强挤出的笑容也没了。
抱着水坛的指尖紧紧用力,觉得不能叫小姑娘误会,阐释道:“他喊我名字,可能只是没银子吃酒了。”
日新楼的开销一向金贵。
张承安最爱的桃花醉更是价格不菲。
钟铭疼兄弟,在用度花费上头,从来不曾皱过眉头。
没了付账的人,张承安自然是少去日新楼这些地方。
张婉莞尔摇头:“我说了你又不信,回头你自去找二哥哥问,小哥哥那时候也在,他能替我作证!”
钟毓默声不言。
且暗暗在心底发誓:以后再不要跟张老二去吃酒了!
那醉鬼胡言乱语,讲些不三不四的话,让人误会不说,还连累自己的清白。
第16章
又几日,夜有大雨,守山门的和尚踩着泥泞回来敲门。
寺里大小僧众皆迎了出去。
连张婉也穿戴整齐,紧跟在钟毓身后,往前殿赶。
“大晚上的,宫里怎么往咱们这儿下圣旨?”明棋美梦被人搅醒,嘴里不满的小声嘀咕。
“不准胡说!”张婉呵斥地叫她噤声。
可她自己眉目紧蹙,捏着帕子的手在不住的颤抖,分明是比谁都要害怕。
这云水寺里能接圣旨的无外乎两位。
钟毓虽高升得了官职,然圣意先至,须等吏部的告身下来,才能往户部交接。
他上头又有亲兄长帮衬,就是出了什么乱子,也不能大半夜的过一道圣旨来此。
既不是给钟毓的旨意,那便只能是给张承平的旨意了。
总不能是她跟周家的那点子家长里短,也值当今上他老人家明文旨意的走这么一遭。
想到这里,张婉面色煞白,贝齿扣唇,将樱唇咬的生疼也不自知。
先前大哥哥从滇西回来,因出家的事,已经在圣前落了斥责。
若是再……
雨声似滚滚天雷,嗡鸣声教张婉听不清旁的。
“不要慌。”
钟毓突然侧身拦住她前行的脚步,大手裹住她纤细的指尖,“有我在呢。”
男人的手掌暖如冬日里烘干的金桔,散着她喜欢的桔子香。
钟毓不急不慢地接过明棋手中的油伞,在雨幕中撑出一方无恙。
雨在伞外滂沱落下,打湿了绣花鞋面,裙裾也溅上了泥点。
有他在身旁站着,张婉却不怕了。
仿佛有一声清明,不着痕迹地拨开她眼前的茫茫云雾,再睁眼,世间皆为明朗。
记得小时候也是这样,三哥哥耍枪失手,砸到了她的脚面,小姑娘娇气,当时就疼地走不动道。
张承合吓得傻愣在原地。
还是张承乐脑子灵活,狼哭鬼嚎地抹眼泪,仍不忘四处走动,要找大人来帮忙。
钟毓跟张承安两个正巧从学里回来。
张承安见此情形,连问都没问,二话不说地挥拳头打了张承合一顿。
是钟毓小心褪下她的鞋袜,轻轻揉着那块刮到的红痕,喊了好一会儿‘猫猫飞走了——’,才将她一肚子的眼泪哄了回去。
他总有办法叫她安心。
小时候如此,如今也不曾变。
“仔细着台阶。”到了前院,明棋收灯提醒。
钟毓扶着张婉,迈步进去。
众人依规制朝天子方向三跪九叩。
行了大礼,传旨的太监才尖着嗓子,将圣旨宣读出来。
张婉听得云里雾里,直到钟毓使了银子,将来那公公打发走,她才怔怔道:“这是给大哥哥升官了?”
由正二品的龙虎将军加封为从一品骠骑将军。
虽没了京郊兵权的差事,然骠骑将军,那可是必要外放的实缺。
镇北军统帅吕景同吕将军,滇西军的王将军,走马上任这么多年,也不过一样得了个骠骑将军的封号。
张承平笑她傻样,拿手上圣旨轻敲她脑袋:“快回去再睡会儿,等天亮,咱们就得下山家去。”
“明天就回家?”张婉木讷发问。
张承平道:“怎么?老五想你想的恨不能偷偷跑上山来,你不惦记他,连娘亲跟老祖宗也不管了么?”
“那……那大哥哥你……不做和尚了?”
当初闹死闹活的要出家,如今头发都没了,又突然反悔……
“傻乖乖。”张承平笑着骂了一句。
摸着自己锃光的脑袋,将圣旨揣进僧袍,脚步轻快地撑伞没入雨中。
钟毓看着他离去,也跟着扬起嘴角。
总算是等到了好消息。
张承平这一招棋,下的太过惊险。
王家是太后的人,圣上有心换之,一时半会儿又找不来适当的人选接手。
而张承平,乃王德利手下一元得力大将,便是王家那几个少爷,也不如他的本事。
王德利拿这个内侄儿当亲儿子待,一向都是和和睦睦。
可偏巧了。
年前,昭南连吃几场败仗,朝廷又示意了户部,在粮草上有所拖延。
打仗打的就是银子是粮食。
户部应发尽发的时候,那些个做将军的手头也不宽裕。
他在晋宁做知府那会儿,这位大舅哥可没少在他那里打牙祭,弄些军需粮草去犒劳手下。
一时间,到手的粮饷折了一半儿。
将士们的日子更为难捱。
舅甥俩个因马嚼人吃上的纠纷,没少闹不和。
当着朝廷巡官的面,两边都敢掀桌子骂架,底下兄弟也多意见。
再后来,矛盾激增。
赶着年节回京述职,张承平索性撂挑子不干。
要四大皆空,剃了头去庙里当和尚。
外头流言霏霏,谣言胡乱传的什么都有,旁人不知其中缘由,圣上心里却再清楚不过了。
张承平越是把这和尚做的诚心诚意。
滇西军放心,圣上那里更是放心。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场真真假假的戏,算是唱罢落幕,得了个圆全的结果。
转天,大晴。
湿润的泥土伴着青草味,马车一路下山,钟毓一直讲人送至府门。
“臭小子,如今我回来了,使不着你再巴巴的上门献殷勤,回了吧。”张承平脑袋光光,还是那身僧袍,只面上漾着自在的喜气,再没有庙里那般沉沉的安静。
钟毓将一套细藤织的褥垫交给明棋,又仔细嘱咐张婉要记得使。
他从杌凳上下来,才笑着回张承平的话:“大哥哥是大哥哥的,我是我的,浓浓也喊我一声哥哥,大哥哥怎么能拦着不让我关心自家妹子。”
“呸。”张承平啐他。
勾手让马车先进府门。
“一箩筐的废话不够你使。”张承平笑着骂道,“回去跟你兄长提个醒,说是我回来了,教他洗干净了脖子,且等着挨揍吧。”
钟毓在张婉跟前装的一副随和模样,实则却是个伶牙俐齿的主。
面对张承平的挑衅。
他莞尔一笑,盯着张婉的马车进去,才风轻云淡道:“我兄长最近忙得很,家中嫂子有了身孕,他忙着高兴都来不及呢,哪里有功夫陪大哥哥使打架拌嘴那一套呢。”
简单两句,嘲笑了张承平一把年纪还孤身一人的凄凉。
又将朝堂过招说成了小孩子一般打架拌嘴的玩笑。
看似淡淡一句,却字字都是往张承平心窝子里戳。
“滚!”
钟毓挨了一声骂,笑着上马,抱了抱拳,便转身离去。
这边,张承平领着张婉进府,却不见有人迎接。
好一会儿,方瞧见张承乐小跑着过来,嘴里喘着大气,胳膊撑在膝上,指着张婉道:“浓……浓浓……你去外头先躲一躲,不能在家里呆!”
第17章
“怎么不能在家里呆?”张承平打马上下来,拧着眉毛问道。
“大哥哥!”
张承乐瞧见是他,高兴的差点儿没跳起:“你回来了就好!周家三番两次的过来讨人,这回还一纸诉状,告去了京兆府衙门,这会儿里头正打官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