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想要叫人抬几口吉祥缸来。
“大哥哥哄你呢。”钟毓拉着她的腕子,指着二老爷和承乐后面那个年轻小子给她看,“那是虎威营专擅火器的小将,人家连火药炮仗都玩的通透,有专人在跟前盯着,出不了差错。”
张婉努嘴点头,不满地在张承平胳膊上拧了一下:“大骗子,诓我。”
“什么都要操心的小管家婆。”张承平轻力敲她一个‘鸭梨’。
拉着让人在自己跟前坐住,又继续念叨起承安:“瞧见了么,浓浓就是这性子,她满心只想着替别人考虑,你还指望她能委屈吧啦的求到你跟前去?”
张婉没明白大哥哥在说什么,目光游弋,最后落在了一旁:“真哥哥……”
她轻抬眼睫,朝两个哥哥那里使眼色。
钟毓抿起的唇角勾起冷笑,睇一眼张承安:“承安那是活该,大哥哥骂他两句都是心善,换作了我,皮鞭子沾凉水,再涂上细盐粒子也不过分。”
“胡说,一家子兄弟,和和睦睦都来不及呢,哪里还能真动手打起来?”张婉斥道。
这话听进张承平耳朵里,怒气更胜。
狠狠朝承安背脊拍了两下,咬着牙笑道:“听见没,浓浓叫咱们这些做兄长的和和睦睦,不要生分了才好。”
“咳咳……”
猛地受到重创,张承安五脏六腑都在发颤,咳嗽两声,腆着笑脸点头:“大哥哥说的是。”
别看他是高阳书院的夫子,可在大哥跟前,那是打骨子里记起来的畏惧。
那会儿祖父还在,老爷子最是偏爱张承平这个长孙。
他跟老三、老四一道作祸,家大人都抬抬手原谅了,偏在大哥这一关过不去。
文的考四书五经,武的比刀枪棍棒。
老大又是个气人的怪胎。
天下之人,多是要么善文,要么长武,独他张承平一个,当年高阳书院第一名入试,放着好好的前程不要,愣是头也不回的跟着表舅舅上了战场。
他们兄弟三个样样都不如大哥,脑袋低习惯了,自然是听话。
“长记性就好。”张承平淡淡收目,反手又将眼线给卖了,“要不是承乐去庙里找我报信儿,还真叫你瞒了去呢。”
张承安拧紧了眉头,恨不能当即将老五生吃了。
可脸上还要装出和善模样,顺声附和:“大哥哥教训的是,我也长记性了,下回浓浓再有什么消息,我肯定头一个找你商量,再不敢自己擅作主张,想些不顶用的歪门邪道了。”
“哼。”张承平讽笑一声,将目光转向钟毓。
钟某人好歹在官场混了几年,可是比张承安沉稳多了。
他半点儿不带怯的,反倒扭头对张婉谆谆告诫:“大哥哥说的是,浓浓以后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只管跟哥哥们说。”
“你二哥念书念的呆了,脑子常有糊涂,大哥哥又远在滇西,多不方便,你打小也是喊我一声哥哥的,咱们是一家人般的亲近,以后我在京城做官了,顾长顾短的,我常来走动,你有什么,只同我讲。”
方才张承平那话,看似是在教训承安,实则敲打的是她。
钟毓这时候递了台阶来,张婉自是感激地应下:“嗯,好的。”
张承平一口闷气堵在嗓子眼儿里,差点儿把自己给呛到。
再看钟毓,只觉得这混小子属实过分了些。
“陪我出去散散风,这亭子里一股子阴谋诡计,憋得人心口疼。”他提溜着钟毓起身,往庑郎尽头的灯火通明处走。
俄顷,二老爷这边摆弄齐全,张承乐跳着脚喊人来看。
张婉、钟毓几个都在跟前,却怎么也寻不到张承平的身影。
“真哥哥,我大哥哥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19章
宋国公府后院,朵朵烟花炸开,张承乐举着火折子放呲花,吓得张婉跳着脚笑。
得亏有张承安在前面护着,才叫承乐收敛一些。
这厢兄妹几人说说笑笑,好不自在。
于此同时,一匹快马在巷道疾驰,出了朱衣巷,一路往宫门方向而去。
今夜是禁卫军统领冯烁当值,宫门已经落下,赶巧小宣平侯这会子出宫,他送了人,赶回来查点人手。
听见马蹄声,冯烁止住脚步,立枪观瞧。
“是张将军!”一旁的兵丁认出是来人,朗声提醒道。
冯烁收枪迎上:“才听说你还俗入世了,我还没来得及家去道喜呢。”
冯烁是镇北军出身,跟张承平虽不是一道军营里混出来的,可英雄惜英雄,私下里,两个人没少一起吃酒说笑。
“道喜的事儿先搁着,回头我忙完了家里的麻烦,咱们日新楼包园!”
张承平下马说话,要随他往宫里走。
“哎,好兄弟,今儿我可要拦你一回。”冯烁朝里头使眼色,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小侯爷才回去,那小混蛋自青州回来,就成了灶上的一把好手,三天两头的来添柴烧火,生怕有一日风平浪静。”
张承平望了望宫门,又朝空旷的街道瞥了一记。
“往南边烧的?”
“大差不离。”冯烁点头。
岭南的事情越闹越大,这里头少不了崔浩那把三昧真火。
张承平拍拍冯烁的肩头:“那我是赶上好时候了,烦你进去替我通报一声,回头我妹子的事儿妥当了,我记你一份人情。”
“嘿,瞧我这记性!”冯烁拍着脑袋噫吁。
张家六小姐跟周世子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可着京城谁家不知道啊。
就连街头卖菜、缝穷的小妇人,闲时都得念叨几句。
张家姑娘实属可怜。
千娇万宠的小姐,本是奔着门当户对嫁过去安生过日子呢。
谁料碰上了周世子那样大的人面畜生。
事关人家妹子,冯烁也不好多讲什么,让他在值所歇脚,便急匆匆进去帮着通报。
没多会儿功夫,便有小太监跟着出来,领了张承平往惠芳斋去。
“将军不必紧张,圣上恼的是旁人,就是动怒,也与将军无关。”
小太监与人为善,张承平也不是不懂规矩的人。
临到地方,他从袖子里掏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给那小太监赏钱,另嘱咐他,若是里头动静不对,明日早朝,帮着给钟家递个话。
薄薄的银票拿在手里是轻的,揣在怀里是热的。
小太监笑脸喜人:“劳将军破费了,咱家就竖着耳朵在外头守着呢。”
张承平点头示意,房门敞开一角,里面传他进去。
惠芳斋是一处暖阁,后面是一片竹林,这会儿初秋,窗子大开,风吹在竹叶上,沙沙作响。
“怎么,升了官儿,高兴地睡不着觉,来找朕磕头?”今上坐在灯下,眼睛盯在奏折上,漫不经心地开口戏谑。
张承平进屋,先磕头行礼,脑袋垂在地上,迟迟不肯抬起。
“臣高兴不起来。”张承平声音愤懑,不像是跟天子说话,倒像是使了脾气的小辈,找家大人告状。
“怎么高兴不起来。”
皇上将御笔丢开,笑着扭头,看向门口跪着的某人:“你如今是咱们大陈开国以来最年轻的骠骑将军,京城不知道多少儿郎羡慕你的好前程,朕前几日还在想着,什么时候将你的亲事定了。”
“说说,王公大臣家的女儿里头,可有心仪的人选?”
张承平起身上前,伺候着皇上穿鞋,嘟囔道:“臣今儿是来求您赐和离的,哪还有心思去选姑娘。”
“跟谁和离?”皇上笑意凝住,换了正经颜色。
张承平倒也不怵,手上动作没有片刻停顿,继续道:“周博远实在不是个东西,我妹子跟他过不下去,周家三番两次的上门打闹,连我娘都挨了那畜牲的打。”
鞋子穿好,他叹息一声,退至一旁,又磕了个头。
“骠骑将军能管千军万马,却管不住卫国公庇护下的周世子,臣得陛下器重,才有了今时今日的一份体面,本应战场杀敌,以报君恩,可家里阖府叫人按着脑袋打砸了小半个月……”
“那会儿去当和尚,是臣的不对,他王德利行事不公,臣当是同陛下进言禀明,万不该置气撂挑子,跑菩萨跟前躲清闲。”
他脑袋不抬,嘴里仿佛是唠家常一般,碎碎念叨着。
皇上听了一会儿,哼笑一声,摸着摸他的大秃脑袋问:“你不当和尚就是为了这个?”
张承平老实点头,又猛地摇头:“臣也不敢跟陛下您求个什么,实在不成,就是拿我这骠骑将军来换都行,求您赏我妹子一张和离书,教她逃了周家那狼窝吧!”
不待皇上答应,张承平便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
脑袋撞在青砖上,声音沉闷。
良久,也没等到皇上做出答复。
张承平突然心里没底,忐忑抬头,正迎上那双敏锐的眼睛也在看他。
“求您可怜。”张承平示弱作揖。
皇上抿着嘴,搁下张、周两家的事情不提,却将话题扯到滇西军上头。
“前线滇西军大捷,你可知道?”
张承平木讷点头,稍想片刻,撇起嘴道:“您别怪臣扫兴,将丢了的西河、兴宁两城从新夺了回来,算什么大捷?要臣说,马上枪杆子磨得锃亮,攻城略地只拿人头说话,才是见效果的。”
皇上眼底有了兴致,抬抬眼皮,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张承平接着道:“这也是臣的一家之言,胡乱说说,要是不在理,求您帮着指点。”
“起来说话。”皇上指着一旁杌凳,赐了座位。
张承平目朗声,将自己的心思一一道来:“昭南不比后梁,他们那儿,圣女、祭祀,老百姓一个个神神叨叨的,你攻下一城一池,军队撤了,可百姓心里还盼着圣女保佑,只要有一个活人,昭南的奸细就能无孔不入。”
“打昭南,头一样就得破了他们的信仰。”
“叫他们知道,有咱们大陈军队的地方,只有大陈的皇帝陛下才是神,他们的圣女不顶用!”
皇上眼睛清浖,面容舒展起来:“你继续。”
“臣斩杀俘虏,虽名声听起来不好,可效果却是奇佳的,他们知道我的做派,凡是所降兵丁,或是投诚百姓,只夹首缩尾,再没有敢朝三暮四、反复无常之人。”
“臣是莽夫,只知道杀敌报国,替陛下效力,什么鬼鬼神神、因果报应的,我就是到了菩萨跟前,也是不怕的。”
“省下了跟昭南那些奸贼斗智斗勇的功夫,兄弟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闲了聊聊家乡的姑娘,早日衣锦还乡,那才是畅快!”
滇西军在西南边境磨了几十年,王德利做派老旧,进进退退也没个什么进展。
皇上早就心有不满了。
抬张承平出来,原不过是打压一下王家的势头。
今夜听了他这番掏心窝子的话,更是欢喜在心。
只道是:明君当世,自有儿郎报君王。
“若叫你来做这滇西的统帅,当有何为?”皇上问道。
张承平挺直了身子,拍胸脯道:“三个月,明年开春,西南十三城,定能挂上咱们大陈的旗帜。”
“好!”皇上扺掌笑道:“朕没看错人。”
他起身渡步,走了两圈,才在软榻前坐下,又招呼张承平过来:“你来研墨,朕赏你道手谕,明日拿着给周武才看,他再不敢为难于你。”
“谢陛下鸿恩!”张承平激动地跪步上前,趔趄两步才站起身子。
快至天明,君臣二人方乘兴而散。
张承平拿着明黄封页的手谕,才进家门,身后便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门子小跑着来报:“大爷!提督衙门的人忽然上门,把咱们家给围了,说是要么交人……要么……”
“要么什么?”张承平笑问。
门子忐忑道:“要么……他们就进来抄家拿人。”
第20章
“好!我不愿当屠户,却挡不住送上门的肥猪往刀下凑脑袋!”张承平嗤笑。
从怀里摸出一方令牌,丢给一旁随从,“巡捕营的都头刘凤三原是我帐下小将,你拿这个去找他,就说是我的意思,点五百兵,来家抓几个私闯民宅的盗匪。”
“是!”随从应声而去。
张承平原想出去瞧瞧,走了两步,又轻挑眉梢,敛步不前。
“大爷……咱们……”门子焦急催促。
外头人家都打上门了。
这位爷不快些出去喝退他们,怎么临门一脚却止步了?
张承平打了个哈欠,眯缝着眼睛道:“熬了一宿,困了困了,他们要打要杀,只敞开了门随他们去吧,再不济,你们去找我爹说去。”
“哎呦……我的小祖宗哎……”门子打着转不解。
好容易家里来了个能顶事的主子,却要丢开不管。
去找国公爷?
谁不知道,他们国公爷是出了名了面软心软两头好,除了广结善缘,家里外头,哪一样能指的上他的?
门外,提督衙门的兵丁精神抖擞,刀锋出鞘,只需上峰一声令下,下一刻就能破了宋国公府的大门。
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里,停着一定小轿,侍从三两,两个上了年纪的轿夫低眉垂首,立于墙边不敢作声。
总兵官下马过来,请示道:“大人,张家不敢应门,咱们要攻进去么?”
轿子里咳嗽两声,布帘揭开一角。
隐隐能瞧清楚,卫国公半张老脸铁青,面上有指甲抓出来的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