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家的庄子在京郊不远,下了官道往前,两旁种着四时盛开的花木,时长有人看顾打理,倒也开的正艳。
绣庄的掌事早早就迎了出来:“我们东家交代了的,姑娘不是外人,有什么瞧着不如意的,您只管开口,咱们家都能尽善的修改。”
张婉依着老夫人的意思,交代了几处需要注意的要求,点头笑道:“我家老太太直夸咱们庄子里的绣娘针线活儿了得,再没有不如意的地方了。”
两个人说了几句客套话,前头又有远客过来,张婉也不好多停留搅扰,笑着起身出去。
“您不必远送,我家奴仆就在前头呢,我们几个过去就成。”
“那您恕我招待不周。”掌事的赔笑作揖,又匆匆进去忙买卖。
张婉领着明棋等人,朝马车走去。
就看见路边围着几个年纪不大的孩子,笑嘻嘻地指着张家的马车:“就是这辆车,那个不守妇道的张家小姐从里头下来,我娘亲口说的!”
“『骚』狐狸!大壮他爹就是被『骚』狐狸勾引跑了!”
“这不要东西,咱们砸了她的车,看她还怎么勾搭男人!”
“对!砸了她的车!”
小孩子们没有自己的主意,家大人说了什么,他们都当真的来往耳朵里听。
家里娘老子说这是骚狐狸的马车,他们就义愤填膺的出来赶狐狸。
石头子一枚一枚的敲在马车上,赶车的马夫,气的拿鞭子吓唬他们,赶跑了一个,又紧着从后头窜出来一个。
马夫被他们戏耍的团团转圈,后来气不过,才动了真格的,抽了其中一个坏小子一鞭。
有人挨了打,哞哞地哭鼻子。
其余几个见着了眼泪,才想起来害怕。
马夫举着鞭子要追出去,小孩子们嘴里骂骂咧咧,一哄而散,蹦跳着没入金灿灿的麦田,寻不见踪迹。
麦子已经成熟。
有的人家已经割了,『裸』露出光秃秃的土地,里面只有参差不齐的麦子茬儿。
而那些还没来得及收割的麦田,被风轻轻吹过,发出嘈杂的声响。
似是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小话。
张婉觉得耳边一片聒噪。
她耳朵疼,脑子里也被吵得混沌听不清声音。
“小姐,咱们回去吧。”明棋心思沉沉,小心地劝她回家。
张婉沉默片刻,才有气无力地点头,“回去吧。”
路上,马车里静的吓人。
车辙声吱呀呀的响,张婉却听不见。
她耳朵里只有一句令人感到恐惧而又作呕的话——“纵是你想仗着家世再嫁,我周家不要的媳妇,我看谁敢收去!”
那个畜牲不是在吓唬她。
而是真的这么做了!
张婉只觉得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在掌心的肉里,一片通红,也不觉得疼。
回了家里,她先去上房回话,老夫人瞧出了她的异样,私下里找明棋询问。
“欺人太甚!真真是欺人太甚啊!”老夫人咬牙切齿,手上的拐杖敲的地砖咚咚作响,“他们是想逼死我的浓浓么!”
王氏也在跟前抹眼泪:“母亲……您说……这事儿该怎么去办……”
浓浓还小,以后还有大好的日子要过。
真要叫这一遭子坏了名声。
那孩子,可要怎么活啊!
张婉躲在屋里睡了一个沉沉的午觉,屋里掌灯,她才木讷睁眼。
她抬头看了看,明棋不在跟前,伺候的丫鬟也不在跟前。
只有圆桌前坐着一人,身材魁梧,穿着丹色长衫,背对着她,伏在桌子上小憩。
“大哥哥?”张婉开口问人。
张承平手肘动了动,似是惊醒,“你……你醒了……”
他尴尬地挠头,有些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是听了白天发生的事情,才过来盯着呢。
家里人怕她心里难受,再有个想不开的念头,做出傻事儿。
“你小哥哥弄了一对儿会唱曲儿的百灵,教我过来喊你,嘿,我怎么就睡着了。”张承平笨拙的说着谎话,过来替她拨开额前的碎发。
张婉眼睛眨了眨,嘴一抿,眼泪就落了下来:“大哥哥,大哥哥……”
她是个七窍玲珑的心思,兄长是个什么目的,她岂会看不出来。
可家里人越是如此小心翼翼,她心里就越是不愿给他们添麻烦。
委屈她一个,只要一家人和和睦睦就好。
张承平被她哭的心里也跟着乱了,手足无措的给她擦眼泪,嘴里笨地说不出话。
兄妹两个正体贴关爱,外面明棋隔着窗子通报:“大爷,小姐,钟家二爷来了……”
第26章 ·
“大晚上的,你小子怎么跑来了?”
张承平装作无事的模样,挤出笑颜,跟钟毓说话,要把人往自己院子领。
钟毓朝屋里的灯火通明望去。
映着庭前的一株秋海棠,翠竹纱窗后那道纤细的人影孤伶发怔。
“我有事……”他没有再多的忌讳,指着了那人,道:“我打算明儿就上门提亲,赶着这会儿,来问问她的意思。”
“!”
张承平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来这混小子到底说了什么。
愣了好一会儿,才拧着眉道:“跟谁提亲?谁要跟你好了?”
钟毓也不多解释,只认真地问他:“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大哥哥捂得住么?”
……
张承平不说话了。
别说是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就是地下那些不知情的奴才,也有私下里说三道四嚼舌头的。
他又不能像对待俘虏一样,把所有人都杀了。
还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
“那不就得了,这事儿大哥哥帮不了浓浓,我却可以。”
钟毓嘴角轻笑,分明是胸有成竹的模样:“明日我兄长过来,行了纳采礼,再去圣上面前讨一道赐婚的旨意,那些文官们不怕你小张将军的威名,也要看在我兄长的面子上,闭紧了嘴巴。”
“上头的风声小了,又有圣旨压下,平头百姓们吃一茶,行一饭,自然就把这事儿揭篇过去了。”
钟铭是圣上近臣,除了卫国公,朝堂之上就数他的官职最大。
就是太子,在他面前也要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师保。
抬定远侯府出来,堵住那些是非之人的嘴,自是不难。
可是……
张承平冲里头抬了抬下巴,不满道:“你一个人就事情给定了?”
他说的这法子虽是有用,可愿不愿意,还是要看浓浓的意思。
那小丫头才丢掉了枷锁,就这么风风火火的再跳进另一个禁锢中去,她肯定是不愿的。
张承平自己对姻缘之事就看的透彻,他们家弟兄数人,不缺自己这么一个传宗接代的主。
日后几个兄弟膝下子侄,就跟他亲生的是一样。
成不成亲,倒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揆情度理,对张婉日后嫁不嫁人的事儿,讲究一个随缘。
若是她不愿再嫁,家里养她一辈子也是成的。
钟毓见他没有当即反驳,笑着道:“自是不能我一人定下,这不连夜过来,问问她的意思,她若是点头了,明儿才敢让我兄长上门儿。”
张承平似笑非笑地看他,反问道:“若是不肯呢?”
这混小子一肚子坏水儿,保不齐要使上什么诡计。
钟毓道:“我向来都是以她为重,她若是不肯,大哥哥只当没跟我说过今儿这些话,以后我还是家里常客,也别叫六妹妹为难,抹不开面子。”
张承平斟酌片刻,又攥着拳头吓唬一番:“你小子老实一些,别学你哥,鬼头鬼脑的让人讨嫌。”
交代再三,他才大手在身后一背,迈步出了院子。
钟毓面上带笑,大舅子这一关,应该是过去了。
他理了理身上衣衫,脚下走的端正。
张婉才哭红了眼,张承平出去说话,明棋拿着温热的手帕过来,给她敷在眼上。
“真哥哥过来有什么事儿?”张婉眼睛涨涨的疼,还在操心着旁的。
明棋拿了新花被子给她搭上,答话道:“瞧着是一脸的喜色,应该是什么好消息吧。”
家里愁云密布,若是钟二爷能带个好消息来,也是极好的。
“好消息?”张婉揉了揉太阳穴,隐隐觉得后脑海一股一股的发疼,“但愿吧。”
“菩萨听见了你的祈求,快睁眼还愿吧。”钟毓将身上的披风解下,递给一旁的小丫鬟。
张婉猛的从摇椅上坐起,湿漉漉的帕子掉在腿上。
明棋忙捡起帕子,扶着她站稳在地。
“哪里来的菩萨。”张婉垂着眼眸说话,不愿让他看清自己的窘境。
又叫人沏淡淡的花茶,只说天色已晚,吃了浓茶,夜里要睡不着了。
她提天色,也是在有意暗示。
这会儿已经天黑了,家里哥哥又不在跟前,他过来说话,多有不便。
钟毓平日里再机灵不过的一个人,这会儿竟像是没有听到似的,稳如老松的在椅子上坐下。
张婉渡步一圈,他也没有起来的意思。
没法子,只能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来,两个人隔着小几说话。
“方才我跟明棋还在猜呢,真哥哥这会儿过来,是有什么事由么?”张婉上来就平铺直叙。
钟毓笑道:“听到了妹妹跟菩萨许愿,我就眼巴巴的过来了。”
“什么愿?”张婉不解道。
钟毓拍拍胸脯,指着自己道:“我有一桩好买卖,能帮妹妹走出困境,也能帮我兄长更进一步。”
张婉眉间的笑意淡淡散去,眼睫抬起,疑惑地看向他的眼睛。
怎么帮钟家大哥哥更进一步,她不知道。
但自己眼前的困境,她却是清清楚楚。
樱红的薄唇嚅糯一二,缓缓开口道:“什么买卖?”
钟毓没有直接作答,扭头看向在一旁伺候着的明棋几人,淡声道:“你们先下去。”
张家的奴才拿他当家里少爷看待,自是不疑有他。
明棋还笑着摇头,打趣儿道:“又不听你们的悄悄话,还赶着撵人。”
钟毓笑道:“我脸皮薄,怕你们回头笑我。”
听到房门掩上的声响。
自称脸皮薄的某人,又理了理衣衫,将背脊挺的笔直。
张婉帕子掩了掩面,囔着鼻子道:“你快些说,吞吞吐吐的好不过果利。”
钟毓正色道:“菩萨让我传话,明儿我兄长来家提亲,外头那些传言自然不攻而破。”
“什么提亲?”张婉先是一笑,脑子转过神儿来,又呆呆问道:“……提亲?”
“嗯。”钟毓认真点头,生怕她没理清楚,将方才的话换了个说法重复:“明日让我兄长过来,为我跟你提亲,咱们俩将亲事定下来,有定远侯府的名声护在前面,任他们也不敢再胡乱说话。”
“说什么胡话呢?”张婉想也不想,就皱眉拒绝,“婚姻大事岂是儿戏?”
她知道钟毓是一番好意,可是,总不能因为自己的事情,再连累着他也掺和进这场流言蜚语之中。
钟毓知道她的性子,只字不提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只把事情往清淡了说。
“我是孤家寡人一个,想破了脑袋,才想到这么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能帮着妹妹破了眼前困境,也能帮着给周家添堵一回,妹妹若是不肯,就当我一片好心错付了人。”
他故作伤心失落的样子,叹息一声,起身道:“罢了罢了,是我自作多情,我是一心一意的待人家,却不知自己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外人……”
“真哥哥,你别误会!”张婉着急的去拉他的手指,“你知道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钟毓背着身子,不愿看她。
摆明了是因方才的话生气。
张婉纠结再三,才开口说出了自己心里的顾虑:“你是满心为着我好,我心里感激都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把你当做不相干的外人呢。”
她面上拢起一抹忧郁,缓缓松开抓在他指尖的手。
“只是周家强势,连大哥哥,我都舍不得教他因此而沾上是非,更别说你了。”
“咱们是一起长起来的,理应不该跟你客套这些。”张婉绕到他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话,“可我盼着哥哥们好,更盼着你能好。实在是不该因我的事情,再教你为难。”
“怕什么?什么都别怕。”
钟毓按下心底的激越之情,言语温柔,带着不容抗拒笃定。
接着道:“我父兄一向与周家不睦,你嫁我,只教他周家无能跳脚,岂不心情大好?”
“可……”张婉还有顾虑。
“难不成,妹妹是嫌我这么多年来孑身一人,也听信了承乐的那些浑话?”钟毓急声道。
张承乐私下里拿他开玩笑的那些混账话,他心里清楚的很,不过是些小孩子的胡言乱语,倒是不值当放在心上。
这会儿拿出来说事儿,也不过是,想要哄着得她一个点头的答应罢了。
见张婉还没动作,钟毓继续步步紧逼:“怪我自作多情,妹妹真是听信了那些话,把我当做了喜好男色,想要哄你做挡箭牌的混账也罢,心里真有难处也了。”
“索性是我不配,只当咱们这么多年的情分是一场大梦,今儿我没来过,妹妹也不曾在我这儿听过只言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