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辈开了口,张家老夫人只有笑着附和的劲儿。
钟铭笑着给两位老太太搭腔捧场,屋里好一番融洽景象。
中午,康王府来人将老王妃接走。
钟家兄弟吃了一桌酒席,将带来的礼物留下,这门亲事就算是定了下来。
很快,钟家三次上门,给钟二爷讨媳妇的事儿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钟毓是京城夫人小姐里翘首以盼的贵婿。
模样好,家世好,自己个儿还上进有能耐。
是个再好不过的女婿人选。
只可惜,这么多年,也没瞧见钟家有给他聘媳妇的动静。
在众人眼巴巴的揣测,最后这桩大喜事儿能落在谁家的时候。
人家冷不丁的就把亲事给定了。
还定的是宋国公府那位嫁过人的六姑娘。
真真是叫人大吃一惊。
当然,在惊讶的同时,也有不一样的声音传了出来。
说张家那位六姑娘是个好的,周世子行径恶劣,欺负了人家妹子,才讨来了小张将军的一顿好打。
否则,以钟太保的性子,必不能给兄弟讨一个行为不端的媳妇。
有钟铭的名声在前头站着,也少有人敢再提那些谣言。
而老百姓们茶米油盐的忙碌,三五天的功夫,早就把这些闲话抛在脑后。
更何况,京城近些日子还发生了一件大事,众人的目光全部被引了过去,越发把张家的事情给忘了。
“听说死的那个是凤凰楼的花魁,穿着一身儿红,热辣辣的,跟汤面条里放着的剁椒一样,吐着舌头挂在卫国公府的门口,真是吓死人了。”
街角,两个卖菜的妇人交头接耳地说着小话。
“你亲眼看见了?”裹头巾的小妇人道。
“我?我可不敢看,那天围着的人海了去,我在人群后头垫脚看了一眼,红衣裳是瞧清楚了,吐舌头害怕,没敢睁眼。”圆脸的妇人瘪着嘴道。
“乖乖哩,都说卫国公府苛待儿媳妇,这连那些花娘〖娼』妓都遭不住那份罪,该是张将军要打他哩。”
“可不是么,有钱有权的主啊,未必会有良心。”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话,跟前来了买主,圆脸妇人忙起身接待。
张婉从窗前挪步,继续看手上的布样。
钟家已经送聘,过完了大礼,只等着挑日子将亲事办了。
家里老夫人非要说喜事当头,赶着多做几件新衣裳才好。
王氏催促再三,才劝动了她,由张承安陪着出来,到店里看布料。
张承安在一旁道:“你宽宽心,那些谣言不值得信,听阿毓说,是岭南的案子下来了,死的那位是个药农,他妹子因周家作恶,被人卖去了梧桐街,眼巴前儿正在大理寺扯官司呢。”
“有崔小侯爷在里头使力,周家的好日子没几天了。”
张婉眼神瞥像另一匹布上,指尖轻轻抚过布纹,漫不经心道:“不与我相干,他死了活了,自有他的命数。”
她嘴上说的轻巧,手上的力道却慢慢加重,将布料揉起层层褶皱。
真不在意么?
不!
她心里在意的要命。
她想周博远死。
这辈子,她唯一生过的一个恶毒的念头,就是要那个畜牲早早的死了,再不祸害别人才好!
张婉心里藏事儿,也没心思再挑选什么,胡乱点了几匹看着顺眼的,定了下来。
从二楼下来,布店门前是一排做小买卖的摊贩,张家的马车停在一旁的巷口,张承安护着张婉从台阶下来,往人流稀少的地方走。
忽然,不远处的药铺门前,被丢出来了一个年轻小姑娘。
“没钱还敢过来,你当咱们这是观音庙啊!”小伙计恶狠狠地踹了一脚,才拍着身上的灰进屋。
小姑娘跪在门口磕头:“求求您了,刘大夫,您就再给我娘开一副药吧,治好了我娘的病,我当牛做马都报答您!”
“滚滚滚!”这回出来的是个有些年纪的妇人,应该是铺子里的老板娘,板着脸,掐着腰,张嘴就骂。
“还当牛做马?生着一副狐媚样子,发骚给谁看呢?要是真想救你那病秧子老娘,就去梧桐街上脱了衣裳伺候爷们儿啊。”
“别的不说,三五两银子拿在手里,别说是治病了,就是加上一副棺材儿,也是够得。”
小姑娘挨了骂,却不知道怎么还嘴,可怜兮兮地跪在那里,哭着磕头。
一个劲儿的求他们发善心。
张婉一向心善,拿了一两银子出来,递给明棋:“怪可怜的,你去给她,让她抓了药,早些回去吧。”
“是。”明棋应声。
张婉则扶着张承安的手,踩上杌凳,进了马车。
她坐好了,又开车窗,正瞧见那位姑娘抬头朝这边看。
顿时,张婉怔住。
明棋嘀嘀咕咕的回来,便听小姐从车窗探身,让把那小姑娘领过来说话。
“给恩人磕头了!”
小姑娘多少知道些礼数,站在马车前就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你抬起头,教我瞧瞧模样。”染了凤仙花的指甲抓在车窗,张婉说话时,嘴唇都在颤抖。
小姑娘依言行事,乖乖仰脸给恩人看。
张婉眼睛瞪大,整个人像是被吓到似的,瘫在那里,摇着头道:“太像了。”
罥眉细眼,这张带着狐媚劲儿的小脸,简直跟赵姨娘是母女一般。
她听小哥哥说过,赵姨娘早先时候生过一个姑娘,崔小侯爷就是拿那个孩子要挟,才叫赵姨娘就范,肯招出周家的事情。
赵姨娘的亲生女儿在崔小侯爷手中,那这个小姑娘也只是模样相似罢了。
张婉缓了一会儿,才收起慌乱,强装笑意道:“起来吧孩子。”
明棋凑过来小声道:“小姐,她跟那贱妇……”
长得这么相似的两个人,保不齐有些什么说道呢。
“不过是有几分相似罢了。”车帘放下,里头再没有回应。
明棋虽心有嘀咕,可又不好执意领了这孩子回去质问,只哄着要了她的住处,才把人放走。
张家这边忙里忙完的筹备着婚事。
卫国公府也是一日不曾消停。
好容易打发了张承平这个活阎王,却被崔浩那个讨债鬼缠的死死。
先是一个赵姨娘当堂指证,在大理寺的公堂之上,将周博远在岭南的一举一动全部揭露出来。
又闹了一出《上吊记》。
大朝会当天,周家大门敞开,一岭南闹事的药农,就直勾勾地挂在了卫国公府的大门上。
围观的百姓凑了好多,指指点点的将故事编的有模有样。
当初张婉出事,替周家编排杜撰的那些人,如今又掉转方向,把周家的恶行也往精彩了去讲。
张婉虽在家里不多出门,可明棋耳朵高高竖起,周家有一点儿不如意的风吹草动,小丫鬟都当成喜讯似的,快快来报。
听得多了,张婉也觉得顺心。
老天爷长眼,那畜牲终于遭了报应。
被抓去了大理寺的牢房,再不得自由。
“大喜大喜!周家抄了!圣上下的旨意,崔小侯爷陪着上门,领着禁卫军抄的!”
明棋过年似的高兴。
又嚷着要买两挂小炮,在院子里放了,讨讨吉利。
“抄了!”张婉激动地起身。
她心底是安耐不住的喜悦。
那畜牲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抄的好!
抄的真好!
她书也不看了,笑着就过来跟明棋问详细情况。
待反复听了两三遍,张婉才笑着点头:“你去钟家一趟,请真哥哥来家,就说我有事儿求他。”
明棋笑道:“我的傻姑娘,这定了亲,怎么还能见面呢?您有什么话,只交由我来转述,可没有定了亲的姑娘急着见姑爷的道理。”
张婉却不在意这些。
反正这门亲事也是为了搪塞世人,过不了一年半载。也是要离的,哪里有什么忌讳不忌讳的。
“不许多嘴,要你去你就去,只是别叫他们知道了就成。”
明棋说不过她,只得笑着摇头,偷偷替她走了一趟。
钟毓巴不得跟她见面。
自从定亲以后,张家几个兄弟一日看的比一日紧,平素就是上门,也有承安、承乐两个在跟前盯着,生怕他坏了忌讳。
说到忌讳,张婉不放在心上,钟毓反倒是相信的很。
面是见了,却是一个躲在屋里,一个站在院子里。
两个人隔着一道窗子说话,看不着,却听得见。
“真哥哥,他们走远了么?”张婉贴着窗子询问。
钟毓环顾四周,点头道:“走了走了,妹妹有什么事儿,交代我就成,只是这会儿不便见面,就委屈妹妹一些。”
张婉在里头嗤声,笑他迂腐,又小声嘀咕了几句。
钟毓道:“这倒不是难事儿,我跟大理寺的小秦大人一向交好,待会儿我去讨个人情儿,回头你过去,只管提我的名字。”
“太好了。”张婉笑着道谢:“我还想着会不会叫你为难……”
“不为难!不为难!”
钟毓将指腹贴在她的指腹上,中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小姑娘的手还是冰冰凉凉,他蹙起眉头,嘱咐要她注意身子,日里要多穿些衣裳。
钟毓还要回去忙成亲的事儿。
隔着窗子说了会儿话,他便匆匆回去。
傍晚。
明棋从外头将白天瞧见的那个小姑娘领了回来。
收拾干净,给换上了新衣裳,才带到主子跟前磕头。
“给她娘安置好了么?”张婉道。
明棋笑道:“给了十两银子,签的是卖身的死契,咱们府里每月另给月钱,她以后也算是有个着落,她娘听了,高兴地从床上爬起来要磕头。”
穷苦人家的姑娘,模样生得标致一些,家里每个兄弟哥哥的护着,已经是大罪过了。
这小姑娘家里只有一个病歪歪的老娘,和断了一条腿,靠窝在村口给人补锅的老子。
再配上这么个不讨喜的相貌。
说句天地良心的话,能不能保全了自己,平安熬到嫁人生子,都是一大难题。
能到国公府里当丫鬟,还真是这孩子天大的好福气呢。
小姑娘倒是机灵,也不喊恩人了。
依着方才在底下嬷嬷给教的礼数,规规矩矩的给主子磕头。
然后学着明棋的样子,搭着手,小心站在一旁伺候。
张婉看了她一眼,嘴角的笑意越发舒展。
第28章 ·
大理寺的牢房前有一面石壁,上有狴犴凶兽。
虎面獠牙,豸尾西龙翼,足下生有祥云,威风堂堂的守在狱门。
四周无有树木掩映,一眼望去,石砌的高墙后面,还是高墙。
一顶定远侯府的轿子自闹市而来,过了外道门,由一老奴仆在前头带路,吱吱呀呀行往后堂。
“小姐,到地方了。”明棋在外头开口提醒。
一双纤细玉手才轻轻搭了出来。
嵌了绿松石的金鋜在太阳底下光彩夺目,那是定亲当日,钟毓送来的信约。
收在妆奁里一直没拿出来,今早出门,特意叫明棋找出来的。
大小适中,映着她指甲上的浅浅得凤仙花色,相得益彰。
“主子,您这边走。”刘福必恭必敬的为其引路。
他是常跟在钟毓身边的奴才,在各个衙门口跑东跑西,官厅上的人,大略也都认识。
底下的差官就是不知这位小姐的身份,一瞧见他,便也明白是钟家二爷的体面。
自然是越发的恭敬起来。
下了台阶,铁链子从牢门搭下,发出哐啷的声响。
牢房低于地面,天光自小窗打进,拿墩布搪出来的实心儿泥路明晃晃的发亮。
差官殷勤地抱了一怀稻草,零零散散铺了一路:“您仔细着点儿,当心脚下打滑。”
常言道,县官不如现管。
这位是小秦寺丞亲自过来打地招呼,又有钟二爷的人在跟前伺候。
衙门口进不来楞头鹅,这位小姐的身份,就是拿脚趾头猜,也能想到是谁。
除了宋国公府的那位六小姐,再不能有旁个。
才风风火火跟卫国公府闹了一场,流言蜚语传遍大街小巷,任她是个金枝玉叶,也未必能够日子好过了去。
结果呢?
耐不住人家命好!
先是钟家二爷不顾漫天闲话,三媒六聘的上门求娶,听说还请了康王府的老王妃给做好命婆。
那可是给了张家十足的尊重。
再着也是老天爷疼呵,二嫁能寻个好头儿不说,前脚亲事才定下来,后脚周家就遭了大祸。
真真是打着灯笼都瞧不出的光明大道,竟叫她给走的坦荡。
但凡当初没有那么一遭。
这会儿大牢里头蹲着的,还不知道是谁看谁呢。
此处是关押大理寺再审要犯的地方,人不多,仅有的两个死刑犯,也因为年老多病,日薄西山地抱着破烂被褥,歪在稻草堆里。
周博远住在一个单独的牢房。
左右没有旁人,因着那份体面,牢头们倒也不曾苛待于他,被褥都是干净的,跟前还摆了一个杨木小桌,上头放着粗瓷的大腕,筷子一双,另有没吃完的凉馒头半块儿。
张婉站在牢门外面,看着他今时今日的落魄,没有说话。
一缕天窗打进来的阳光,正落在她精致的面上,与金鋜一套的头面也是钟毓送的,青州辛家独一份的制作,缠丝点翠,瞧着是不张扬,却比那些明晃晃的珍珠玛瑙要金贵的多。
周博远察觉到面前有人,稍稍翻了个眼神儿。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一双靛青色绣鞋,上头绣着蝶戏兰草。
他嘴角一撇,便懒得再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