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闻见那股子熟悉的馨香,他便已经猜出了来人是谁。
还是那么装腔作势,规矩的让人恶心。
“荡『妇』。”
周博远小声咒骂一句。
虽没有指名道姓,但长耳朵的人都听明白了,他骂的是谁。
“哼。”张婉冷冷一笑,眼底是掩不住的喜色,“不愧是世家大族教出来的公子哥儿,沦落到今时这般地步,还能端着那份虚伪的清高,真叫人看着舒坦。”
“小人猖狂!”周博远满目愤恨地翻眼皮,厉声道:“你来作甚?你来看我笑话么?”
他咬着牙道:“那可是要让你失望了,爷好得很,吃得饱,睡得着,不比有些人尽可夫的小娼妇,整日想着怎么哄着男人替你出头。”
还没进来的时候,关于孙家那些传言,他可是全都知道。
这小娼『妇』想男人想疯了,什么香的臭的都要往上面贴。
也是自己瞎了眼,当初那么多老实听话的大家闺秀没有选,竟叫这不守妇道的小贱人给骗去了。
想到这里,周博远懊恼地摇头。
也是,这小贱人阴狠恶毒,连自己的孩子都能舍得打了。
还有什么事儿她不能做的?
他在牢里境况不堪,张婉在外面看的心情愉悦。
她大人有大量,没有计较那些恶毒难听的混账话,只扬起嘴角轻笑。
“你不必将旁个想的那么坏,并非人人都是你的赵姨娘。”她眉眼弯弯,说话时都忍不住带起笑意,“兔死狗烹,她跑的恰到时候。”
今天她辛苦来这儿一遭,可是专门为着他那位宝贝姨娘呢。
周家的事情领人愉悦,赵姨娘逃之夭夭的消息更是大快人心。
她连着做了几日的好梦,听明棋说,夜里睡熟了,都能乐出声。
“你这贱人,如今你是富贵了,猖狂了,还要作威作福的拿捏旁人?真真是叫人恶心!”听她提起赵姨娘,周博远眼神骤冷,“也是,你是夜叉毒妇投胎,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打掉,恶毒二字都配不上你了!”
她选在赵姨娘闹别扭的时候打掉孩子,不就是想着让母亲把罪责都归在赵姨娘身上。
这毒妇最会仗势欺人。
她得不到的,旁个也不能得到。
“你这种寡廉鲜耻之人,不配给我的孩子做父亲。”张婉动作细微,轻轻抚过平坦小腹,随意撤了一句谎话,“与其委屈了他,倒不如让他来世投生到一个好人家。”
那是这畜牲的种,她就是博上性命,也绝对不能生出来!
“毒妇!”
周博远嚼穿龈血,若不是他囚于囹圄,早就上去撕烂这贱人的嘴。
“滚!我日你妈的小崽种!别叫老子得机会出去,只等死去吧!”他从牙缝里挤出的话骂娘,“就你这样的货色,这会儿一时风光,且瞧着,日后还不知道给那个半截儿入土的老头子为奴为妾呢!”
一个被休弃的贱妇,那些人不过是图一时愉悦,她还真当自己是金饽饽呢!
他话骂的越性难听。
张婉仍是不气,皙白的手抚在腕上,随行的拨弄着两根镯子,玉镯磕在金镯上,叮当作响。
她樱唇淡淡,笑着道:“叫你失望了,前些日子我才定下了亲事,那人你也认识,户部侍郎钟毓,钟太保的亲兄弟。”
想起和离那日,他追出来咒骂的那些话。
张婉又莞尔一笑,替钟毓补充了一句:“虽长我几岁,却未曾婚配,通房妾室一应全无,当着康王府老太妃的面儿,他在我祖母面前起誓,只我一个,两情长久,白首不离。”
后面几句,是她胡乱编出来气周博远的。
可刘福记在了心里,回去后一字不漏的学给了主子听。
钟毓乐的一夜没睡,只觉自己前程一片大好。
周博远听到钟毓的名字,顿时怔住,接不上话。
定远侯府跟他们周家是世仇,当初老定远侯恶疾猝死,里头便有卫国公的手段。
后来钟铭在朝堂站住了脚,便明的暗的给周家使绊子。
她嫁给了钟毓,分明是为了打卫国公府的脸面。
“落井下石的来踩我一脚,你贱不贱啊!”周博远冷冷一笑,大声骂道。
张婉面色和善:“倒不是落井下石,只是想着事情没能如你的愿,咱们恶交一场,总不能让你糊里糊涂的就下了十八层地狱,趁着你还有命,来告诉你个真相罢了。”
她说的平心静气,但开口的每一句话,听在周博远的耳朵里,都不能平定。
张婉笑语嫣然,又道:“您先别急着气,我今儿过来,是为着给你报喜,不如先听了这桩喜事,你再动怒也不急。”
“呸!”周博远啐她。
“你不信我的话?”张婉扭头,伸手招呼道:“奴儿,你过来。”
她笑着把一个小姑娘拢在怀中,冲周博远介绍:“你瞧瞧,我这奴儿可曾眼熟?”
周博远翻眼皮睖她,可在瞥见那小姑娘的一瞬间,整个人就愣在了。
张婉笑着感慨:“我就知道,你那么疼赵姨娘,自然是能认出来她。”
“她……她是……”
周博远结巴地撑着床板往后面褪,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事情。
可那小姑娘眼下生有一枚相思痣,垂着眼睫作害羞模样,简直跟赵姨娘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说她不是赵姨娘的亲女儿,周博远自己都不相信。
“她娘被关在刑部大牢,又拿不出银子养着外宅那些婆子,可怜这孩子没了供给,流落街头叫我给碰见了,这张跟她娘一模一样的小脸儿,可真是我见犹怜呢。”
张婉说话的声音入春风和睦,听在周博远耳朵里,却像凛冽的冰刀子一般,字字戳在他的心口血液沸腾的地方。
冰块儿熄灭了滚烫的热忱。
将他对赵姨娘那份真挚赤诚,慢慢冷却,一点一滴的凝绝堵塞。
“她……她……真的是她的孩子!”这声音是从周博远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即便是事实就在眼前,他也舍不得相信。
他把赵姨娘当心尖儿一样疼宠,她怎么舍得背着自己生下别人的孩子呢?
张婉抿了抿嘴,将昨夜从话本子里翻到的故事不紧不慢地讲出:“赵姨娘在钱塘有一个相好的书生,郎情妾意,人家两个爱到孩子都生了。若是没有你周世子势大压人,这会儿子,他们一家三口正在钱塘湖泛舟呢。”
她本就一脸正经的把胡诌的故事往真了说。
吓得周博远连连摇头,嘴巴嚅糯了好一会儿,到底没能开口。
他待赵姨娘是人间至爱。
盼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两情相悦,未曾想,一片痴心错付,大梦一场,皆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周博远想开口骂人。
就像骂张婉一样,用世间最恶毒的言语,去咒骂那个骗了自己真心的女人。
可是爱她疼她,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即便是这会儿真相大白,他也舍不得多说一句那人的不是。
张婉继续往愤愤怒火上扇了一股子和风:“对了,赵姨娘入狱的事儿,他们跟你说了么?你费尽心思的找她寻她,人家躲了那么久,这会儿子,倒眼巴巴的自己出来了。”
周博远茫然:“她……她为什么要出来!”
抄家那会儿,他还庆幸得亏赵姨娘早早的走了,若是跟着一起被抓,那么个娇滴滴的女子,怎么能受得住这牢狱之苦。
瞧见他那副令人作呕的痴情模样。
张婉眼神轻蔑,一字一句地道:“周家被炒,可多亏了你那小心肝儿呢。大理寺寻不着证据,正一筹莫展呢,幸而她拿出了国公爷的亲笔书信,将你们在岭南的事儿给坐实了。”
她嗤笑出声:“你能有今时今日,赵姨娘她,功不可没。”
第29章 ·
、天高云淡,太阳挂在头顶,总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
蝉鸣早已远去,秋虫儿还未从金灿灿的麦田里缓过神儿来。
从牢房出来,天光裹挟着清风,吹在张婉面腮,热辣辣地烫的人睁不开眼。
今秋暑气未消,当歌舞庆之。
身后,隐隐还能听到那人凄厉的尖叫,“毒妇你骗我!毒妇!你这个毒妇!我要杀了你!要杀了你!……”
一声长过一声,带着痛苦、不甘、还有愤恨。
张婉唇畔扬起笑意。
知道他过得不好,就好了。
半岁蹉跎,近乎泯灭了她所有的美好与冀望。
幸亏,她逃了出来。
全须全影地逃了出来。
钟家的轿子顺着小巷出去,重新没入热闹的街市。
牢门重新挂上锁链,地上新铺的稻草收起,一切仿佛不曾经历过一般。
是夜,卫国公世子在大理寺的牢房自缢未遂,成了个疯傻的痴儿,不识万物,嘴里只一边又一遍地问着:她不爱我?
消息传到康王府,秦元良淡淡讽笑:“疯就疯吧,今日午时一过,菜市口的大刀落下,他这疯病也就好了。”
马上就要砍头的人,疯或着不疯,有什么区别呢。
卫国公府也得到了消息,张承平翻身下马,嘬着嘴想了想,问道:“怎么疯的?”
周博远是朝廷重犯,大理寺的人再糊涂睁不开眼,也不能够在牢里苛待了他。
好好的人,抄家没疯,问刑没疯,转天就要掉脑袋了,凭白的就疯掉了?
不能够!
小将挠了挠头,凑近前些,小声地道:“听牢头传出来的消息,说是日里小姐借了钟家的身份,过去了一趟。”
“她去做什么?”张承平怕小丫头糊涂,一时心软再被哄骗着上了别人的当。
“牢头说,小姐带了个姑娘一道儿,又提什么姨娘抄家的,里头说话那会儿,他们都被撵到了外头,又不能上前,竖着耳朵也只零零散散听见了这些。”
底下的人说不明白,张承平却听明白了。
周博远的这疯病,恐怕就是跟浓浓有关。
想拿一个赵姨娘将那畜牲逼上绝路,想法是好的,只是却太过天真了。
龙生龙,凤生凤,自古儿子随爹,是不变的常理。
周博远有那么一对老子娘带头教着,他要真能因为三两句话受不住打击,就魔疯了去,那也算是他良心未泯。
这当口突有异样,少不得是那些坏种要有些旁的打算。
张承平转了转眼珠子,狡黠一笑,凑在小将的耳朵边上嘱咐一番。
“是!”小将抱拳应声,转身退下。
正午时分,菜市口人山人海挤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
闹得沸沸扬扬的岭南药农案,在小秦寺丞与崔家小侯爷的追查之下,终于尘埃落定。
卫国公府所做的那些罪行被揭露出来,任谁听了也要砸一枚臭鸡蛋,马上两句畜牲。
秋意浓,随着炎夏的余热,刽子手手起刀落,鲜血溅在灰扑扑的土地上,叫灰尘那么一裹,滚做珠子。
与地色融为一体,连最后一点儿温热也消散不见。
张婉坐在窗前吃茶,新鲜的毛尖翠绿翠绿的惹人喜爱。
珠帘揭起一角,明棋进来回禀:“小姐,已行刑了。”
话里,没提那个领人作呕的名字。
张婉淡淡地笑,指尖间抚在腕上的镯子,搓摩两下,才褪下那枚玉镯。
顺着支起的窗户,随手丢了下去。
下面是一条石子小路,隔着路,竹林沙沙作响,鸡脚竹叶青黄斑斑,似是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玉碎声伴着竹林的风声,听起来格外的悦耳。
那镯子,是当初周家上门提亲,陈氏亲手给她戴上的。
困了她半岁有余,今后,便再也使不上了。
张婉这边只当周博远身死。
她从噩梦里出来,早早地睡下。
而日里应该脑袋落地的某人,此时此刻,却出现在城西一处偏僻宅院里。
五花大绑,被杀猪绳捆着绑成了一条只能蠕动的毛毛虫。
“老实点儿,敢不听话,老子割了你的舌头!”看守的汉子生的五大三粗,说起话来,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眼底带着杀气,一看就知道是不好惹的样子。
周博远嘴里的臭布被拿了出来,大口地喘了两下,得了呼吸,才紧张发问。
“你们是谁?我爹不是说教你们护着我北上,是谁给了你们胆子,敢不听主子的话?”
好容易得着了那小贱人给的契机,能叫他有个装疯卖傻的契机,还能瞒过大理寺的耳目。
原以为这招金蝉脱壳的计谋,就要大功告成。
未曾想,动手的奴才却临事不听使唤。
他现下虽是狼狈,但语气坚定,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态度。
“主子?”看守的汉子嘿嘿一笑,啐一口在他脸上,“放你娘的狗臭屁,回你爬出来的地方问问,你娘生你的时候,是不是把脑子落里头了,你们周家是什么砸碎崽种的货色,也能当的了老子的家。”
不是父亲安排的人?
周博远也登时愣住。
他是看见了他们打出约定手势,才老老实实的随他们从出来的。
不是家里的安排,那他们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谁是你的主子!”周博远拧紧了眉头,妄图用最后一份镇定问出幕后主使。
看守的汉子却不答话,只自顾拿了一团青草,胡乱在手里揉搓两下,搓出一些汁水,就塞在了他的嘴里。
“今晚咱们爷们儿且要忙着呢,省着点儿力道,别待会儿扛不住了。”汉子好心提醒。
那团草有麻痹作用,堵在周博远的嗓子眼儿里,没多会儿,他整个人就昏昏沉沉地睁不开眼。
那汉子磨好了那把剔骨刀,又到了一碗止血的金疮药,才过来将人吊倒着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