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矩都是给外人立的。
他们娘几个过日子,可不讲究那些。
张婉心里还是不安,问道:“要是叫人知道了……”
叫人知道了不好,长辈说不说是一回事儿,自己有没有做到又是另一回事儿。
“府里伺候的人可都知道。母亲每日晌午才能起来,下了早朝,我跟大哥两个若是回来的早些,还能赶上吃一回团圆饭。”
张婉听他说的有鼻子有眼儿,心里这才宽慰不少。
再问婆母的喜好偏爱。
钟毓笑着开玩笑:“给您道喜,摊上个再开明不过的婆婆了。”
“母亲性子虽不甚靠谱,但脾气却是一等的好,又脑子灵活,知道什么事儿该说,什么事儿不该说。万事你只依着自己的意思来做就成,母亲不会挑理,保不齐还能哄着你一起使坏呢。”
大嫂那般诡异的脾气,都能跟老太太和睦相处,还时长有说有笑的跟母女一般。
小丫头是跟小狐狸一样聪明的人,岂会过不了老太太那一关。
张婉撇着嘴道:“你又诓我,等回头我犯了过错,我就说是你教的,看你怎么狡辩。”
钟毓接话道:“自学的都成,等以后日子久了,你就知道你那婆母是个什么样的活宝了。”
一顿饭吃的丰盛,等到太阳打云彩眼儿里瞧瞧露出个脑袋,小两口才相携一起,往上房去请安。
堂屋里头,家里的亲朋都坐齐了。
张婉隔着花圃,瞥了一眼,小声抱怨道:“瞧瞧,我就说晚了,人家都在那儿等了好久,咱们过去,肯定要被取笑呢。”
新媳妇进门头一天,敬茶的时候误了钟点,以后逢年过节亲朋故友相聚,肯定要拿出来挑三拣四地说上几回了。
钟毓也探头忘了一眼,瞧见上首空荡荡的圈椅,胸有成竹道:“晚什么晚,这会儿敬茶,正是好时候。”
他领着张婉绕过庑郎,往后面寝间去。
钟老夫人这会儿才将将起床,穿着绣花的絮棉寝衣,正坐在镜前打盹儿。
瞧见老二两口子过来。
她笑眯眯地拉过儿媳妇说话,跟前的嬷嬷端茶过来,婆媳两个亲亲近近地就将茶敬了,红封给了。
张婉欣喜地转身去看钟毓。
果然跟他说的一样,婆母是个好相处的脾气。
小时候,她跟着小哥哥来这府里走动的时候,就知道钟夫人心善。
这会儿给她老人家做了儿媳妇,也是这般的和善。
以后的日子,自是要顺心许多。
又一会儿,胡氏也带了礼物过来。
“你大哥哥早朝去了,只我一个人来。”胡氏脸上稍有孕态,拉着张婉的手说话,又不见外的跟这边的婆子点了几样菜名,“我才起,还没赶得上吃早饭,妹妹吃了么,若是没吃,赶着在母亲这院一起?”
钟毓这个亲儿子在跟前站着,胡氏却比钟老夫人的亲女儿还要自在。
张婉看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刚想顺嘴全了胡氏的面子,钟毓在一旁开口道:“在那院吃过了,我说家里不讲究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她又不信,非得亲眼过来瞧瞧,才肯认理。”
胡氏笑着摇头:“母亲才舍不得拿那些劳什子拘人呢,又不是朝堂衙门,一家子说说笑笑的才有味呢。”
胡氏乃小门小户出身。
早年间,她父亲是老侯爷给钟铭请来的开蒙夫子。
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入了钟铭的眼。
三请四求的才把人抬进门。
也是胡氏好命,婆母善待,夫妻恩爱,就连小叔子也是个知理有能耐的人。
外头虽说有些不善言语传的人尽皆知。
可日子是自己过得,过好过坏,自有个人体识。
自嫁来了定远侯府,一家子老小把她捧在手里疼爱,连她的蛮横劲儿都有人纵容。
胡氏日子顺心,连说话都自在得很。
张婉客气惯了的一个人。
她只乖巧地听大嫂说话,在一旁负责点头。
等说了一会儿话,钟毓要领她回去,张婉才提起堂屋那一室亲朋。
那些人是等着看她敬茶的,若是不过去打个照面,未免要落人口实。
钟老夫人道:“傻孩子,不管那些的,又不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亲戚关门过日子,你安心地回去,万事自有我呢。”
胡氏也笑着道:“是啊,弟妹且宽着心。”
她身子笨些,行动不大方便,勾勾手,把张婉叫在了近前,附耳小声嘱咐了两句。
“成。”张婉抿着嘴应下,才福身退下。
她惶恐了一早上的敬茶,就这么轻松的走了个面子。
婆母封了张银票,拿着薄薄的一张纸,却是一千两的凭兑面额。
胡氏给的盒子里装的是一对儿金镯子,规规矩矩的手艺,分量却是十足的沉。
未必能常戴在腕上,但搁在妆奁里放着,也黄灿灿的喜人。
小两口出去,钟老夫人才得空想起来处置那一群瞪眼□□。
“撵出去撵出去,大早上的讨不顺心,我还给他们脸了?”钟老夫人手段果利,摆手就叫管家简单的将人处置了。
那些七八杆子打不着的混账亲戚们。
真当她脑子糊涂不省事了?
老二媳妇才风风火火的经历了那些不中听的传言。
他们赶在这会儿一窝蜂的要观礼敬茶,不过是凑个热闹,寻着了机会,再风言风语的奚落两句罢了。
真是给他们脸了。
那些七姑姑八大姨的亲戚,饿着肚子等到快晌午的时候,也没等来钟家新媳妇敬茶。
底下的奴仆也是睁眼瞎。
好歹是这府里的半个主子,坐着说了那么一大会儿的话,连个端茶递水的都没。
临到晌午饭点儿,更有奴才猖狂的很。
举止粗鲁的将众人扫地出门,还说是老夫人的意思。
那些人多是不肯离去的,闹闹哄哄吵了一会儿,才全都被劝了出门。
消息传到张婉耳朵里,她才隐隐明白。
今儿个上房堂屋,原是摆了一出鸿门宴等着她呢。
而婆母、大嫂,皆拿她做了自己人,看似散漫地失了礼数,实则却是用最细腻的法子,全了她的体面。
张婉嘴上虽没有多说什么,可是心里却都记了下来。
再看钟毓时,眼地里更是添上几分感谢。
真哥哥是个好人。
真哥哥的母亲与嫂子,更是好人。
第31章 ·
“这下好了,你来了,日后我出来听书、观曲儿的,也能有个陪伴。”
胡氏笑吟吟地抓一把瓜子,递在张婉手中。
“你尝尝,这是园子门口的老娭毑卖的,虽不是什么几代传下来的手艺,但却对极了我的口味。”
她是潭州人,口味重油嗜辣。
可惜没生得个好的身子骨,两口剁椒下去,转脸儿就能生出一排燎泡。
钟铭在吃食上盯得紧些,不准吃的嘱咐了一本子,要少食的交代了一摞子。
底下的人都是他的喽啰,上有所命,恨不能生出八双眼睛,将她给看住喽。
胡氏在家,旁的都自在得很,独独在吃食上头,不得欢心。
嘴里的炒瓜子咸丝丝的,还带有一丁点儿辣味。
有些奇怪,却不难吃。
“能吃么?”胡氏两个眼睛放光,跟孩子似的等着她的反应。
张婉点头,笑着回答:“能吃。”她停顿片刻,又如实道,“只是我还没有习惯,味道有些独特,却又格外新鲜。”
能吃,只是她不适应。
胡氏掩面而笑,大喇喇道:“我就喜欢直来直去说话的人,先前你没来的那会儿,我还私下里忐忑过一些,生怕你是世家出身,学了那些矫揉造作的性子,教我看着心里添堵,又得碍于老二的面子,把话埋在心里委屈自己。”
胡氏单名一个娇字,自幼在潭州老家长大。
胡父在定远侯府做西席,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得机会见上一面。
家中虽是言情书网,但祖父母隔辈越性纵容一些,做学问那些本事一样不求,念了两本书,识了些文字,便说说笑笑的随她去了。
胡家在潭州有些体面,再有定远侯府这道干系,可着潭州城去找,那些小姐夫人们也要让她三分。
马球投壶,听书看戏,好玩有趣儿的事情她一样不落。
整日领着一众奴仆,盘地头的乱转。
将纨绔二字演绎了个精致。
若不是那年,某个小古板跟着她父亲去了潭州,姻缘巧合之下,哄得她念念不忘。
这会儿子,她必是能寻个模样俊俏的赘婿,再养三两个乖巧听话的小戏子,安逸自在,想吃多少辣子,就吃多少辣子。
胡氏嘴角扬起笑意。
然而,一想到某人,这笑意便悄悄藏了起来。
可不能叫那个刻板固执的老醋缸知道她这番大胆念头。
要不然,某人那一肚子的阴谋阳谋使上,她被卖了,还得乖乖帮着拨算盘数银子。
乖巧听话的小戏子固然可爱。
辣子也讨她欢心。
但是跟钟铭做比,还是钟铭更要紧一些。
生得好,嘴巴巧。
虽说讲道理的时候叫人心烦,可耐不住她就吃这一招。
胡氏点了点头,暗暗告诫自己:钟铭最好,肯定是钟铭最好。
张婉不知道大嫂嫂心里的大胆浮想。
只当她是瞧见了台上,扮常天保顶灯的孩子耍得精彩,才被逗乐的。
张婉抿了抿嘴,也跟着笑了起来。
胡氏今日看戏事小,测一测这位新走马上任的兄弟媳妇是不是个好相与的,方是紧要。
一场《三进士》听下来,她一颗提在嗓子眼的心便安安生生地放了下来。
夜里钟铭回家,两口子腻腻歪歪地挤在一处泡脚。
因怀孕的缘故,胡氏腿肚子有些浮肿,胖乎乎的脚掌踩在那双骨骼分明的脚面上。
她拿脚指头戳了戳某人,歪着头道:“跟你说个正事儿,快竖起耳朵来听。”
钟铭在她跟前,半点儿没有平素那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配合地捏了捏她的耳廓:“说吧,我听着呢。”
胡氏将人拂开,反手提起他的耳朵尖儿,欺身过去,凑近了道:“老二媳妇怪有意思的,我今儿带着她去园子里听戏,瞧她说话办事儿,跟我是投脾气的。”
“嗯?”钟铭垂眸看她。
没有立刻接下话茬,只等她继续说出后面的话。
“我的意思是,当初老二去张家提亲,不是说过要分家的那些话么,我是想着,老二媳妇也是不差,我又不爱管家里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不如就将中馈交给她来管着。”
“入了冬,外头是一天比一天的冷了,前些日子我被母亲拉着盯一回庄子里来送年货的差事,有趣是有趣,可忙里忙外的都是麻烦事儿。”
“我不高兴,还是给老二媳妇的好。”
钟铭摇头轻笑,暗道她天真可爱。
“傻姑娘,心胸宽阔是好,可一府里的中馈之事,乃当家主母发落人的本事,你多上心一些,我再给找几个能干好使的奴才,日后底下的人也要多敬你几分不是。”
他那兄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分家的事儿,眼巴前儿瞧着是别扭了些。
可既然已经是成亲,各自一家了。
以后老二也会有自己的一脉儿孙。
如今,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相互之间不分彼此。
可儿孙一辈,却是不能。
与其日后让小辈们各怀心思,倒不如早早地做些定夺。
钟铭是个长远稳重的人,除了在胡氏面前留有几分稚趣烂漫,便是对待钟毓,也一向讲究个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态度。
胡氏撇撇嘴,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我可不稀得他们敬我。”
胡氏将脚伸在他的腿上,示意要他给擦:“我没有娘家兄弟依仗,靠的不过是你的势力,外头那些人当着面敬我、怕我,背地里,还不知是怎么个杜撰奚落呢。”
“是我大度,不在乎这些,只你发迹一日,我拿不拿府内中馈,也没人敢小瞧了我去。”
她虽行事荒诞,说话也直来直去的。
到底脑子有几分灵活。
人性出揣度那些,她看的可比旁人透彻得多。
钟铭给她提上绣鞋,也跟着起身,揶揄道:“好娇娇,怪聪明的啊。”
“哼。也就是脑子没有你转得快,跟旁人比,我也不笨。”胡氏扬下巴道。
钟铭拿大袖衫给她披上:“又没人敢说你笨。”
小姑娘且机灵着呢,能偷人心魂的妖精,再没比她聪明得了。
胡氏笑着又捏他的耳廓:“说正经的,分家的事儿,你回头跟老二再商量商量。”
“成。”钟铭应下。
打横将人抱起,到床上帮人捶腿顺筋去了。
隔着窗子,还能听见里头私语窃窃。
“你可得好好得做个大官儿,教我仗势欺人,让那些乱嚼舌头的坏蛋们,看不过我,又不得不在我面前点头哈腰地赔笑才好。”
“成成成,做个大官儿,给你仰仗。”
“那我明儿能再吃一碟子脆辣椒么?”
“仰仗可以,辣椒不成。”
“呸,说话不算数,不要你按了,孩子还没出生,你就不依我的了,你是不是早就厌烦我了,我就知道,你对我好,是因着孩子……”
……
钟铭没有说话。
再后来,房内烛火熄灭。
方才还别别扭扭使性子的小妇人开始哭哭啼啼,又是哼哼唧唧着笑,又是讨好着求饶。
赌咒发誓的保证再不浑说。
月儿高高地挂。
能照见东边,也能照见西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