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少卿红着脸,仓惶把药碗放下,无声落败。
他一贯知道他的妻子好看,可往常、往常她说话温声款款,娓娓动听,哪里有过如此刻般的娇软撒娇?
她顶着出众的容颜,用着那样的嗓音,从前的得体大方尽数无踪,眼波流转间一派楚楚动人,任谁能招架得住?
鱼姒托着腮,看着她的夫君兀自红着脸满面混乱,心里却已顾不上什么药了。
他真是连指尖都泛出好看的颜色,从发丝到眉眼,简直无一处不在勾动她的心弦。
无一处不让她喜欢。
真好,这是她的人。
“夫君?”她掩住笑意开口。
晏少卿微僵,努力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正常些,镇定自若地颔首:“我在,青娘有哪里难受么?”
得知她受伤,他挟风披雪赶回来,焦急与惊慌是做不得假的。听着樱桃的陈述,他紧皱眉头,她撒娇避药时,他也耐心哄她,现在她唤他,他又体贴关切。
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夫妻感情应当是很好的。
鱼姒觉得她真是走了运了,她眉眼弯弯,凝望着他:“没有啊,只是想唤你一声。”
她如瀑黑发披散在肩头,乖巧坐在床上,神色温软,笑意盈盈,看着他时专注极了,以致眸中有细碎的光,熠熠生辉。
这让晏少卿有种错觉,好像他们夫妻恩爱甜蜜,从来如此。
只是转瞬,他清醒过来。
那一声带着倦意的“后悔”犹言在耳,和离书行文流畅,不见半分滞涩,她起身去拿笔时,是那么的坚决。
她甚至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在看回家的车马。
脉脉目光一直在注视着自己,她的眼底单纯又澄澈,一看便知年岁还不大,是个小姑娘。
与他掀开盖头见到她的第一眼几乎一模一样。
晏少卿心中清楚,她这般亲近自己,恐怕还是失忆之故。才十四岁的小姑娘,一朝醒来人生天翻地覆,惶恐之下除了“夫君”还能依靠谁呢?
若有一天她恢复记忆……
“夫君?”她有些好奇,“你在想什么啊?”
晏少卿敛起心神,淡淡一笑,温声道:“没什么。”
鱼姒才不相信他,他刚刚满脸深沉,甚至还有些悲戚,一看就是想到什么不好的事了。
“唔……夫君,我饿了!”她岔开话题。
果然,他看了看时候,让人摆早膳了。
我可真体贴,鱼姒美滋滋地想。
樱桃进来,一眼便看到一旁的药,不由得深吸口气。这夫妻俩单独待这么久都干什么了??说好的喂药呢??
问也不好问,她径直到鱼姒面前,微笑:“小姐,药得空腹喝,您再耽搁,就只能饿着了。”
鱼姒瞪大眼睛,不可置信:“樱桃!你怎么这么残忍!”
“奴婢只是为了您好。”
“我不要你为我好——!”
晏少卿听着她们主仆俩从未有过的扯皮,不由失笑,他视线不经意从案几上略过,却是一滞。
那熟悉的空白信封,三天前他才见到过,这几日一直在他脑海里环绕,半点也不让他好过。
晏少卿侧过头,她为了负隅顽抗,已经躲到了床脚,看不清身影。
冲动领先了一切,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两步便到案几边,将那封和离书收入袖中。与此同时,她可怜兮兮探出脑袋,向他求助:“夫君,你看她!”
陡然加快的心跳不安生地鼓噪着,晏少卿看着她全然依赖的神情,突然平静了下来。
他一点也不想和离,他们成婚五年,相敬如宾,连争吵也没有过,他们明明可以白头偕老。
他本来已经准备放手,可她失忆了。
卑鄙无耻、趁人之危,他认,只是要他现在把这封和离书交到她手上,他做不到。
晏少卿自若看过去,对樱桃道:“药煨着吧,木檀有事寻你,你先去。”
樱桃下意识感到不对劲,只是旁边鱼姒灿烂笑起来,一个劲儿推她:“是啊是啊,你先去吧,别耽误了正事!”
等她端着药出去,鱼姒冲晏少卿一眨眼,声音甜得不得了:“我就知道夫君疼我!”
她这是误会了……晏少卿心知肚明,却不敢看她眼睛,也起身:“青娘好好歇着,我去看看早膳如何了。”
鱼姒微愣,不知为何,她竟从他离去的背影看出了仓皇之感。可能是看错了吧……
晏少卿到了外面,果然见到木檀与樱桃面面相觑,他摒退木檀,声音微沉:“青娘如今有伤在身,和离一事,你当知道能不能说。”
樱桃一凛,余光瞥到从未见过的端容肃目,一时竟也没怀疑他这话的动机,心里衡量起来。
大夫是说了受伤的脑袋不能贸然受刺激,小姐如今显然对这个夫婿甚为满意,兴许心里已暗生情愫,若叫她知道他们本是要和离……
晏少卿给足她思虑的时间,道:“他日青娘若是记起,是和离还是怎样,我自然配合。但是现在,我就当没有这回事,你不要说漏嘴。”
第4章 家庭条件一般
鱼姒坐在床上往外看,可帘布厚重,挡得严实不说,外面细碎的说话声也没了,叫她有些不安。
这里还是太陌生,她的闺房里有一张美人榻,平素无事就躺在那里看话本翻花绳吃茶捣花,好不惬意。
她的目光经过雕花案桌,那上面搁着笔架笔搁砚台,最边缘整整齐齐码放着几册书,而案桌隔断的两侧,软枕与毯子都细致叠放好,也有条理极了。
怎么看都太过规整正经了啊……鱼姒转过脸,打量起旁的来。
这靛蓝床帐看着倒是沉稳,可若是夜间,每日在这床帷内安歇,想想都觉得憋闷。
鱼姒撇撇嘴,心里打着换床帐的小算盘,又看向梳妆台。这一看可了不得,她揉了揉眼睛,甚至怀疑是看错了。
她的瓶瓶罐罐胭脂水粉呢??她的珠钗绢花呢??她最爱将首饰随手丢梳妆台上,现在那上面怎么就只有三两只盒子??
太过震惊,鱼姒立马下床准备过去看看,谁知樱桃却又进来了。
樱桃见此只当她坐不住,严肃道:“小姐,您得静养。”
鱼姒见着她,也没那么惊慌了,她又坐回床上,直往梳妆台上看,问道:“樱桃,你老实告诉我,我的首饰呢?”
樱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里叫了声糟。
小姐为着尽快离开,莫说首饰,就连常用的胭脂都收进了行囊里,现在这间房半点鲜艳明亮的颜色也没有,沉闷得不像话,哪里像是夫妻同住的样子?
鱼姒没等到答案,扭头一看,便见樱桃满脸纠结凝重。她心底渐渐浮现了一个猜测。
仰目看去,这靛蓝床帐也没什么花纹。众所周知,于布料而言,花纹越繁复价越贵。
再看回空荡荡的梳妆台,鱼姒感到水落石出的明了——看来她现在家境可能没那么……
鱼姒沉重点点头,深沉地对樱桃说:“我懂了。”
樱桃:?
她懂什么了?
鱼姒深吸口气,握起拳头,满脸激励:“会好起来的!”
樱桃迷茫地看着她,想问些什么,但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看她家小姐这样子,记忆肯定没回来,那无论她想了些什么,都是与正确答案相距甚远,也不必她费心哄骗了……
鱼姒鼓完劲儿,又想起她名正言顺的另一半来,他说去看看早膳如何了,结果现在还没回来。
难道是厨房出了事?还是早膳出了事?鱼姒皱起脸来,夫君他该不会为了她的伤特意去要求什么吧?那多麻烦啊!
而且家里条件也一般,实在不必多有挑剔啊?
鱼姒想来想去,冲樱桃招手,郑重地问:“樱桃,我的小貔貅呢?”
她有个貔貅样式的瓷罐,里面装满了她从小到大攒的铜板碎银与银票。
樱桃心虚不已,那貔貅罐儿此刻也在行囊里呢。她咳了咳,目光游移,刚想说点什么,又听她道:“不,等等,不行。”
鱼姒好看的眉头快打起了结,虽然今天才认识夫君,可她却已经能笃定他不会收她的貔貅罐儿。
“什么不行?”
鱼姒桃花眼一下亮起来,方才所想尽数抛诸脑后,她笑嘻嘻捧起脸:“没什么呀,夫君你去干嘛了?”
晏少卿心中一紧,垂下眸,声音自然:“顺便看了看药,青娘这回要好好喝药。”
提起这个,鱼姒顿时撅起嘴,可怜巴巴看着他:“夫君……”
这一声“夫君”娇娇柔柔,蜜糖似的,撒娇之意溢于言表。晏少卿抬眼看她,无奈:“青娘,不喝药,伤怎么办呢?”
无奈又温和的眸色仿佛触到鱼姒心底,让她无法动弹。
色令智昏,是鱼姒此刻唯一的念头。
她被苦得眼泛泪花,脑子直冲,可这碗药,好像怎么也喝不完。
“呜呜夫君……”喝都喝了,怎么能白喝?
鱼姒眨着湿润的眼睫,委屈地看着晏少卿,把空药碗翻给他看,“青娘喝完了。”
晏少卿实在遭不住这样柔弱依赖的目光,他的妻子从前虽说事事从夫,可人却是有主意的,与他说话也是商讨询问,哪里这般可怜无助过?
他别过眼,先安抚夸她:“那青娘很棒。”
鱼姒打蛇随棍上,不依不饶追问:“那夫君有没有什么奖励?”
奖励?晏少卿头有些大,这能奖励什么?
鱼姒见他纠结犹豫,气鼓鼓质疑:“夫君该不会想赖账吧!”
晏少卿没来得及想这账是打哪儿来,先安抚她:“不会,怎么会呢。”
鱼姒又笑起来,信赖看着他,满脸期待:“那夫君快奖励青娘吧!”
顶着这样的满目依赖信服,晏少卿不得不先给个答案:“青娘可想吃蜜饯?”他小侄女喝药必备蜜饯。
鱼姒蹙眉,水汪汪的桃花眼控诉望他:“夫君耍赖!樱桃本就答应给买蜜饯了!”
这?晏少卿愣住,看樱桃也没否认,不由得改口:“是我说错了,那……”
他话音渐落,却实在想不出什么奖励。
鱼姒从前总是体贴大方又善解人意,讨要奖励这种事根本没有过,以至于他毫无应对经验。
“那……青娘可有什么中意的首饰?”晏少卿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他曾听过同窗的混话,都说女子喜爱首饰,他便也时不时买来相赠,可鱼姒与寻常女子又不一样,她每次收到首饰只会说“不必破费”与“多谢夫君”,神色也并未见多有喜欢。
过往他想着鱼姒是不重这些俗欲,这会儿面对讨赏的十四岁的鱼姒,也只能试着安抚了。
鱼姒一听这话,顿时睁圆了眼不住摇头。她只是想调个皮搞个坏而已,家里条件这样,买什么首饰啊??
只是下一刻,她心里又甜蜜起来,家里条件这样,夫君居然还要买首饰哄她!
鱼姒心里美滋滋的,心想话本里说的“有情饮水饱”可真不错,她抿唇甜甜一笑,乖得不得了:“不必夫君破费啦!”
意料之中。晏少卿微微皱眉,那还有什么能奖励呢?
家里条件这样,还提什么物质?鱼姒自觉自己体贴又懂事,她羞答答看着晏少卿,给他提议:“夫君若亲青娘一下,那青娘便不苦了。”
晏少卿:??
晏少卿愣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鱼姒已昂起妍丽白皙的脸来,红润如花瓣的唇微微嘟起,眸中盈着细碎欢喜又期待的光,一眨不眨地看着晏少卿。
这情意绵绵任君采撷的姿态叫晏少卿脑袋一空,脱口而出:“不、不行,青娘再提别的吧!”
鱼姒看着他别过红透了的脸,有些疑惑。夫妻间亲亲不是很寻常吗?就算夫君面皮薄,也不用直接拒绝吧?
她正蹙起眉,余光不经意瞥到眼观鼻鼻观心的樱桃,恍然大悟——有外人在,夫君害羞也是应该的!
疑惑烟消云散,鱼姒又笑起来,好像揭过这一茬一样道:“那好吧,夫君觉得为难的话就算了。”
余光不可避免窥到她娇俏又招人的笑脸,晏少卿脸更红。他分明该松口气,可此刻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她嘟起来的唇,一会儿是她水润润的眼眸。
亲吻实在是太过亲昵轻浮,白日里怎么能做,他们成婚五年,也只有夜间房事偶尔情不自禁时才会附上唇齿……
想到这里,晏少卿的脑子更乱了,不由得又呵斥自己都在胡想些什么。他强自镇定,转移话题,让人摆早膳。
鱼姒也不再要什么奖励,她笑眯眯地看着晏少卿,这时竟连他窘迫脸红的模样都喜欢的不行。
从前拿话本消遣时,她总是觉得书中人的爱恨都很莫名,可是现在她才明白,当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出现时,爱恨真的无须缘由。
真是哪哪儿都喜欢,鱼姒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似的老实不了,总想再娇言软语撩拨撩拨。
她乌黑漂亮的眼珠滴溜溜转着,坏点子几乎要写在脸上,只是还没等她想出来什么,注意力就被端上的早膳夺走。
虽说是早膳,她也要养伤,但也不必这么清淡吧?!
鱼姒欲言又止,可看夫君显然习以为常的样子,她的话又咽了回去。
——家里条件一般,她怎么能大剌剌问出口让夫君难堪呢!
鱼姒没有露出一丝异样神态,如晏少卿般取过了筷子,拿到手,却又头皮发麻。
竟连筷子也只能用木的吗!
一时间,怜惜占据心头,鱼姒抬起眼,晏少卿察觉到她的目光,温声问:“青娘看我做什么,不是饿了么?”
夫君真的太温柔体贴了吧……除了家境这一点,他简直堪称完美。
鱼姒心中五味杂陈,她看着他,仿佛怕伤到他一样小心翼翼,声音极轻柔鼓励:“夫君这么厉害,青娘相信你将来一定能够一鸣惊人、大展鸿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