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不作声等着他吃完,在他开口之前,她缓缓地、平静地道:“有一件事,夫君也许不知道。”
安抚之言霎时被抛到脑后,晏少卿严阵以待,青娘终于要告诉他了吗?
“夫君,阿眠告诉我,当初我们合八字时,高僧批语是……姻兮缘兮,阴差阳错,若是成婚,会不得圆满,莫如不相识。”
一字一字,清晰至极。
听在晏少卿耳中,却如晴天霹雳。
这怎么可能?自己与青娘的八字怎么可能会合不上?
什么叫阴差阳错?什么叫不得圆满?什么叫莫如不识?
自己与青娘分明是天作之……
面前的桃花眼仿佛无波无澜,可眼睫颤颤抖动,暴露了不平静的心绪。
晏少卿忽然胆怯起来。
他竟忘了……现在的情深意重,皆因青娘失忆。
失忆一事闻所未闻,恰在他回来签字捺印之前,难道不是阴差阳错?
而待青娘恢复记忆……所有的情意恐怕都要荡然无存,又何来圆满?
晏少卿不想再想下去,可他已经在想,原本青娘还想着一别两宽,可经了失忆这遭,或许厌恶还来不及,正应……莫如不识。
如今的一切,终究只是镜花水月。
“夫君?”
晏少卿抽出神志,勉强笑了笑,可却张口无言。
鱼姒知道很不应该,可看到夫君满脸恍惚,她还是得到了莫大安慰。
当年亲耳听闻这个结果时的自己恐怕比夫君还要难过恍惚、不愿相信。
房中一时安静下来。
晏少卿许久才找回神志,想说点什么粉饰太平,可一句也说不出口。
宁静的目光注视着他。
不行,怎么可以慌乱成这个样子,他还要安慰青娘。
青娘失忆了,自醒来后莫不是撒娇缠他,乍然听到这个“批语”,难怪这几日情绪低落、若即若离、反复无常。
即使清楚批语都会成真,晏少卿还是牵起唇角,用能安抚人心的口吻缓缓道:“青娘要信所谓‘批语’吗?”
“我们在城隍庙中有一签,青娘不记得了吗?‘一见知君欢’,青娘是信城隍呢?还是信所谓‘高僧’呢?”
鱼姒清楚知道夫君只是在安慰她,实际上还不知如何黯然神伤。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青娘只相信夫君。”
乖巧极了,与她桃李年华的容貌矛盾又和谐。
晏少卿忽然又想到,当年青娘得知批语的时候,岂不正是她如今的心智年岁?
那时的青娘,心里又是什么感受?后来成婚,青娘心里揣着这句批语……
晏少卿突然抱住了她,“青娘,对不起。”
“这件事我从不知情,这些年来让青娘独自承担,是我之错。”
他看不到,鱼姒也就没有掩饰神色,心头荡着微微的痛快与满足,却还不够。
这些与诛心无异的往事,怎么能只有她一个人承受?明明是两个人的相爱,凭什么她要先苦后甜,夫君却只需要给予爱怜?
要让夫君也知道,让他惊惶,让他愧疚,让他惴惴不安夜不能寐,让他受她同样受过的无措神伤。
她闭上眼,拥抱得更紧。
第67章 袅娜少女羞
“晏少卿!夫妻一场, 我本想与你好聚好散,你怎能趁我失忆欺骗与我?!”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不!”晏少卿失声唤了出来,意识全盘陷落, 霍然睁开了眼。
春夜宁静,只有三两虫鸣窸窣。
怀里温软依旧。
晏少卿胸膛剧烈起伏, 想不顾一切将她从身前揽到肩头, 紧紧抱住,可最终, 他只是缓缓收紧了拥着她的手。
慰籍寥寥,根本是杯水车薪, 但他却没再有别的动作。
不能吵醒青娘。
且,是他心中有鬼梦中应验,哪还有脸面搅扰青娘?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掌下温热柔软,可心中却是无尽的空洞。
明明一直都清楚,待青娘恢复记忆后, 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空中楼阁, 土崩瓦解。她说过的甜言与蜜语,都会成为她蒙羞的证据, 让她也许会恨不得再失忆一次。
阴差阳错,不得圆满, 莫如不识。
晏少卿缓缓闭上了眼。
·
西湖之行委实多舛, 鱼姒撒过的谎终究还是应验了。
好在只是提前月事, 并没有腹痛。
鱼姒捧着糖水, 指挥樱桃:“不想枕这个,换那个绣梨花的,那个软。”
晏少卿一踏进门就见到热火朝天划分床榻的场面, 心中竟不由得滞了滞。
虽然下一刻,他就想起来青娘前几次月事时都是这样与他分开睡,但他还是没忍住走近她:“青娘,不分开睡好不好?”
这是明晃晃的恳求,鱼姒笑眯眯摇头:“不可以。”
软乎乎的三个字冷酷又绝情,晏少卿不死心:“青娘,到底为什么……”
看来从前的自己也没有与夫君说过这个,鱼姒更绝口不提,又变了主意:“不,还是换那个桃枝的吧。”
她的态度如此坚决,晏少卿也不好再厚脸皮央求,只是看着床上的泾渭分明,心头愈发难捱。
鱼姒余光瞥到,也当没看到。
她现在大约能猜到夫君的一些心思,有八字批语在前,她隔开距离在后,夫君心里一定是在患得患失,说不定……还想到了他放在书房的和离书。
“夫君,好梦。”她甜甜一笑,整个人被子蒙过头,只留满头青丝迤逦桃枝枕,不给人挽留的机会。
晏少卿抿抿唇,还是解起了衣带。
因着月事,鱼姒白日里其实已睡了许久,此刻睡意全无,清醒至极,她睁着眼睛,听到他放下衣裳掀开被子,静静躺下后,一动不动了。
一刻钟,两刻钟,半个时辰……
发上传来若有似无的摩挲。
真的夜不能寐啊?
鱼姒心满意足愉悦地闭上了眼。
“樱桃,你说……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略有清脆的嗓音听起来年纪不大,可话中的绵绵情意却是百转千回,陌生又熟悉。
鱼姒心中有了预感,她微微睁开眼,果然是在自己的闺房。
寝衣轻薄,分不出春秋,她长发尽数披散在背后,正盘腿坐在床上。稍显稚嫩的脸上满是春心萌动,眼睛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愈发粲然生光。
鱼姒明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可她还是走了神。
原来爱一个人的时候,人会变得这样神貌秀彻光彩难掩。
这就是夫君眼中她的样子吗?看起来的确美丽又可爱。
樱桃在她对面,看起来昏昏欲睡:“也许已经睡了吧……”
她嘟起嘴,不服气地辩驳:“我猜他肯定在挑灯夜读!”
“那就是在挑灯夜读……小姐,时候不早,我们睡吧?”
她咬着唇不知道又想了什么,眼波流转,娇气满满:“你先睡吧,我要陪他!”
鱼姒:……
这真是傻话,一在临安,一在云浮,哪有什么陪不陪的……
樱桃显然也是无话,似乎努力克制住想说什么。
鱼姒猜她在想,不知是在挑灯还是已经睡下的晏三郎恐怕还不知道有人半夜不睡觉在思念他,还嚷嚷着要陪他。
但陷入爱情的人是无法沟通的,樱桃也已经放弃,只好嘱咐几句,自己去睡了。
床上的人想了会儿,也躺了下来,却没有睡,而是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眉眼中是不尽的欢喜。
袅娜少女羞,岁月无忧愁。
大约也只有鱼姒自己能感同身受。
她眸中不知不觉已经漫上笑意,直到床上人安分下来,眼前忽然一黑,像是坠入什么之中。
周身一片鸟语花香,鱼姒没有防备睁开眼,却不曾想,面前竟然是夫君。
还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他还没有及冠,只是用发带束起头发,清凛而温润的眉眼间也带着青涩,正含情专注看着她。
而自己,已经抛却了矜持,眨着眼睛迫不及待羞答答唤:“晏郎……”
这是……自己梦中之梦?
他们不知道这场梦境里还有另一个旁观者,在一派春色中谈天说地,愈走愈近,两只手触碰到后又倏然分离,最后轻轻一牵,两个人都红了耳根。
梦中的她醒了过来,黑夜中眼睛亮晶晶的,满足又欢喜。
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不外如是。
鱼姒醒了过来。
那些青涩记忆紧跟梦境纷至沓来,充塞着她的脑海。
想到那人时的雀跃欣然,梦到那人时的羞涩欢喜,醒来后的怅然若失,魂不守舍时的低低轻念……
所有的少女心事重新翻涌,几乎要令爱意涨覆一切。
晏郎……晏郎……她失神撩开被褥,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就在她的身侧,一见钟情的眉眼在月华的照耀下是那样的让她心动。
久久的凝望似乎搅扰到了他,他醒了过来。
“晏郎……”情不自禁的呢喃,像含在唇齿间,珍重深爱。
晏少卿心中一空,低眸,他的青娘恍惚置身梦中一样,温软依恋地望着他。
青娘这是……晏少卿半撑起身,探手为她将滑落脸侧的发丝别到耳后,柔声细语:“青娘做梦了么?”
是啊,梦到了过去情窦初开却义无反顾的爱恋。
鱼姒有些想哭,好像昨天还只能在梦里与她的晏郎相会,如今晏郎已在她枕边,是她梦醒后会同时醒来柔声抚慰的夫婿。
她张了张口,还是下意识想唤“晏郎”,可她望着他温柔的眼眸,不由得喃喃:“夫君……”
唤出口的一瞬,美梦成真四个字几乎要冲毁她的理智,似悲似喜已不分明。
晏少卿慌了神,忙倾身揽她入怀,连声哄:“青娘做噩梦了是不是?夫君在,青娘不怕……”
鱼姒眼眶热热的,水润丰沛,可她一滴泪也没落,只在他颈窝蹭来蹭去。
看来果真是做噩梦了,不然怎么会这样与他撒娇?
晏少卿想坐起来好好抱着她哄,可才揽到她腰上,忽感她浑身僵硬。
“青娘?”
下腹一阵恼人的动静,鱼姒羞到冒烟,一把又将不舍得放手的人推开,飞快拉上被子盖过头。
晏少卿不知她又怎么了,想下床去点灯,可她似乎察觉了他的意图,连声制止:“不要!”
“那青娘……”
“我没事!我要睡了!夫君好梦!”
此情此景,简直复刻先前不想见他又不许他走的那一夜。
很无理取闹,可就是让人愿意永远纵容。
晏少卿又静静躺了回去。
好梦……他如今……哪里还配好梦?
·
翌日天气晴朗,鱼姒心情格外好,看人进进出出晾衣裳也看得津津有味。
晏少卿在侧旁观,竟也短暂按下了沉凝心绪,想起别的来:“青娘这个春日怎才选了那么几匹布料做衣裳?难道是临安今年的款式没什么合心意的吗?”
说到这个,鱼姒抽了抽嘴角。
她的脑袋真是神奇,竟然能误会这么久而没发觉一点点的不对。
“咳,没什么,青娘知道夫君是关心青娘,但这不重要呀!”她睁着桃花眼诚恳认真地说。
晏少卿沉默地看着她。
这确凿是糊弄吧?
鱼姒:“这真的不重要!夫君,我们三日后启程去西湖吧!”
这种误会若被夫君知道,哪怕是夫君也会忍俊不禁的吧?!
晏少卿能怎么办?
“好,去西湖,那青娘……”
“已经辰时了,夫君不去书房吗!”
“……”
成功蒙混过关,鱼姒长舒口气,余光不经意掠过案桌上还放着那册账本,飞扬的心绪跌落下来,慢慢归于沉静。
柳静眠说得对,解铃还须系铃人。
关于夫君一无所知的那些,她要寻一个好天,一件一件讲给夫君知道。
她的付出已经得到了回响,她只是不甘心晏郎从不知情。
爱恨嗔痴怎能只有她一个人尝。
柳静眠再过来,就见鱼姒已不复之前的消沉默然,不由得笑:“本就是来给你送喜帖,这真是巧了。”
鱼姒接过喜帖,看也没看:“难道……”
柳静眠:……
柳静眠:“我说了还要去燕水寻春儿,在定下春儿的终身大事前,我哪有心思成亲?”
柳妹妹的终身大事,哪需要她定啊……鱼姒不敢说这话,翻开了喜帖。
“贺七小姐?”鱼姒的语气变得难以琢磨起来。
柳静眠:“贺夫人亲自给的喜帖,你我二人都有份。”
鱼姒:“……不瞒你说,我已经和夫君说定后日启程西湖。”
鱼姒:“再拖下去,真的看不着桃花海棠了啊。”
柳静眠:……
鱼姒叹,“真是会挑时候。”
柳静眠:“不若……”
鱼姒觑她:“不若什么?温氏总不会平白无故给我喜帖。”
柳静眠也笑:“那我便先回去,后日再与小青鱼相会。”
鱼姒:“你再叫一句小青鱼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