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照打开,粗粗扫了一眼,视线便凝住了,白纸上的字清秀可爱,少女的可怜巴巴跃然于纸上——你能不能来书肆一趟,有事想请你帮忙。落款是姜婳。
程照忍不住拧起眉头,难道她出什么事了吗?还是说这是陷阱?
不过,就算是陷阱,他也是要去一探究竟的。
第二十四章 见面愧言语,恍然有隐悟。
姜婳在书肆等得心神不宁,今日阿父休沐,便带着阿母出城去了,她趁着阿母不在才敢偷偷溜出来。掌柜的还在喋喋不休跟她推荐:“姑娘,您上回不还瞧中了那《落雪公子传》?这两本精髓都是一样的,您不看看?”
姜婳兴致缺缺地摆摆手,诚实道:“我还是喜欢好看的,对了,那觅山居士怎么还不送书稿来?他先前写的《妖生》只有一本,还没看过瘾就没了。”
掌柜叹气:“不瞒您说,我近日也等着呢,可他随从迟迟不来,我也没办法,又没地寻他去。许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终于厌了……”
姜婳跟着叹了一声,又听掌柜道:“那您不如看看这本,新出的珍版《玉扇公子猎艳记》,最近可流行了!您别看这名儿俗气,故事内容那是半点不差的。”
姜婳:“……”居然说她取的文名俗气?这么抓人眼球又开门见山的名字很俗气吗?
她面无表情地听完掌柜的一通推荐语,正要据理力争反驳一番“俗气”之言,身后忽有人出声道:“听起来不错,给我拿一本。”
掌柜乐颠颠地去包书,姜婳转头看去,程照一袭青衫,面若冠玉,只是说话嗓音带了些微哑,没有了以往的清越之声。
“你病了吗?”她有些惊讶。
程照温声答:“无碍,只是有些风寒。”
姜婳心里瞬间被羞惭灌满,她竟然让一个病人在大冬日里出门,实在太不应该了。
“对不起啊,这么冷还叫你出门……”她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其实我没什么事要你帮忙的。”
她一开始确实存了让他帮忙抄书的心思,后来想想他初入官场,平日里都那般繁忙,好不容易得来的休沐日还叫他帮忙抄书,委实没有人性。
她自觉自己还是一个非常具有人性的人,这种事不能干,还要与人为善,因此把他叫出来,只是想提醒一下他流言的事情,叫他有事一定得找阿兄帮忙。
书里的程照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性子,遇事永远都是自己解决,姜婳私心觉得,那样也太辛苦了些。
程照挑了下眉梢,正想说什么,掌柜拿书过来打断了他,他便先付了银子,转头询问道:“有什么事去隔壁茶楼说?”
姜婳还没去过隔壁的茶楼,又见他眼也不眨地付了银子,忍不住皱了眉头,那书哪值这么多钱?当真是无商不奸。而且他都这么穷了,还买这种没有意义的话本,她一定得把他劝回正道!
书肆不好说话,她便点点头,跟着程照出门去了隔壁茶楼,上了最顶上那层。茶楼里清净得很,来往走动的小二似乎都没有脚步声。
她爬楼梯时还好奇地往旁边看,程照回身时就看见她视线乱飞就是没有看路,不得已出声提醒:“小心脚下。”
姜婳被叫了回神,不好意思地笑笑,睁大眼睛为自己辩解道:“我看路了。”
程照差点就要伸出手去牵她袖子,但他终究克制下来,无奈道:“到了,你快上来。”
姜婳提着裙摆两步就跃了上去,略过程照不甚赞同的视线,她快步走进雅间,叫小二上一壶最好的茶,又让跟在最后的青樱把门关上,她这才道:“我真的没事找你帮忙,但确实有点事要和你说。”
程照坐下,却是打开了那一本刚买来的《玉扇公子猎艳记》,边迅速翻阅边问道:“有什么事?”
姜婳气鼓鼓地鼓起脸颊,敲了敲桌子表达不满:“你怎么看那书?你是不是也挺羡慕那玉扇公子的,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程照忍不住翘起唇角,抬眼看她:“确实挺羡慕的,居然能被写成一本书。”
他把书合上,修长的手指被深蓝色的书封衬得如玉节,眉眼却又如画,反正都不像真人。姜婳冒出来的气愤被他的美色压下去一些,但还是皱眉:“果然,男人都是一丘之貉。”
察觉到似乎把人逗过头了,程照正要说些什么挽回,小二却正好上茶来,让他未出口的话就那么咽了下去。他有些懊恼地垂眸,自己果然像怀义说的一样,有些不会说话,以后还是少说些好了。
等小二退下,姜婳气也消了下去,跟他说起正题:“我听说你和我阿兄的传言了,你若觉得有什么为难之事,就去寻我阿兄吧,这回都是因他之故。”
程照点头答应,初时听说这传言只觉荒谬,后来知道了始末,才知杨家人之阴毒,这是要毁了姜家,还有他。
“还有,”姜婳给他倒了杯热茶,“你会仿人笔迹的事还是别往外说了,我阿兄那人大嘴巴,这种事不好外传的。”
“我知道。”程照颇为小心地接过那杯茶,手指触到杯壁,稍烫的暖意让他心底也热了些。他有些阴暗地想,阿宁好像一直都这么善解人意,只是不知,她是不是对每一个人都这样?
姜婳想想自己好像没什么要说的,歪了歪头,又瞥见了他手边的话本,忍不住道:“那个不好看,我给你推荐一本,是一个叫觅山居士的人写的,名字叫《欲成仙》,除了结局都很好看。”
程照诧异地看向她:“结局……有哪里不好么?”
姜婳皱皱鼻子:“也不是不好,就是不太合我心意,或许你会觉得好看呢。反正不能看那书,那书名那么俗气,你如今可是官身,怎么能还看这种市井话本子?”
她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小声嘀咕:“就这本破书还害得我要抄书……”
程照在这一瞬间恍然大悟:“难道你今日叫我出来是为了让我替你抄书的?”
第二十五章 抄书分一半,急惶生慌乱。
被程照点出了心思,姜婳登时愣住,隔了好一会儿才定了定神,义正辞严反问:“没有……我是那样的人吗?”只是这话她自己说得都没有底气。
程照自然看出来了,忍不住吐出一口浊气,幸而自己先前还算稳重,在她说“没有事要你帮忙”的时候,没有把那句“所以你叫我出来只是想见我吗”的臆想脱口而出。
“怎么又被罚抄书了?”
姜婳眨眨眼睛:“你怎么知道是‘又’?”不等程照回答,她自己就接口道:“哦——我知道了,是我阿兄说的吧?”
她之前说的阿兄大嘴巴,真的是一点都不为过,什么事都叭叭叭往外说。
程照表示默认,又问:“是因为看话本吗?”
姜婳怎么可能承认是因为自己写话本,因此睁眼说瞎话:“是因为我要练字。”
她说得认真,程照轻易便相信了,还道:“确实,你的字还须练练,形貌清秀有致,可惜笔锋稚嫩,没有力道。”
姜婳微讶:“你说认真的?”
“自然,练字要沉下心来,必要时可往手腕上加些东西,诸如绑个沙袋之类,以此可锻炼手腕力度。”他说起自己擅长的方面,话便多了起来,一边说一边还做起手势,看样子格外认真。
姜婳感觉颇为微妙,她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啊……现在这种情况,她若是表现得不甚在意,会不会显得不够礼貌?那她要不要露出一些感兴趣的神色?
她正纠结间,程照说了一大段以后咳了一声,只能停下来喝水,结果发现对面的姑娘好像在神游天外?
“是不喜欢听吗?”
姜婳回过神来赶紧摇头:“不是不是,我在思考,你继续说呀。”程照难得说这么多话,她不能打击他的积极性。
程照笑笑,只问她:“被罚抄的是什么书?”
姜婳期期艾艾地说了,心中升腾起希望,难道他要替自己抄书?那多不好意思啊……
程照略沉吟了下,道:“我替你抄,只是你要把你抄过的给我。你若真想练字,我把我的字帖给你,好不好?”
“那怎么好意思?”姜婳眼睫扑闪,说的那叫一个口不对心。
“左右无事,练练字也是好的。”
“怎么会无事呢?我听阿兄说你近日可忙了,出大理寺时天都黑了。”姜婳不信他的说辞,言语间颇为愤慨,“你不过是大理寺的主簿,哪里有那许多事要你做?是不是上司故意打压你?难道是杨丞相授意?”
脑洞一开就收不住,联想到杨家行事,姜婳越发不放心,程照如今还没有常平长公主的提携,怕是得走上许多弯路,不会因此一蹶不振吧?
她越想越觉得官场黑暗,忍不住目露同情:“听我阿父说没有背景在朝廷中特别难走动,你要不要问问我阿父……”
程照无奈打断她的设想:“不必了。”他怎么能说他的繁忙有七成都是出自于姜尚书令的授意,若她真回去问了她阿父,那他怕是大半年都见不到她了。
姜大人是真正的礼贤下士,在他初入京城时就对他伸出援手;但也是真正的小心眼加不讲道理,只要有一点端倪,便会不加掩饰的为难。
程照惯会设身处地、推己及人,因而格外了解姜大人的心思。
姜婳被他略显深沉的目光给震住了,不由得噤了声,随即想到,书里的程照好像挺爱面子,不喜示弱于人,她直言他的困窘之处,不会恰巧碰到了他脆弱的自尊心吧?
唉——一般来说,反派年少时经历颇惨,所以心思敏感、想的也多。
“你以后肯定比杨丞相还厉害!”她面上堪称真诚,心里却不确定地想,对心思敏感的人,多夸夸应该会有用吧?
程照愣了一下,欣然接受了她的夸赞,事实上他先前从未想过自己能到一人之下的位置,被小皇帝找上门以后仍然怀疑,但从她口中说出来,他却不由自主地相信。
“好了,你回府后让人把抄好的佛经送到我家来,我抄完了再给你送回去。要抄几遍?姜夫人有没有规定时限?”
姜婳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同父同母的亲兄长只知道幸灾乐祸,半点关系都没有的程照却主动要替她抄书,他对她绝对是真爱。
她决定了,她回去就好好想剧情,争取再做几个预知梦,助他早日登上相位!也不管他偷偷摆她牌位的事了,反正都是她死后的事,他爱摆几个摆几个。
“阿母叫我抄十遍,我已经抄了两遍了,你再帮我抄五遍好不好?”她终于舍了脸面,可怜巴巴地央求,但还有些不确定,“时限的话,你十天的话能抄得完吗?”
程照失笑:“抄得完,要不要我把剩下的八遍一起抄了?”事实上,他年少时候常以抄书来维持生计,练出了抄写速度,也练出了仿人笔迹的本事。
姜婳连连摇头:“不用不用,我们一人一半就好了。”
她说得好像小孩过家家,分东西都要一人一半一样,程照忍不住弯了唇,余光瞥见桌上的《玉扇公子猎艳记》,他敛了笑意,故意轻叹问道:“不知什么时候你也会把我写进书里?”
姜婳着实愣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他的意思,看他视线凝在深蓝色的书封上,她小心翼翼问:“你怎么知道那是我写的?”不会大家都知道吧?不会不会,书肆掌柜的就不知道。
程照伸出手指点了点书封,道:“我推测出来的,你爱看觅山居士的话本,我看这行文间有《欲成仙》的影子,再加上剧情,以及你的态度,只有你能写出来了。”
“写得很好。”他不吝赞许,“很多人都在看。”
姜婳被夸得脸红,虽然她知道这话本如今算是出名,但一直都觉得那是因为荣叔的宣传,以及人们对高门士子生活的好奇心理。但程照如此真情实感的夸赞,叫她居然生出了些豪情壮志,她还能再写上三本!
“谢谢,不过你不许说出去,绝对不能告诉我阿兄!”
程照点头应允,他怎么会告诉旁人,他只会深藏心底,为自己能接触到她的真实而感到庆幸。
姜婳还要再说,窗边的青樱忽然焦急开口:“坏了坏了,姑娘,老爷夫人往茶楼方向来了,他们进茶楼了!”
姜婳一下从凳子上蹦了起来:“完了完了,他们知道我来茶楼了?怎么办?有没有偏门?”
程照也被这种急惶的气氛感染,幸而他向来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就算心中忐忑,面上还是一派镇定:“无妨,我这便出去换个雅间,你只说过来喝茶就是了。”
姜婳可怜巴巴地看他:“我其实没有被允许出门,怎么办啊?”
这便有些难办了,姑娘咬着下唇,眼睛水润润的,程照强迫自己不去看她,免得被她干扰了思绪:“那便不出去,这茶楼的雅间隐秘性好,若我们不出去也不出声,想来他们应当不会发现。”
姜婳立马听话地噤声,坐在凳子上捧着杯茶小口小口地喝着,样子十分可怜。
程照有些头疼地按了下眉心,这算是怎么回事?只能祈祷今日不会被发现,若不然,明日等着他的将是堆积如山高的公务,再腾不出给阿宁抄书的时间了。
第二十六章 错身溜回府,未来可改变。
屋内一片沉寂,姜婳恍惚间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程照的心跳声,沉稳有力,但好像稍显急促。她偷偷抬眼看他,但他面色冷淡,低首垂眸,压根看不出丝毫情绪。
姜婳有时也觉得不可思议,她之前是怎么从这样一张禁欲的脸上看出他对自己的心思的?
难道是因为她知道剧情所以先入为主?还是因为自己观察力细致入微?一定是因为自己观察力惊人。
她颇为自信地畅想了一会儿,门外廊上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压低的说话声:“奇了,今日竟不在书肆……”
姜婳立马听出来这是阿母的声音,恨不得当场隐身遁走,好在李氏只说了那一句,随后便是开门关门,声音被彻底地隔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