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时繁星点点,夜风徐徐,白沙镇港口停靠着几只巨大船帆。岸边火把长如火蛇,蜿蜒不见尽头。
王舒珩一身玄衣,海风吹起他的头发,额前碎发微微凌乱。他站得笔直,好似能叫人看清如玉君子的一身铮铮傲骨。
海面平静无波,月明如洗,姜莺跟在王舒珩身后一言不发,只是抬头仰望。战鼓鸣鸣,浴血奋战的场面于她而言实在太远。深闺少女连王舒珩要去何处,要杀何人都不知,但她不问也不阻拦,只是安安静静站在一侧,以目光相送。
不多时,王舒珩便要上船了。他抬腿欲走,忽觉袖子被人轻轻拉了拉。王舒珩侧身,听见姜莺道:“一切小心,等你回来。”
她身形纤弱,一开口细细的声音就被吹散在风中,但不知为何王舒珩还是听清了。鬼使神差地,他心中升起一股异样,忽然记起上一次有人对自己说这话是在六年前,他跟随父亲出征平定西戎战乱的时候。
可惜那一战他带回的是亲眷的灵柩,从那以后很多年,就再没人同他说过这话了。
王舒珩上船下令启航,身影渐渐消失在苍茫夜色中。船只望不见了,姜莺又在原地站了半晌才回。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王舒珩前往炎陵岛后,由郑从事打头带人前往另外两个地点忙碌筑营一事,姜莺整日缩在驿馆哪儿也不去。福泉怕她无聊,还提议过让姜莺出门逛逛,有福泉偷偷跟着不会出事。
姜莺倒不是担心出事,而是夫君在外数日没有消息,实在没有出门花钱的心思。她不出门,同时程意也不敢再贸然前来驿馆寻人。
上次差点被王府发现,程意做事谨慎了些。但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让姜莺知道沅阳王并非她的夫君,而是仇家。前几日程意忙于应付祖母七十大寿没想到法子,这几日一有空便驻足在驿馆门前张望。
该如何让姜莺相信他的话呢?程意觉得,或许拿出以往两人的信物能唤起姜莺的些许记忆。姜莺以前送他的金箔书签,手帕,书信还在临安程家。可若回到临安,王府犹如铜墙铁壁,他想找机会给姜莺传递消息就更不可能了。
程意心烦意乱。自从知道姜莺还没被沅阳王磋磨死,就打定了主意想让姜莺知道真相。沅阳王凶名在外,又从尸山血海中归来,不是他不怕,而是在惧意面前,程意神思难安。
三日很快过去,王舒珩还是没有归来,姜莺渐渐等的有些着急了。她跑到港口张望过几次,只见无垠海面点点白帆,港口行人来来往往就是没有夫君。
相比之下,福泉要气定神闲许多。在他看来剿海盗这种事比起行军打仗不值一提,从前在北疆时,殿下带领的铁鹰卫所过之处白骨森森,血流成河,多少部落数首领皆被殿下斩于刀下,更别说几个在海上兴风作浪的盗贼。
海盗擅长的不过利用周边环境藏匿或使诈,若真刀真枪打起来,福泉还没见谁在沅阳王手上能占到便宜。
如此又等了几日,远方终于有佳音传回。
回白沙镇这日天又阴沉下来,海上风大,浪潮一阵卷着一阵,看上去似乎要下雨。
此番大捷,海盗比王舒珩想象中还要不堪一击,他率人登岛突袭当夜便拿下炎陵岛,还活捉了一帮海盗贼人,速战速决且无一人伤亡。拿下海盗后,又安抚民心继续筑营一事,这才耽搁了几日。只可惜这次登炎陵岛闹事的不是“黑胡子”主力,而是“黑胡子”手下一支预备队。
权力斗争无所不在,海盗团中更甚。被王舒珩所俘这支由一个叫冯郁松的人带领,据这些天林林总总问出的消息,冯郁松乃是黑胡子的义弟,自官府加大剿海盗力度后,冯郁松和黑胡子两人就海盗之路起了冲突。
黑胡子野心勃勃,他的设想是以船只为伍玩藏身之战,控制临安到岭南一带抢夺商船挟持人质。而冯郁松更倾向于以岛屿为阵地,练兵扎实基本功才能与官府对抗。两人理念冲突最后闹至兵刃相见,这场内战以冯郁松失败告终,他便带上一伙衷心的手下另寻出路。
那日遭遇海上风暴,又见炎陵岛物资丰富无官兵驻守,便上岛抢夺。谁知抢来的东西在手中还没捂热乎,就遭遇沅阳王带兵突袭,一伙海盗被打的措手不及欲逃跑时,才发现他们的海盗船只已被先一步烧毁了,只得乖乖束手就擒。
白沙镇当地人对海盗深恶痛绝,此番大捷深深鼓舞了士气,此时面对海上狂风竟也轻松许多。水手们一边用绳子稳定货物一边还有力气开玩笑:
“海龙王要现真身啦,咱们大败海盗要走大运。”
“那就保佑我发大财能娶个媳妇。”
才刚固定好货物暴雨便至,王舒珩带人进船舱时浑身已经湿透。见他进来,方才还热热闹闹说话的船舱霎时安静,好像撞鬼一般。不怪他们拘谨,而是在这位冷面沅阳王跟前实在造次不起来。
这些由白沙镇里长组织的自卫兵,本事不差就是缺乏经验,此次在王舒珩带领下势如破竹,打的那帮海盗抱头逃窜。用兵之道,先谋为本,他们对王舒珩打心眼里佩服,平时相处也是尊敬居多。这会因为暴雨不得不挤在船舱,倒显得无话了。
显然,王舒珩早已习惯应对这种场面,进入船舱后他闭目养神,由几个王府小厮守在身旁。见他闭眼,众人只以为王舒珩睡了,不多时又嗡嗡小声说起话来。
都是一帮粗人,说的话题无非围绕女人,娶妻,生孩子。渐渐的,不知是谁带头,话题就说到姜莺。动身那日姜莺在港口相送,好多人都见过她,当然,他们都以为姜莺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子。
“那日沅阳王身后跟着的那个白面小厮你们还记不记得?那皮肤白的,黑夜中都晃人眼睛。他要是个女子不知该有多好看,我肯定把人娶回家供着。”
“可惜是个男儿身,不过我瞧他彬彬有礼是个靠得住的人,你们谁有待字闺中的妹妹,这么好看的玉面小郎君难得一见,把人留在白沙镇当妹夫啊。”
“说起来,我确实有个未出阁的妹妹。说了几门亲事都不满意,她非闹着要嫁个好看的,说不准那玉面小郎就正合适。”
众人越说越起劲,就连聘礼要给多少婚期定在什么时候都说的头头是道。还有人担心不知玉面小郎君在临安是否有婚约,想去问问沅阳王的
守在一旁的王府小厮大气不敢出,只是绷紧神色一言不发。王舒珩并没有睡着,他耳力极好,众人说的一字不漏进了他的耳朵。刚开始听到有人说姜莺好看,王舒珩当真就姜莺是否好看这个问题思考了许久。
姜莺好看吗?他从前从未注意过。
脑海中不禁浮现少女的脸庞。两颊融融,双目晶晶,看他的时候嘴边总是挂着笑意,勾起浅浅的梨涡。或未施粉黛,或精致装扮,无论什么色彩在她身上都宛若浑然天成,毫无违和之感。
王舒珩十分严谨地评价一番,不得不承认姜莺确实好看,而且比寻常女子的好看似乎还要好看一些。
可是那又怎样?她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听说有人欲把姜莺留在白沙镇做妹夫,王舒珩胸中不悦。先不说那家人养不养得起,更重要的是王舒珩发现自己不喜欢有人把主意打到姜莺身上,好的不行,坏的更不行!
他忽的起身神色一凛,惊的人群中又是一阵寂静。
王舒珩负手而立,道:“你们口中的那位玉面小郎已有心上人,莫要无故嚼舌。”语气同他的脸色一样冷峻,凉凉撂下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王舒珩这才出了船舱。
第33章 下落
船舱外风雨凄凄, 茫茫大海上只见一片灰蒙蒙的雨雾,飘渺的好像要将船只吞没一般。幸好这趟船上有不少经验丰富的水手和渔夫,由他们掌舵无须担心。
见王舒珩出来, 马上有人禀报说再过一个时辰就到白沙镇港口了。王舒珩微微颔首,想起前几日抓的那伙海盗。除去伤亡, 被他们带上船的有十九人。既留着他们性命,自然是有用的。
黑胡子一伙人居无定所, 以海为家,扰乱大梁海运多年让官府束手无策,但今日看海盗也并非无懈可击, 冯郁松一行人便是最好的突破口。如此想着, 王舒珩带人去见冯郁松。
船舱一共两层, 上面一层供人休息, 下面一层关押海盗。王舒珩刻意放轻了步子, 方从舷梯下来便听到一阵窃窃私语:
“冯二哥趁现在还在海上,咱们向大哥求助吧,否则到了陆地大哥也没有法子。他娘的, 我可不想窝囊地归顺朝廷, 还是当海盗有意思。”
船舱黑乎乎一角坐着的男人正是冯郁松,很难相信令人闻风丧胆的海盗头子之一冯郁松竟还很年轻,看上去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他肤色古铜五官深邃, 浑身上下透着股邪气。
被关了数日众人都提不起精神,唯有他一双眼睛格外黑亮。冯郁松呸了声, 随意靠在一旁货架上,道:“我与黑胡子那怂货早闹翻了,老子就算被官府剥皮抽筋都不会向他救助。一年到头东躲西藏哪有义父在时的威风样儿,还不如痛痛快快和官府干一场。”
说话声忽然停了, 许久才有人弱弱道:“可是咱们不是没打过么?”
闻言,冯郁松又想起官府那个带头的将领。几天接触下来,他只觉得的此人实在诡计多端,城府深不可测。不光杀了他的同伙,自己也被俘,关键冯郁松竟不知对方到底是谁。
他寻借口道:“是他们运气好,碰上咱们饿肚子的时候,若此番物资充足岂能让他得逞?”说起物资,冯郁松更觉火冒三丈,“说到底还是黑胡子那人不厚道,两月前咱们从姓姜那儿抢来的好东西我一点没见着,都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此言成功激起众人怒火,海盗团伙赃物分配不均是常有的事,可两月前他们劫的那艘姜姓货船收获颇丰,光金子就有六十三箱,更不用说货舱随处可见的珠宝。本以为至少也能分到一杯肉汤,谁知全被黑胡子独吞了,众人对此事早有怨言。
伴随着海盗们愤愤不平的怒骂,船身摇摇晃晃发出咯吱声响。王舒珩安静太久,脚尖勾起地上一柄长刀进了船舱。
他身材高大,一进入船舱就显得逼仄起来。冯郁松等人事先被灌过药,手脚无力瘫软在地上,望着这个突然闯入的玉面修罗,不禁心脏怦怦狂跳。
船舱昏暗,王舒珩逆光站在众人面前,转眼泛着雪光的长刀已经架在冯郁松颈侧,他一字一句道:“本王想与诸位做桩生意,应允者生,反抗者死,如何?”
话音刚落,只见冯郁松瞳孔骤缩,惊恐万状。能自称本王,不在汴京享荣华却出现在这无边大海上的,除了那位沅阳王还能有谁?沅阳王连收北疆七处失地的名声太响,冯郁松不可能不知道。不过他怎么也没料到,这回率兵降他的竟是威名赫赫的沅阳王。
“你你想做甚?”
王舒珩神色太寒,他道:“姜怀远的船,是谁让你们抢的?”
刚得知姜怀远出事的消息时,王舒珩就觉得奇怪。姜怀远做事谨慎,既然选择海路前往泉州肯定做了万全的准备,可即便如此还是没能逃过一劫,只能说明此事早有人精心谋划。
或许,有人与海盗里应外合,又或许这本就是一个圈套
他才问完,马上有人说:“你要杀便杀,我们海盗有海盗的规矩,绝不会对外透露半点内部消息。”
“对!我们虽然落在你手上,但绝不背叛。反正大哥会替我们照顾妻儿,死有何惧?”
王舒珩幽幽道:“命都快没了,口气倒不小。本王既能杀你们,自然有本事杀你们的妻儿。信不信,不出三日,本王就能让黑胡子知道你们被朝廷招安的消息?”
“不光如此,还要组建一支水师以你们的名义挂帅,倒戈相向的戏码,本王是很乐意看的。”
众人大惊,没想到这人竟有如此卑鄙的手段。冯郁松眼皮一跳,他是个聪明人,利益面前权衡片刻已经有了决断。同时,和他一样犹豫的人不在少数。
有不知好歹的还欲抵抗,“老子最恨官府的人,就是把老子剁成肉酱喂鱼,也不会向外吐露半个字。”
随即船舱内一声惨叫,那人被砍下一只胳膊,王舒珩面色毫无波澜,道:“那便如你所愿,拖出去。”
此等果决狠戾的行事手段,就连常年在海上无恶不作的海盗也吓得抖成筛子。
王舒珩已经失了耐心,长刀一动距离冯郁松脖颈又近了几分,“说,姜怀远的船,谁让你们抢的?”
“我我说了,殿下能留我诸多弟兄活口?”
王舒珩并不承诺什么,慢条斯理道:“看心情。说了不一定死,但不说——一定死。”
这种凌迟的折磨让人崩溃,很快冯郁松颤声道:“生意一事皆由黑胡子亲信与人交涉,我是外人他防我都来不及,平时只管派活。那日我们按照计划埋伏在附近岛屿,等姜姓的船只一出现就集体出动。”
说到这里,他看王舒珩神色可怕,顿了顿才继续道:“我们把人绑了扔在荒岛上,洗劫完货船欲杀人灭口时,发现人不见了。”
王舒珩蹙眉,“此言当真?”
不等冯郁松开口,马上有人接话,不住道:“是真的是真的,因为黑胡子说这趟是大买卖,务必灭口永绝后患。我们当时在荒岛上搜寻了三日,但确实没见人影,只得猜测或许被猛禽野兽叼走了。”
这种猜测王舒珩是不信的。就算被猛禽叼走,难不成荒岛上连一件衣服都没留下?他心头涌上一个强烈的念头,或许姜怀远没死?
盘问完王舒珩才走出船舱,他派人前往冯郁松口中的荒岛细细查看,又叫人绑好十九个海盗,打算一上岸就押至府衙。
在外环境艰苦,王舒珩已有两日不曾沐浴,况且一路暴雨,这会他已浑身湿透,脸颊不住往下滴水。风雨中飘摇了大半日,他们终于在傍晚回到白沙镇。
许是下雨的缘故,今日港口寂静冷清,连零星的人影都看不见。除了府衙和几位等待接应的从事,王舒珩没让属下把回白沙镇的消息透露出去,一来怕麻烦,二来觉得没必要。
不多时船只靠岸,一伙海盗被五花大绑地送上囚车。王舒珩正欲与几位同僚寒暄几句拜别,忽然发现不远处一只熟悉的身影。
明明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灰色衣裳,但王舒珩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手撑青色油纸伞,薄面纤腰,于雨中亭亭而立。不知她在那里等了多久,衣摆肯定已经湿透了。
王舒珩顿住,他万万没想到姜莺会来。与几位同僚才说了两句话,便匆匆朝姜莺走去。他没有撑伞,只披了件雨氅。雨水飞溅,眼前好像挂了道白茫茫的雾帘。
“姜莺——”隔着雨幕,他唤道。
远远的,看见夫君姜莺就笑开了,唇边浅浅的梨涡怎么也藏不住。她一早听福泉说殿下今日归来,用过午膳便一直等在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