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语无伦次。
“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解释……唔、就是,你那日熏的草药我……略微有些印象,所以……想取些你的血……好辨认一下是不是同样的毒。”
那只伤了的手还被她紧紧握着,江亦止看她熟练地拿纱布沾了水帮自己清理手背的血迹。
她仍是先前的姿势,只是身子稍稍往后挪开了些,感受着掌下的温软,江亦止调整了下姿势,整个卸了支撑着手臂的力气。
“……嗯。”
男人半个肩膀的力量倏然落到云泱的手上,她被压的上身往前一趔,握着江亦止的手差点隔桌扑到他的身上。
她稳住身形瞪大眼睛看向对面的江亦止。
男人眉宇微拧,眼里多了丝歉疚:“没力气了,对不住……”
“无妨无妨!”云泱忍着腰腿的酸软,拼着劲提了一口气,“马上就好了!”
人家没有因为她的冒失不悦,还这么好脾气的配合她,受会儿累罢了,也没什么!
她神情专注,又取了一块干净的纱布,绕开江亦止的手指,包住了伤处。
晶莹的汗珠从额上冒出,云泱眨了眨眼,将绳端系紧藏好,小心翼翼地托着江亦止的手放回凭几。
江亦止眼中复杂情绪一闪而过。
他看向被云泱包的精细的伤口,偏头闷咳了一声,视线掠过凭几边的瓷瓶和几乎没染上血的刀片,说不清是真心询问还是试探。
“郡主竟然还懂医术?”
云泱僵了一瞬,旋即摆了摆手尴尬笑道:“不懂不懂……”她哪里懂什么医术,这个顶多算是试验。
蓝宝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飞了回来,两只细嫩的爪子紧紧扒着悬台边沿,歪着蓝莹莹的脑袋一双溜圆的眼在江亦止身上上下的看。
江亦止闷闷笑了一声,视线从蓝宝身上虚虚落到那只被包着的伤手,缓缓点了点头。
眼皮轻掀,他对上云泱视线,嘴角弧度不减:“下次郡主再想做什么事情,不必如此周折麻烦。”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润沉缓。
云泱呆呆盯着他看,温柔的眼神仿若深潭,一眼看不到底,更看不见那一汪深潭尽头的东西,她感觉自己几乎要被溺毙。
又是一声轻笑,“来日方长,以后郡主想做什么,只管告诉我便是。”
暖风自栏外拂过,轻风吹动两人发丝,别样情愫在云泱内心深处一点点落地生根,冒出欢悦的嫩芽。
*
婚期一点点逼近,闲隐居也开始热闹了起来。
进进出出的工匠、仆役把冷清空寂了多年的小院置办的逐渐有了要办喜事的样子。
大红的绸布悬挂的满院都是,喜烛、红帐、喜毯……短短两日,几乎看不到闲隐居原来的影子。
江亦止被满室的喜庆颜色刺的头晕目眩。
索性天色一暗就禁了院里的烛火。
入夜。
一道纤细人影鬼鬼祟祟摸到了闲隐居的寝居前。
院内寂静,不见一点人声。
房门被推开一道窄缝。
……
寝居白日重新布置的时候刚换了熏香,轻烟袅袅,熏的人脑袋昏昏沉沉。
江亦止抬手,懒懒抵住额头。
有脚步声在外间响起,随之而来的是空气中浮散的女子脂粉香气。
江亦止眼里涌上一抹深意,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眼前漆黑一片,视线被完全隔绝开,嗅觉和听觉就格外灵便。
他“听见”来人在床前停住,浓郁的香气从垂着的帷帐外飘了进来。
一只素手从外面将帷帐挑开,窸窸窣窣的声响之后,床沿一陷,有人似乎爬了上来。
江亦止轻笑出声。
那人显然被吓了一跳,旋即是一声娇娇软软的柔婉女声。
“公、公子~”声音娇/媚,叫人生怜。
见江亦止再无反应便骤然大起了胆子往他这边凑了过来。
柔弱无骨的手于黑暗中攀上了他的肩。
带着撩拨,一寸寸往上……
江亦止闲散抬手攥住对方手腕,冰凉的指于黑暗中贴上那人的脸,一点点下滑,如同吐着长信的毒蛇,盘踞到猎物喉间。
“闲隐居的宠物已经够了……说说看,你能为我做些什么?”温柔的嗓音贴着女人耳侧响起,在极尽暧昧夜色里辨不明情绪。
女人的呼吸稍显急促:“奴婢若能伺候在公子身前,便是豁出这条命去,也在所不惜!”
“是吗?”
江亦止嗓音沾染了笑意,肩膀轻轻的颤,盘踞在猎物喉间的毒蛇收紧了身体,黑暗中,女人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清脆的骨头断裂声中,江亦止松开掐在这人脖子上的手,语调温柔无比——
“那就满足你”
第三十一章 流言
江亦止这一觉睡得不太安稳。
他久违的梦到了小时候的一些事,还有一些人。
……
隔着树影遮挡的曲折回廊,一个身材高挑的丫鬟在庭院内趾高气昂的吩咐跪在地上的两个新人。
“公子体弱,最不适宜的就是瞎补。”
她声音娇软,语调天生带着一股子柔媚。话毕,弯腰将新人举着的托盘上那盅补汤端起,放在鼻子下轻嗅了嗅。
“还是乌参鸡汤?”葱白的五指张开,瓷白的汤连着汤盅一起坠落砸向青石地面,莹白的汤水冒着雾气飞溅,扬了跪着的两个小姑娘一脸。
“啊——”惊呼声伴着脸颊上骤起的燎泡同时出来。
那身材高挑的丫鬟在她们两个面前半蹲了下来,长长的指甲划过那些刚起的水泡,两个姑娘痛的整个人都颤了起来。
“这么一副丑样子,吓到公子可怎么办?”她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起身对两个姑娘道,“今日这事,我只当两位妹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左右今日这汤你们也送到了,权当是公子吃过了吧!”
“哦对了!”她脸上盈着笑:“这院子里的一应事务,但凡嬷嬷不在,向来是我说了算。所以,往后再往公子房里送什么东西,可记得得先问过我……”
……
脑海中声音杂乱。
——公子院子里的那个阿宁好生厉害……
——嘘,小声点儿!当心被她知道你在背后议论。
——……怎么说也是主子,她一个丫鬟怎么就敢?
——怎么就不敢?公子年幼,相爷又向来不管,西院的那些你看哪个下人有下人的样子?只怕阿宁才是西院儿的主子!
……
画面又是一转。
天色渐暗,葱白的手端着一碗浓稠的药汁抵在唇边,诱/哄一般:“大夫嘱托公子现下吃不得饭食,这汤药大补,公子且先忍忍。”
江亦止顺从将汤药一口气喝下,头顶看不见的地方,那名叫阿宁的丫鬟唇角弯弯。
四角兽炉内飘着袅袅轻烟,淡雅的香气丝丝缕缕的浸到了房内各处,阿宁在势在必得的等待中,逐渐有些站立不住。
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江亦止抬头看她一眼,“阿宁姐姐不如先回去休息。”
阿宁晃了晃脑袋,眼里闪过迟疑。她往江亦止那边看了过去,强撑着睡意,声音不容置疑:“我先伺候公子休息。”
说罢两步走到床边,欺身上前,抬手摸到江亦止肩上的纽扣。
一道阴沉的视线盯得阿宁困意散了一些,她低头,正对上江亦止浓黑的眼。
少年嘴角泛开诡异的笑,阿宁一愣,旋即,困意袭来,整个人软倒在了少年脚边……
……
冰凉的触感中,江亦止缓缓睁开了眼。
那浓如深潭的眼瞳里,复杂情绪不断挣扎翻涌。痛苦……茫然……逐渐眼神清明。
陌生的脂粉气味仍未消散,他刚刚触及到的冰凉,是昨夜那女人已经僵冷的脸。
她一身府里内院的女侍打扮,面容姣好,脸色青白。一双瞪大惊恐的双眼昭示着死前受到的巨大惊吓。
江亦止张开五指扣住了自己的脸。
手上的痛意骤然袭来。
那是昨夜用力过度迸开的伤口所致……
他缓了一会儿,脸容平静的从床上折身坐起,低敛着眉目。手背上包扎着伤处的绷带滑落,露出右手食指与中指间约莫两指来长的伤口。
那伤口的边沿并不平整,根本不完全是利刃所致。先前因为云泱过于紧张,倒是没有发现这个伤处并不是她弄出来的。
他脑海里浮现出来云泱当时紧张的神情……
胸腔里闷闷地笑了一声。
她紧张什么?紧张他么?
呵。
……
外面天光大亮,院子里逐渐有了人声。
欢快的脚步声停在门前。
初七叩了叩门:“公子,你起来了吗?”
隔着一水的红,江亦止瞥向门外的人影,吩咐道:“去叫八月过来。”
稍时,八月匆忙赶来,眼下还泛着青黑。
她昨夜领了命去风月无边等待消息,天擦亮时刚刚回府。
“公子。”声音有些干涩沙哑。
朱红的帘幔从床里撩起,绸布破空发出“嚓”的一声轻响。
江亦止赤足从床上下来,慢条斯理将攥在手里的纱幔挂到帐钩上。
八月这才看见床上还有个人!是个女人!
她讶然地看向江亦止,愣了瞬之后意识到不对。
她视线扫过那个女人之后飞快收回。
江亦止转身,“今晨——”他顿了下,头颈微偏似在沉思。酝酿了会儿继续道:“有刺客趁着闲隐居进出混杂之际,潜进我的寝居。”
他唇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语调平缓没什么波澜,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垂帘后的桌案前拿起了案头端放着的镇纸。
“幸好近侍八月回转及时,将此人擒住……就地正法。”
他拇指抵着镇纸一端,按在了颈侧。指节泛起青白,墨色镇石尖角沿着下颌一路向着锁骨划出大片血痕。
紧接着是另一边……
雪色衣袍逐渐被殷红刺目的血浸染,江亦止反手将发带解下,整个人更显狼狈。只有盯着八月的眼神清明坚定,眼底涌着嗜血的疯意。
沾了血的镇纸被丢到脚边。
八月面无表情的越过江亦止朝床上那女人的尸体走了过去。她冷着张脸,掐住对方已经僵冷的脖子,将人整个从床上拖拽下来,到江亦止旁边。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
八月转头冲着门外:“来人!有刺客潜入闲隐居,速去禀告丞相!”
寝居的门猛地被从外推开,八月微微侧移,用身体挡住来人视线。
“什么刺客!公子有没有事?!”初七的的人比声音进来的要快,到内室之后看到的便是双眼紧闭、浑身是血的江亦止,和一边被八月掐着脖子脸色青白的陌生女人……
他瞬间失了言语,颤着胳膊指指江亦止,又指指那女人,哆嗦着唇半天吐不出一句话。
八月瞥他一眼:“去请林大夫。”
心脏“扑通扑通”跳的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初七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点头转身的瞬间,一下摔了个狗吃屎。
江亦止阖着的眼缓缓张开,复又闭上。
*
枝头绿意逐渐浓郁,天气和暖,但云京街巷却流言四起。
彼时云泱终于在王府做起了名门贵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那日从丞相府回来之后便将自己关在了小院里。
临窗的案几上摆着一只琉璃瓷瓶,里面装着一指见深的赤红液体。
她将腕上衣袖掀开,上面横亘着两道已经有愈合趋势的伤口。秀眉轻拧,一阵刺痛中云泱抬腕对准瓷瓶,利刃将伤处重新划开。
已是第五日。
瓷瓶里原本的血并未腐化,甚至原本显得过于深重的颜色在同她的血进行融合之后跟正常血液的颜色没了什么差别。
窗台上,青荷又新养了一盆杜鹃,花瓣颜色娇艳。
云泱拿了一片细棉布随便按住腕上伤口,用伤手将那只混了毒血的琉璃瓶拿了起来抵到花盆边沿。
深吸了口气,她将那小半瓶血尽数倒在了花株根部……
……
青荷从小厨房取了餐食给云泱送来。
走到半道的时候碰上两个外院的杂役正在窃窃私语。
她向来不是个爱听墙角的,奈何这两人说的兴起,嗓门越来越大。
“……你说的可是真的?”
“这还能有假?!这两日云京周遭但凡有些名气的大夫那是一茬又一茬的往丞相府进。”
“那……那位的病就未曾见过一点好转?”
“不曾!而且啊……”他压低了声音,“这病来的也就奇怪!”
“如何奇怪?”
“听说江公子这病吧……本都好的差不多了,你看月前季大人的寿辰、正月里望月楼的灯宴、京郊那次跑马场观马赛,这不都好好的?!”
“那……”
这人左右看了看,没注意到廊柱掩映着的青荷。
“听说啊,江公子的嬷嬷给江公子和……郡主在福缘寺求了一道姻缘签,听闻郡主跟那江公子的八字不太登对。”
“你可千万别瞎说,咱们王府跟丞相府是天子赐婚,钦天监算过的,怎么可能八字不合?”